远远看到红门前插了一只灯笼。
莹莹光亮照亮了脚下那方青石板。
刘惜梦在石板上跺脚抖落满身被风刮裹的落叶,一边想着振儿果然来了吗?“吱呀”一声推门而入,走过小小的院落,看着映在窗上的剪影,她蓦然愣住了。
俊秀又美丽的剪影孤零零地守着一盏明灯。
那个身影只用看的,刘惜梦也知道是凤天。
忽然觉得……歉疚的心情又涌了上来,硬着头皮推开门,果然,偌大的食提盒旁,是凤天独自坐在那里的身影。
“嗯?你回来啦。”
听到身后的响动,马上回头,扬起嘴角温柔地微笑。好像刚才她所看到寂寞无表情的他,才是幻影。
“我以为是振儿呢。”刘惜梦也只好笑着说谎。
“嗯,今晚他当班,所以过不来呢。”凤天带着苏州人说话特有的绵软口音,“反正我也没事,就替他来送饭呢。”一边忙着打开盒盖,拿出一道道精致的菜肴,“可惜有点凉了……不然我帮你热一热好了。”
“不用了……”刘惜梦按住凤天的手,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自己已经吃过晚饭了这样的话,“就这样吃就行了。”在舌尖滚动一圈的声音,变成了这样的语言。
“那我热一些酒过来吧。”
凤天没有怀疑地美丽地笑着,转身去拿酒壶。
红色的蜡烛摇曳,照亮食盒里的菜肴。刘惜梦忽然发觉,其实她是一个大呆瓜。她总是嫌弃弘远迟钝,弘远笨。但事实是她自己才是最笨的那个笨蛋。竟然没有想到为什么北平王府的厨子总是在做江南菜……
是啊。这些菜,这些菜……其实一直都是凤天在做吧。
虽然不知道振儿为什么肯帮他圆谎,但是,喉头猛地蹿上一股热流,刘惜梦夺过凤天手里的酒仰头灌下去。
“等一下,还没有热好!”
“没关系,我太渴了。”刘惜梦笑着说,眼中涌起一点湿气,“被呛到了。”自己这样解释,不这样无法掩饰。
“那多吃些吧。”凤天把刘惜梦喜欢的菜放在她面前。
“嗯,我很饿呢。”装出惊喜的样子,夹菜大口大口塞入嘴里,就算会被撑死,也要全部吃光,“哪,一起吃,一起哦!”刘惜梦把另一双筷子塞入凤天手里。
凤天微微一笑,肚子却不给面子地发出一阵咕噜声响。随后只好尴尬地低头,自己也忍不住闷笑地夹起菜来。
“你饿了就先吃好了,没必要等我嘛。”刘惜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说。
凤天拨弄着碗里的饭,点了点头,说:“是呢。”
不会说出“我想等你一起吃”这样的话,是因为不想给别人任何压力与束缚吧。可是凤天,你不知道吗?你的这种体贴本身,已经是太过令人无法拒绝的束缚了……
夜晚,因为吃了双份的晚餐,而在枕上辗转翻滚的刘惜梦,不知要哭还是要笑地这样想着。
徐振问刘惜梦为什么最近不常搭理梅先生。
刘惜梦淡淡看他,我说:“你义父近来很忙,无暇访客交友。”
徐振瞪大纯洁的双眼说:“义父很忙,与你有何相干?”
刘惜梦气结:“那我是谁?”
“你是福来啊。”他回答得大大方方。
“来来来。”刘惜梦一脸慈爱地向他招手。他全无防备地纯蠢走过,被刘惜梦一把扭住耳朵,“平常没有调教好你的礼仪是我的错。”她瞪眼教训说,“再怎样我也是你的长辈。”
徐振委屈,强辩道:“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嗯。以前我年少无知,现在你年少无知。彼此年少无知时的事就不必提了。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满口福来福来地叫我。”
徐振别扭,说:“义父也这么说,但我改不过口。”
刘惜梦假装听不见,心里却小有感动。原来弘远还是知道维护我的脸面的。
“他说我和他叫得一样,无形中让他矮了一辈。所以让我管你叫刘福来。”
“……”收回前言!刘惜梦转身疾走,徐氏父子一般无肺无心,真真讨厌。
徐振在后面追过来,“等一下啦,福来,福来!你要是不想理梅先生,就和我去玩吧。”
“你当我和你一样是十六七岁青春年少啊。”刘惜梦伸手捅捅他,“你家福来我是很忙的。”
“你胡说。”徐振居然理直气壮,“近来你可清闲得很呢。高炽帮我查过了,在宫里也没人敢排你的轮班吧。根本就是闲来无事在宫里晃来晃去吧。”
“你叫二皇子什么?”刘惜梦奇怪道。
徐振闪过一抹狼狈,扬嘴说:“是他让我这么叫的。”
“振儿。”刘惜梦搂过他的肩膀,和他一路向前,“我知道你自幼都在郡主身边长大,和二皇子有如手足。不过你得明白,他们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你看你义父和我还有当今万岁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身份有别,许多事当时不变,后来也会变的。”
“二皇子不是那种人。”他不以为然。
刘惜梦叹了口气,朱棣小时候也还青涩可爱呢。当了皇上,人总要变的。看了眼愣愣的徐振,她伸手揉揉他脑袋,说:“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既然人早晚都被迫要明白,那早明白委实不如晚明白。
两小无猜最好,拖过一天算一天。
不过徐振这样一说,刘惜梦就不能继续无视凤天了。其实自那天过后,一直也没有再见到凤天。
他不主动来找刘惜梦,刘惜梦也乐得避着他。
想想也真是复杂,她和凤天何时起,竟也变成与弘远那般诡异了呢?
刘惜梦对自己说今生惹上一个徐弘远已经造化弄人,不想再和别的什么人牵扯不清。只是凤天有点不一样,这个朋友是我自己承诺下的。而且,很想很想,做点什么,为凤天做点什么,而不单单只是让凤天付出,自己一味地索取,这样会让她觉得很内疚,内疚到不行。甚至,刘惜梦想,或许,她应该把真相告诉凤天,即使徐弘远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凤天知道,那就好了。
刘惜梦叹了口气,和振儿告别后,就去了梅家在京内开的字号。凤天近来闲着无事,在那里帮忙当掌柜。
她一进去便笑,说:“这真是天下第一美形掌柜的了。如何,可是游客如梭?”
凤天抬头一笑,“就只有你这么说。”
刘惜梦最喜欢梅凤天这一点,不管我和他相隔多久未见面,再相逢时,他总是一脸恍若无事的表情,不管上一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他都浑若无事当作一切未曾发生。
旁边的伙计插嘴道:“哪的话。说您英俊潇洒那可是京内商圈有名了啊。每天多少人带着闺女在咱们这里出出入入,为的不就是能入了您的眼嘛。”
“哈哈。”刘惜梦拍掌而笑,“梅凤天你还想骗谁?人帅就是藏不住的嘛。”
他笑了笑,放下毛笔,走出柜台,“你心情很好吗?”
“当然啦。”刘惜梦漫不经心地答,“自己的朋友是万人迷,我也觉得与有荣焉呢。”
“可惜我大概会走独身路线吧。”
刘惜梦睁大眼睛,“那岂不是太浪费了吗?”
凤天不搭理她,只说:“难得有空,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今日天色不好。不如改日吧……”不知为何,刘惜梦兴致疏懒,总是提不起神,勉强来见凤天,终究还是懒得动弹。
“那好。我请你吃饭好了。”
“正是要来敲诈你。”刘惜梦弯眉笑眼,做出高兴的笑脸,“呐,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去枫园吧。”那里冬叶红艳,石木扶疏,是难得冬日可以逛一逛的去处。
“好啊。”凤天并不坚持,只是有点落寞地看向窗外,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个好天气呢……”
上次吃饭的事让凤天等了太久,一想到这里刘惜梦就不舒服,我低头笑笑,“很快很快啦。”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也把视线投往另一边。
凤天细长的手指搭在桌子上,尾指戴了枚银环,骨节分明掌指修长。轻叩桌沿的时候,银环所镶的一条细细的链子,垂覆着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好听的声色……却又无端有点寂寞。
刘惜梦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快点快一点,好好陪凤天去玩一玩,转一转。她固执地觉得,只要她和凤天能重新回到在苏州那时的相处模式,我们就能没有隔阂,像以前一样,平衡的模式。
可是刘惜梦一点也没有思考过,是否她眼中的平衡,来自其他人自伤一般的隐忍。
“吶,凤天,如果我有一个惊人的秘密要告诉你,你会觉得奇怪吗?”
“惊人的秘密?”凤天浅笑。“福来,我觉得,你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惊人的,所以,无论你说什么,凤天都不会觉得奇怪。”
“是吗?”刘惜梦并不是疑问的语气,她觉得开心,可是又觉得难过,为什么在这里会遇到梅凤天呢?要是没有遇到就好了,那她会努力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赶往下一个世界。可是现在,她有多么留恋这里,多么留恋身边的人啊!
“那么,你想和凤天说什么‘惊人’的秘密呢?”
刘惜梦深呼了一口气,“我是女人。”等待的过程是极其漫长的,她低着头,屏住呼吸,不敢看梅凤天,她在想,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梅凤天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会愤怒,还是觉得难过,是吃惊,还是无奈。
然而,刘惜梦等来的,确实淡淡的三个字,“我知道”。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好像在回答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般。
刘惜梦瞪着眼睛妄想凤天,难以置信,对她而言,这也是梅凤天惊人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梅凤天盯着刘惜梦看,“只是不敢确定,那天在船上你落水,我救了你,所以才确定自己的判断。”
“那为什么你不问我?”
“因为福来并没有提起,我为什么要问呢?福来不说的事情,一定是你不想告诉别人的。”
刘惜梦哑然,为什么梅凤天总是这样呢?他的善解人意,让她觉得难过,一开始自己扮成女人,和凤天认识,然后是因为修葺寺院,再次相逢,自己的身份是个太监,凤天什么都没有说,包括后来从苏州回京所发生的一切,凤天也只是只字未提,他似乎很怕刘惜梦自责,所以把所有的疑问都藏在自己的肚子里。
这样的梅凤天,让刘惜梦恨自己,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是不停地流泪。
“为什么要哭呢?我觉得很开心呢!”梅凤天又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笑容。“根据我的猜测,应该没有人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吧,不然皇上肯定饶不了你,就连徐大人也不知道吧。你竟然肯第一个告诉我,我觉得自己很荣幸。”
“你才不是第一个呢!已经有人知道了。”
凤天故作吃惊,道:“是谁?”
“是救了我们的大娘,我昏迷的时候她照顾我,所以她知道。”刘惜梦一边流泪一边笑。
“那样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所以没关系,我还是很开心。”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如果福来愿意说的话,凤天愿意听。”
或许是自己憋了太久,或许是再也不想欺骗凤天了,刘惜梦决定和盘托出。“其实,我真正的名字是刘惜梦,我生活在几千年后的世界。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和你说话,所以,不要认为……”
“嘘——”凤天的手指头摁在自己的嘴唇上,“不要说,我明白的,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觉得你是在开玩笑,我也是在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听你说话,所以,不要认为我有以为你在撒谎。好了,继续吧!”
“谢谢你。”除了这三个字,刘惜梦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原来我有一个恋人,我们很相爱很相爱,他叫王礼,本来我们都要结婚了,哦,就是成亲,结婚是我们那的说法。可是,他却出了意外,我照顾了他很久,可是他还是死了。没有了他,我觉得自己活不下去,每天都过得很痛苦。有一天晚上,王礼出现在我的睡梦当中,他说有办法让他活过来,那就是去不同的地方搜集相爱的人的真心,要六颗真心,他就会回到我身边。于是,我开始了在不同的世界穿梭。第一次去的也是个宫廷,在那里,我做了坏事,我让太子妃流产了,可是她不知道,却还感激我,死的时候,让她的哥哥把她的真心带给我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坏呢?坏到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了。然后,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本来那个叫福来的已经十几年前死了,是冻死在去旧京的路上的,可是,因为我代替了他,一直活到现在。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搜集不到第二颗真心,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好累,累得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梅凤天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你还是觉得我是在讲故事是不是?”
“不是,我只是觉得,福来真得很辛苦,我很心疼。”
“你不觉得我很坏吗?”
“通常说自己坏的人,其实心地都很善良。”
“凤天,你……”
梅凤天抱着刘惜梦,摸着她的头,“好了,不要哭了,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爱的人会回到你身边的。”
“可是,我爱的人,现在就在我身边。”
梅凤天惊呆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虽然一直在克制,可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包容我,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
“嘘,不要说了,我明白的。”
“可是……”
“不要可是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枫园。”
“嗯。”
回到宫中,刘惜梦的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是,她只是把想说的说了出来。她一直在等去枫园的日子,然而,第二日阴天,第三日小雪,第四日……天气终于看起来还算不错,刘惜梦一早进宫时就先去徐振那边让他帮忙给凤天传个话。这年代没手机,没电话,彼此联络只能靠腿。
进了宫,先去给朱棣请安。
朱棣要是忙呢,刘惜梦就晃一圈再出来。今日撞得不巧,朱棣这个没有专利意识的,正在与个外国番使探讨火药造船等这年代的新兴科技。
见到刘惜梦,忙把我她过去,说:“福来你也来谈谈……”接着铺开图纸,“这是苏门答刺献来的造船图。其中颇有值得借鉴之处。”
我刘惜梦只好小步蹀躞,勉勉强强蹭过去站了个镶边。
朱棣和使者以船只爱好者的身份,热烈交流着造船专业术语。末了又问我:“福来你的鬼点子多,你觉得这样如何?”
刘惜梦心言,我还鬼点子多,我鬼点子多早就想着怎么脱身离开这个皇宫了。当下只得抓耳挠腮,胡乱说个几句。
“对了,上次说到船队里那个梅凤天,对这方面很是精通?”朱棣忽然抛此一问。
刘惜梦一时愣住,模模糊糊下意识就答:“哪里呀,怎么比得过皇上您呢。”
要是说梅凤天精通此道,还不得当场把凤天收编入造船司。我家凤天乃闲云野鹤之高人,有出山云岫之仙姿。既不适合也不应该浸淫官场。
不过说起凤天,今日是他们难得的约会之日……刘惜梦转头伸长脖子看了眼殿室之外。
再转头,朱棣难得口沫横飞,似乎心情甚好。
刘惜梦悄悄地挪了挪脚,又轻轻地咳了咳,想着到底要怎样抽身而退。可是朱棣忽然又叫住了她,即使是无知无识的她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即使是明显敷衍的胡言乱语……但是他不在意。然后,身为九五之尊的他都不在意的话,刘惜梦也实在没有办法、没有立场停止说话。
言谈间,番国的使者偶尔会皱眉,言谈间,刘惜梦觉得朱棣眉目隐约闪烁。言谈间,她依稀觉得他总是在看自己,笑吟吟的,然而又是自控力、掌控力都极强的……不会流露任何痕迹。
后来下雪了。
殿外的雪花由小至中,再变成手掌心大。地居南国的番使说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雪景,朱棣便兴致大发的模样,要人搬来烤肉的炉火。刘惜梦自然也被留下,三人似乎无分上下赏雪吃饭,毕竟心情忐忑,她渐渐感觉焦虑难安。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在凤天面前失约了。
我已经不想再让凤天徒劳地等我。
那天窗上映出的寂寞背影以及随后为了安抚刘惜梦而展现的美丽笑容,有如针刺,扎痛她的神经。
可是刘惜梦找不到离开此地的借口,她无法违背九五之尊的皇命。雪花一片片乱舞,天色一寸寸变黑,而她渐渐心凉。对不起,看来,我又再次失约了呢。
走出皇宫,应该要回家去。
但是双脚像有了自我意识,被在心底依然翻滚不止的情绪带往城西的枫园。脚步走得飞快,听得到自己在风里变大声的喘息。
猎猎的朔风迎来扑来,夹带着已经再度由大转小的雪粉。偶尔零星地落入眼底,一阵冰凉,然后淌下泪滴。
刘惜梦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急急赶赴已然失约的约会。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按照现代的时间来算,就是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是怎样一个概念?
是熬夜念书时十二点睡下翌日六点起床而足以熟睡的一场安眠……
是去超市打工时,八点半开门,到两点半接班的一个完整的早班……
即使不停地干这干那,要度过六个小时,也是漫长的时间,所以,所以我拼命地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在任何一个世界上,都不会有谁,可以痴痴的,什么都不做,只等着另一个人,长达六小时……
但是,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
踏过青石板,被风雪迷了眼的视线里,为什么还是会看到那个披着白色斗篷在雪中茕茕而立的身影呢?
刘惜梦的脚蓦地停住,然后有什么迅速滴落。脚边的雪被打出浅浅的坑坑洼洼。虽然赶来这里,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但是我其实是不会想到,他真的还会在这里等我啊。
吃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究竟何德何能,可以使人为我如此?
见到刘惜梦,雪中的人站直了身体,被雪花染白的眉毛轻轻地扬动,薄薄的嘴角扬起一个小涡。
“你一直都在这里?”刘惜梦傻瓜一样,说出老旧电视剧里的台词,“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回去?”然后,好像是对方不对似的,口吻激烈地斥责。
“……啊,那个……”凤天露出困惑的表情,像是他使刘惜梦为难了一样的,一边说着话一边低下头,那一缕宛若凤天标志的额发,又绵绵密密地垂了下去,只是这次冻上了少许冰茬。
“没有注意时间呢……只是一直站在这里,我觉得,你是会来的。”很含蓄地淡淡笑着,他始终低头说着。
喉咙、眼睛、激辣地翻涌而又像被什么覆盖着哽塞。刘惜梦没有办法坦率地表达此刻的想法。
道歉的话、辩解的话、感谢的话……一切的言辞,在凤天面前,都像这场注定会消融的雪,是那样虚浮无力。
凤天所需要的,也不是她的道歉、她的辩解、她的感谢。
刘惜梦就只能这样被震慑了一样的,怔怔然地望着他。她面前的,是一个对我从不曾有过任何要求,只是一直温柔微笑的男子。
因为他这么温柔,这么不计回报、甚至受到伤害,也不会流露分毫。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总会对他心怀迁移,总会觉得自己欠了太多东西,比对向秀岚还要觉得难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或许还能觉得自己跟凤天是对等的,而如今,刘惜梦只会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让对她好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伤。
这样想着,刘惜梦就无法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了。
“回去吧。”凤天已经走到了她身边,甚至拖起了我的手,“今天已经太晚了,下一次,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好吗?”
手心里,像被放入了什么。刘惜梦下意识地点头,木然地张开手掌。一朵绡白的梅花,正抖动着花瓣,绽放在手心。
“很漂亮吧。”凤天的脸在眼前高兴地说着,“我来的时候发现的呢。想要给你看一看。”
枫园没有梅树,是在路上摘下的吧。刘惜梦想着这个人一路握着这一朵白花,并站在这里等待足有六小时……
突然咬紧嘴唇,好想就这样凭空消失。或者让她干脆逃往世界之边吧。第一次如此后悔来到这个时空。
得到了温柔的对待,反而悲哀得想哭。
从以前到以后……从我还是刘惜梦的时候起,从不曾有谁像梅凤天这样对我如此好过。
被冷漠地看待,人就会懂得自我坚强。
被残酷地对待,心就会渐渐变得冷硬。
这世上所有的武器都会有另一样武器终于可以拦截破毁,可是就唯有来自他人的温柔,不求回报、不计结果、一往无回的痴心……是令人无法防备无法抵挡的。
所以才会有许多这样那样的故事……人类如此奇怪,可以忍耐别人对自己不好,却受不了别人对自己这样的好。
刘惜梦抬起头,深深地望向凤天。
他一如既往,目光清澈坦荡,菲薄的唇角微扬。下一秒狂风突起,凤天的长发在风里翻飞,整个人透明而苍白,淡得好像随时会消失掉一样。
刘惜梦不自觉拉起他的斗篷前襟。
“不要消失掉。”像这样任性的声音,脱口而出。
“我哪里也不会去啊,要消失掉的人……”凤天突然没有再说话。
但是刘惜梦明白,他是在指会不告而别的人,始终都是她啊。
那一天,后来没有人再说话,刘惜梦和梅凤天就一直默默地行走,好像那就是见面的伊始目的。
刘惜梦忘记了凤天的伤在心肺,她忽略了凤天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偶尔的掩口轻咳。她一如既往是那个马虎而又大大咧咧的轻率人物。
甚至……刘惜梦始终无法接受教训,承认生命其实就像那朵掌中白梅,脆弱而早早包含了某种隐喻的结果。
青石铺成的地板仿佛延伸至无穷远,雪粉精细如盐,飘飞自晴空而来犹如哪只手漫不经心地撒下。纸裹的灯笼在雪地里朦胧一团地亮着,黑暗无边无际由四方涌上,渐渐拢合。
凤天在商铺前面停下,松枝上的雪被压得沉沉的,发出小声的扑簌声响。他用没有提灯的那只手拢了一下飘散在斗篷帽沿下的长发,黑暗里,清澈的眼睛有着月色般绮丽却不会刺目的微光。
“天气好的时候,再一起喝茶哦。”
“嗯。”
“雪停了,去京城附近的山里转转也不错。”
“嗯。”
“……”
“……”
刘惜梦像被徐弘远附身了一样,只能笨拙地以“嗯”作答。嘴里和目光都苦涩得一塌糊涂。
“你最爱的人,始终都是王礼吧!”凤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刘惜梦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何回答,只是震惊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凤天只是笑得无奈,然后,就那样转身告辞。
刚刚走过的地方,有被雪压折的松枝一下子落了下来。毫无预兆地,打在脚面。只是雪不是吗?轻柔、绰约、洁净……却终于使得刚挺在严寒中的松枝屈服在这丝毫没有痕迹的压力之下。
刘惜梦下意识地抓紧领口,因奇妙的心绪回头,在分别的街角,她看到凤天的商铺前,静静地躺倒着一个人。白色的斗篷银色的帽檐上一圈雪白的毛针正缭乱抖动。白皙的侧颜横卧在浮起青筋的手背上。灯笼像一团火,因为跌倒已经烧破了纸皮,在雪的包围中熊熊而又寂静地燃烧。
张开唇想要呼喊,像被针直直刺入喉咙,只听到咯咯咯咯不断下坠的响声。凉风黑月雪色无边,呼吸也像消失掉一样,只有安静弥漫。
其后,一片慌乱。
商铺里的伙计被我大力拍窗的声音吵嚷到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出了门,看到晕倒在我怀中的凤天却又马上慌了神。点灯的声音,狗叫的声音,有谁惊惶失措喊掌柜的快来的声音,请大夫的声音……梅家在京内号子内有头有脸排得上字号的都连夜赶来嘘寒问暖的声音……大夫后来板着脸质问“这个人上次没死已是命大,为什么风雪天还要出门时”无人可以应答,安静得足以听到呼吸相交的声音……
宛如置身海底的夜晚,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月亮一会儿显形,一会儿不见。于是有了月下飞雪的场景,像海中植物洋洋洒洒制造的海底雪那般美丽到接近虚幻。
刘惜梦不能离开,也不能靠近。
就把头横靠在门柱上,呆然伫立,间或侧头看着纷扬而舞的寂寞飞雪。
凤天发起高烧彻夜神志不清。梅家的伙计知道他与刘惜梦熟络,偷偷跑出来问她,知不知道谁叫傥来?他说他家少主,正在喊这个人的名字……
刘惜梦微笑,说那是胡言乱语吧,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样一个人,然后用外袍裹紧自己,于夤夜时分离开。
寂寞行路,眼泪不自觉地滴淌下来。
月光惨白,照耀着已经停止,却由屋顶被风卷下的雪的碎屑。犹如光束照耀。风中挥舞的干枝宛若水中海草,满地寂寞在脚下粉碎成冰冷尘埃。
刘惜梦又一次抛弃了凤天。
最后一次抛弃了凤天。
刘惜梦想,她这一生,纵然胡乱潦倒也从未曾对不起过一个人。只除了梅九公子梅凤天……
凤天的墓安置在城西。
在店铺看店的小伙计说,那是少主的遗言。他不愿意回江南。刘惜梦要了地址,买了纸钱,转过身,伙计在身后叮嘱这天色怕是要起风呢。她只装作听不见。这辈子装聋作哑太多次,最缺德的一次,恐怕就是那一次了。
刘惜梦呆呆地走着,脑袋中全是凤天的影子,那晚他在叫我,他叫着:“傥来、傥来……”
那是清醒时的凤天,尚有一丝自控力的凤天绝不轻易出口的名字。他不愿让我有丝毫为难,他就是这样的人。
而我抛下了这样的他。
以为还可以再见面的,以为不管何时我想通了,回头了,他还是站在原地等我的,因为他曾经在雪地中等了我六个小时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你这次没有等我呢?”呆呆地望着墓碑,不知为何流不出眼泪。
“我想通了回来的哦。我可以来见你,因为我终于可以告诉你,请你,带我一起回江南去。到苏州也好,去南京也好。下棋聊天讲故事,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刘惜梦怔怔地说,不断地说,“你知道吗?我有很多话还没有告诉过你。我讲过睡美人吗?我讲过美人鱼吗?我有告诉过你海的那一边还有另一个世界对吧?但是你知道他们玩一种自虐的游戏叫做蹦级吗?这些我都还没有对你讲过你怎么可以突然就死去……你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想让你喊的那个名字……不要叫我傥来啊。果然是这个名字又没有起好对不对?谁要这样忽然来去的缘分?我要你叫我惜梦……梅凤天,刘惜梦一直想告诉你的是,她最爱的人,是你才对!”
“高大人。”
“你是谁?”刘惜梦面无表情地问道。
“这个,是我们家主子让我交给您的。”
“是什么?”
“他说您打开就知道了。”
刘惜梦这才转头,是凤天家的伙计,伙计的手上,是一个木盒,红色的,和向秀岚给自己的何其相似,难道……刘惜梦发了疯似的抢过木盒,打开,然后她跪到在地上:“你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呀?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把那些事情告诉你的,我是傻瓜!我为什么要这么傻?相爱的人的心,你是在成全我吗?回来,回来,你给我说清楚呀!”
可是不管再怎样千百次呼喊,冰冷的墓碑漫天的白纸,都不会再有任何回应。那个人不会再次出现,用忘记一切的温柔,向她微笑。
刘惜梦怔怔地站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轻不可闻辗碎落叶的声音。默然地回头,毫不意外,伙计已经走了,弘远站在稍远的地方,打着一柄红伞,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四目相对,一时算不清时间。
细雨微霏化为断续的银线,伞下人的脸变得朦胧无法看清楚。
你已经来了多久?你已经这样看了我多久?
是一朵花飘落枝头的刹那,还是已这样凝望了一世一生?
失望、愤怒、悲伤……一一闪烁,不知为何,最后变成了苦涩而又寂寥的笑颜。
枫叶飘坠绵软无声的陵园内,就只有二人披着斗篷两相凝眸。
“现在没有别人了。”他忽然说。带着某种残忍的释怀。
“嗯,再也没有别人了。”刘惜梦接道。
“安静得好像只剩下我和你。”
“就好像一开始就只有我和你,一直一直站在这里。”
刘惜梦的心已如死灰,我已不再试图从这场命运撒下的漫天大网中逃离。于是她看着他,看着伞下安静却变湿了的容颜,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在哭什么呢。”刘惜梦轻声问,“你不是一向讨厌凤天的吗?”
“那是雨水。”
“哦,原来如此。看来你的伞功能还真差咧。”
“福来。”
“干什么?”
“在我面前,你不必隐藏自己。”
“我没有隐藏什么啊。我从以前,就一直是这副不正经的脾气不是吗?”
“……”
美丽的内双眼,垂覆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替我悲伤的视线,一如既往束缚了我的心。目光在空气中涌动,胸膛起伏。雨水混入细小的雪的晶莹,颗粒般在二人间穿梭,簌簌地落在地上,马上被一地雨水吞噬消融。
雨水如镜,映照的倒影使人无所遁形。
这里也是一个汪洋,比深不可测的大海更加使人害怕。
光滑湿润的地面,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已经无从选择的刘惜梦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弘远默然伸出的手。
于是她也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那只手细长稳健,带着惯于使剑的薄茧。轻轻侧转过头,红色的伞下,他穿着锦色毛裘。细细的眉毛前浓后淡,总像蹙着一种隐忍的愁怀。然后偶尔狂嚣不买任何人账的微笑,却总在看着她的时候,变成了怔怔的直直的不能出口却无法掩饰的隐忍。
刘惜梦知道,现在,她应该珍惜在这里的时光,珍惜和弘远在一起的瞬间,失去了爱的人,她不想哥哥也一并失去,虽然这是注定要失去的。一觉过后,她会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她想停却停止不了的步伐……
灼人的阳光刺痛了刘惜梦的双眼,她下意识地用双手覆盖在额头上,然后微微睁开眼睛,半开半合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这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吗?刘惜梦无奈地坐了起来,看着四周,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如此的不适应,好怀念那个朝代,好怀念那个伊人。只可惜,现如今自己身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地方,没有一个过往的人。
刘惜梦站了起来,拍了拍后背,弹去上面的灰尘。她发现在自己的身旁,是一个包袱,弯下腰用右手摸了摸,里面是硬邦邦的,四四方方的东西,不用问,肯定是两个盒子。刘惜梦将包袱捡了起来,无奈地笑了笑,为了这两个小盒子,她付出了何等大的代价。而如今,一切又要重演吗?
这是何等的痛苦呢?现在,刘惜梦满脑子里都是梅凤天的身影,还是徐弘远,他怎么样了呢?没有看到自己,会不会觉得很奇怪?亦或是,有关于自己的记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当她是一个从未在生命中出现的人。
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虽然最后关系那么僵硬,可始终也是相互的唯一亲人,想不到如今连道别都没有,自己就永远从那个世界消失了。
还有梅凤天,那个男人,用尽了生命去守护自己,而自己呢?
刘惜梦慢慢地走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容貌,还有年纪。现在究竟是男是女,又是否是个三四十岁的大龄人呢?她急于知道真相,于是对自己上下其手,浑身摸了摸,幸好,是个女人没错。那么,年纪呢?
身上既没有带着镜子,四周也没有河流,刘惜梦无奈,她只得往市集走去,那里应该有镜子。只不过,这个地方如此陌生,要去市集,也只能乱走一通了。幸亏道路还是很明显的,只要朝着最宽敞的一条路走,准没错。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刘惜梦终于感到疲惫了,而从她身边也开始偶尔录过几个人,这让她感到欣慰。想要上前问问这是什么年代,可是又有点害怕。不过看那几个人的穿着,应该是清朝以后,但是男人又没有辫子,头发很短,难不成,是民国时期?
刘惜梦不能确定,她只能靠接下来的观察来确定自己的判断。只是这个时候,她又渴又饿,浑身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可是身上又没有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借宿都困难。幸亏现在天还不算晚,可以继续走一段路。
头顶烈日当空,刘惜梦咬着牙,坚持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走着。她的嘴唇因为脱水而干裂,开始脱皮,甚至渗出几丝血迹。
“这难道是王礼对我的惩罚不成?”刘惜梦苦笑着。的确,如果王礼真的存在,那他一定会惩罚自己的,毕竟,是刘惜梦背叛了他们俩当初的誓言,爱上了梅凤天。王礼的脾气虽然好,但是在这种事情上,脾气再好的人都不可能忍气吞声。
即便如此,刘惜梦也不后悔。她既然已经做了,早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她再也不想要欺骗自己了。虽然觉得对不起王礼,可有些事情,勉强不来。
走着走着,刘惜梦突然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哭声,她觉得纳闷儿,这四周都没有人,哪里来的哭声呢?哭声的主人是个女孩子,很伤心的样子。刘惜梦觉得循着哭声去找找,看看究竟是何人这么悲伤。
跟随哭声,刘惜梦忍着脚疼,快速地走着,没多久就看见坐在石头上的人了。那个女孩儿因为抽泣,肩膀不停地耸动着,她的一头长发把脸给遮住了,所以看不清表情。但这应该是一个信息的姑娘,因为她的衣服穿得整齐,没有太多的褶皱。
刘惜梦放慢看脚步,慢慢地往女孩儿身边走去,直到站在女孩儿身后。她应该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所以连身后站着一个人都不知晓。
“你好。”为了不惊吓到对方,刘惜梦尽量用很轻但又能听到的声音说话。“你还好吧?”
即便如此,女孩还是吓了一跳,她停止了哭泣,仰着头,望着刘惜梦,愣住了,眼眶中依然吟满了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意识到对方也只是个女人,没有什么危险,这才稍稍放松了些警惕,但还是没有说话。
刘惜梦见状,又道:“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你看,我跟你一样,也是个女子,孤身一人。”说着,她还扯了扯自己有些破旧的衣服。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那女孩抬起头来,打量了刘惜梦一眼,眼神中的警惕也逐渐消失,最后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好。”
“我叫刘惜梦,你呢?”刘惜梦顺势在女孩的旁边坐了下来。
“茗绣,荣茗绣。”
“姓荣啊,很少见的姓哦。”
“嗯,我家那边这个姓比较多。”
眼见茗绣已经慢慢愿意和自己说话了,刘惜梦便问道:“刚刚我在那边走路,忽然听到有哭声,所以才走过了的。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你哭得这么伤心?”
“这个……”大概是提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儿,茗绣的情绪又有些激动了,她的眼眶中吟满了泪水,很努力地不让泪水流下来。
刘惜梦立即安慰道:“你别哭呀,我就是随口问问,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的,真的,别难过了,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其实,说出来也好,总比我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茗绣擦了擦泪水。
“那……你说吧,我不说话,你慢慢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