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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唐多令
作者:秋恋月 时间:2018-05-18 02:59 字数:10414 字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花心。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宛月偏转过头,眼角毫不意外地瞥见一抹瘦小的身影追随着她的脚步迅疾而至,她轻扯嘴角,已然一弯讥诮抖落唇瓣,“彩琴姐姐,我自个儿走便是了,你只管回去照顾福晋吧!我想在这儿吹吹风。”在回廊深处站定,她偏转过头面向彩琴,脸上早已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娴静,她敛眉低目淡淡一笑,真真是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堪春红。

彩琴蓦地被发现,却也不惊慌,索性大喇喇地朝宛月笑道:“宛妹妹,福晋吩咐了,要琴儿好生照料妹妹,宛妹妹既是唤得琴儿一声姐姐,那还望妹妹不嫌我这个做姐姐的粗笨,且将就着让琴儿陪着,也好让福晋放心。”彩琴说罢便要径自执了宛月的手,怎奈宛月掩嘴一笑,竟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姐姐这般说,岂不夺了妹妹的容身之地?”宛月强忍下晕眩,她笑意渐收,可神色倒还谦和,“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姐姐聪敏伶俐又进退得宜?倘若姐姐亦属粗笨,那妹妹又该何以自处呢?”

彩琴是富察氏的陪嫁丫头,在府里,虽说她的身份远不及贴身服侍弘历的宛月,可她到底也是自幼陪伴于富察氏身侧的侍婢,何况年龄上,她又虚长了宛月几岁,故宛月唤她一声姐姐,也算是对她的尊重了。

此番彩琴将悬在空中的手收回,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她心中虽有不快,可到底不再说什么,只片刻的功夫,她便又再度换回了适才的笑颜,“既如此,那宛妹妹自个儿当心身子,夜里风凉,别耽搁太久,早些回去歇息吧!”言罢,两人互相欠一欠身,彩琴便转身往畅音阁的方向而去。

目送彩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宛月这才收回视线,她侧身倚栏而立,迎面恰有一阵香风扑面,隐隐的,仿佛是荷叶的清香。因着此番已是八月里,本是桂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在这香甜的气息里无端飘来一股子清冽的荷叶香,自然免不了教宛月心生好奇。忍不住偏头搜寻这阵幽幽芬芳,眸光流转间,却见廊下竟有一大片荷花池子沐月而卧,少了花朵的遮蔽,荷塘里的大片荷叶倒成了这夜色下最艳丽的一番景色。正所谓荷叶罗裙一色裁,放眼望去,那一片紧挨着一片的翠绿荷叶恍如少女薄纱般飘渺的裙裾,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塘里乘着微风翩翩一舞,摇曳生辉。

扶着碧色的侧栏临荷而坐,迎面一阵清风拂面,倒吹的宛月身上松快了不少,只因适才被冷汗浸湿的衬衣经着那风一吹,便阴湿的贴在背脊上,不免生出了些许凉意。双手抱臂想藉给予自己一些温暖,宛月举头望向天边那一轮圆月,淡淡的鹅黄色光晕像极了缠绕在她眉间的忧愁,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却又如心底暗藏的一把利剑,在她毫无防备之时深深刺入她的痛处,要她痛不欲生。也许,有的时候,相见,不如不见。

宛月的眼底,渐渐有雾气凝结,望入她眸中的月,便好似落入了水中央,渐次晕染、渐次融化,最后,只剩了一团模糊的黄,教人看得连心都碎了。只听宛月慢声低吟:“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伊面。近日来、不期而会重欢宴。”以手背抹去腮边的湿凉,勉强咽下喉头的呜咽,她幽幽地接着吟道:“向尊前、闲暇里,敛著眉儿长叹。惹起旧愁无限。”

“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宛月一惊,全然不曾料到这会子竟有一把男子的嗓音凭空加入,只是这声音为何这般熟悉?她蓦然回首,还未看清来者何人,那男子却又再度低吟,“待信真个,恁别无萦绊。不免收心,共伊长远。”在念到“共伊长远”这四个字时,男子特意放慢语速,并一步一步慢慢朝她靠近,他脚下的皂靴踏着地面发出的脆响似是铿锵有力的鼓点,敲在她心头,只余万般诡异。

宛月只觉心下惊惶万般,今日是家宴,能入畅音阁的自然非皇既胄,可既如此,为何此人身旁竟是连个随从都没有?任由满心的疑惑将她淹没,犹似挣扎般,她抓着侧栏边缘霍然起身,以试图弄清来人的身份,怎奈就在这一动一立间,鼻端却适时飘来一股子异香恍如一把尖锐的利箭深深扎入她的灵魂,挑起了她记忆的残片,宛月的身子没来由地一震,那微苦中略带辛辣的气味分明就是苏合香!而这宫中,会用此香者,除了他,断无旁人!

思及此,宛月即刻恭恭敬敬朝着男子的方向行礼道福:“给理郡王请安,王爷万福。”宛月尽力使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平缓恭顺,目光则毫无意识地在他袍角下摆的湖绿银线绣如意云纹间流连。

“起来罢!”弘皙低哑的嗓音混合着只属于他的男性气息悄无声息地朝她逼近,宛月微微瑟缩,他却已亲手扶了她起来,触手所及,只余教人心疼的瘦弱,“夜里凉,你本就身上不适,怎的不早些回去歇着?”

“多谢王爷,奴婢觉得胸口闷得很,便想着在这儿吹吹风,也好让身上松快些。”宛月的身子因着弘皙放置在她肩头的手而微微一紧,可她倒不曾挣开,只是僵直着背脊顺势起身,目光却仍是飘忽游移,完全不敢看他。

弘皙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但瞧他握住她精巧的下巴稍一使力,宛月便被迫抬头与他灼热的视线相交汇,刹那间,她的双颊已是滚烫。见此光景,弘皙只是会心一笑,他就势望进她那波光粼粼的眸心,仿佛只有借由这深情的凝睇,才能一解他对她浓烈的相思之苦。

这些年来,他虽断断续续地在宫中见过她几回,可每一次,她不是在殿中随侍弘历,便是在院中侍弄花草,有时甚至只远远地瞧见了她的侧影,还未待他走近,转瞬,她却又消失不见,徒留下他孤单影只,唯与相思为伴,受尽煎熬。

而今日,当他终究得以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她时,他的心里又泛起了些许酸涩。就着朦胧的月色,弘皙细细端详起眼前这张绝美清丽的容颜,清冷的光辉沿着她完美的侧颜蜿蜒出一抹惹人怜爱的情致。她还是同当年初见时一样,仍是美得那般耀眼、那般娇艳、那般让人怦然心动。只是如今,在这份婉约脱俗的外表下,却又似多了几分沉静与谨慎,甚至还存了些许……疏离。

弘皙默然叹了口气,他温柔地以指尖划过她滑腻似酥的肌肤,拾起她颊边的碎发绕回耳畔,那动作轻柔得生怕碰痛了她,“你好似清减了不少。”他剑眉紧攒,黑眸深处涓涓流淌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情愫。

这样亲昵的小动作自然惹得宛月浑身一颤,本就烧烫的脸颊这会子更是越发红了,“奴婢本就脾胃不和,前儿天气又实在闷热,奴婢既吃不下东西,自然也就清减了。”她低下头再不敢看他,可那双忧郁的眸子和明显凹陷的双颊却恍若烙铁般深深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再难磨灭。他说她清减了不少,他又何尝不是呢?

“瞧你一口一个奴婢的,倒是存心要与我生分了?”弘皙眸光一黯,“莫不是你在怪我当初轻易便放走了你?”

当年在丽景轩门前的那一别,是他此生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当日,他既已亲眼目送了她离开,便该料到定然会有今日。这些年来,每当午夜梦回时,他无时不刻都在为着自己当初的犹豫而懊悔,宛月当年那句即将冲口而出的回答与离开时那回眸一瞥间眼里不慎抖落的不舍与心痛都在在折磨着他的灵魂,连同他的心一并撕咬得只余了悔恨的碎片,惨不忍睹。

“过去的事,又何需再提。何况当年内务府早已决定要将奴婢留在宫中,所谓的去留,怎由得了旁人?”宛月眼睑轻扬直视弘皙,她深吸口气将心一横,一声含娇细语已然溢出唇角,“如今奴婢在这宫中待得久了,倒时常庆幸自个儿当初不曾因着一时冲动而犯下错处。奴婢既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但求能在宫中安稳度日,不牵连族人便是了。”言罢,宛月仍是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若非如此,她定然会忍不住告诉他,这一切,全都是骗人的!

五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念着他、盼着他,希望有朝一日,会有那么一个薄雾缭绕的清晨,他又再一次出现她面前,毅然决然地要她跟他走,回郑家庄,做他弘皙的女人。

只是她不能!她不能这样自私地为着一己私欲而置他于不义,与其因此为他招来祸端,她宁愿他现在恨她怨她,总比他来日后悔要强上百倍。

而弘皙,却只是静静瞧了她半晌,眼前那对翦水星眸内流窜的寒意直冷到了他的骨髓深处。他以眼神一一描摹着她细致绝伦的五官,黑眸在经过那两弯柳叶细眉时终是他在她眉心拢起的哀伤里找到了些许伪装的痕迹。

弘皙一声轻叹,一缕低吟溢出唇角:“盈盈泪眼。漫向我耳边,作万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有事难见。”宛月正疑惑他为何又突然吟起了方才那首《秋夜月》,怎奈她还未完全自这阵疑惑中回过神,弘皙却将食指轻点她眉心间的褶痕,以抚平她眉间的哀愁。宛月骤然一惊,本能想要逃避,奈何弘皙早有防备,他即刻反手扣住她的后脑,并稍稍使力,她便再难逃脱。

却见弘皙眸光闪闪,暗黑的瞳仁深处似有碎石洒落,“花心才子柳永当年在汴京若不曾于宴会上与那红尘女子不期而遇,抑或那女子不曾在席间表露半点哀愁情思,那他们又怎会有日后的‘共伊长远’呢?”

“王爷不是柳永,奴婢亦不是那歌姬。”脑后由他掌心不断扩散而出的热量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连同手心里亦是薄薄的一层细汗,“何况奴婢倒也罢了,只是王爷万金之躯,怎可与一介花心才子相提并论?”宛月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奈何颤抖的语调终究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惶恐,甚至还夹杂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悸动。

“英雄不问出处,自然感情也不分贵贱。”将宛月的神情尽收眼底,弘皙轻挑剑眉,已然一弯浅笑在唇角,连同黑眸都是透澈的,“你若愿意,我这便去求了皇叔,让他指你为我的侧福晋,名正言顺地成为我弘皙的女人。”

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女人吗?宛月心底默念,一连串的悸动只震得她心口泛疼,“弘皙……”忍不住一声低喃,奈何才刚念出他的名,一股子灼热已直逼眼眶,滚烫的泪顺势滑落,余下的话语,尽皆在这片泪雨中幻化为无尽的呜咽,飘散在这浓重的夜色下激起了万千哀戚。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奈何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烫热的泪滴恍若决堤般纷纷落入弘皙的掌心,灼烧着他内心早已翻腾的情愫,抬手轻柔地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痕,可已然泛滥的泪却是擦了又落,落了又擦,竟是无论如何都拭不尽了似的。弘皙向来最烦女人哭的,但凡女子哭泣,他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只今日,当心爱的女子在他面前落泪时,他竟会如此手足无措。瞧着她一副梨花带雨蝉露秋枝的模样,弘皙除了心疼,再无他法,除非……俯下来,轻柔地沿着她凝脂般的肌肤一一吻去她颊边的泪珠,口中稍带的咸涩混合着只属于她的清甜在他的舌尖激起了无限缱绻。

宛月似乎一愣,眼前蓦然放大的俊颜抽走了她仅存的一线意识,泪,自然是止住了的。她的双腿渐渐失却了力道,本能地伸手扶住他壮实的腰,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已被弘皙紧紧搂在怀中,鼻端漾起的苏合香是她念念不忘的温馨,不由自主闭上双眸,静静地感受着他所赋予的暖意,渐渐地,她似乎就要在他一手营造的甜腻里融化了。

心从来不曾这般沉静,周围的一切烦扰喧嚣似乎已离她远去,世间只剩下她与弘皙,清清静静、安安稳稳的,便是一辈子。

只是,当宛月依旧沉浸在这片温馨和婉的幸福中时,颊边突地一凉,还未待她回过神,弘皙已是极具侵略性地攻向她娇嫩的唇瓣,宛月赫然一惊,朱唇微启,弘皙便顺势攻入她口中,或辗转交缠、或逗弄啮咬,霸道且温柔地索取着她唇齿间的甘甜芬芳,连同她未出口的惊呼一并吞没。

“唔……”又是这样的感觉!五年前,也是在这样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他第一次吻了她,那酥酥麻麻、既热且凉的感觉直到现在都依然教她神魂颠倒心境荡漾。

她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在现代,二十八岁的她自然不可能没有接过吻,只是,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弘皙赋予的吻这般让她难以招架。正如此刻,那些个缠绵细碎的吻渐渐不再仅仅流连于她的唇齿间,而是转向她滑腻似酥的颈间继续掠夺,那一下更胜一下的吮吻终是让她如梦初醒,霍然睁开双眸,那对莹亮的瞳仁里满是惊慌,“不!不可以……我们不能这样……”宛月扬手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并连忙退后数步,她呼吸急促,双颊绯红,一对柔荑只是紧紧捂住胸口,指尖下死命地揪住胸前的衣襟,连同指关节都已泛起了白色,瞧她那神情,竟是像极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虽是暂且逃开了猎人的捕射,可到底不曾离了猎人的视线,若他不愿放手,她终究逃不过他的箍制。

而弘皙冷不防被宛月这么一推,免不了踉跄数步,好在他向来脚下有力,只一会儿便稳住了脚步。他抬头望向宛月,疑惑的黑眸深处却瞬间倒映着她羞窘无措的模样,更兼鬓边散落的碎发不时轻轻拂过她的面颊,无意间又为她增添了一抹柔弱娇羞之态。

脚下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弘皙一步一步朝着宛月走去,怎奈他还未全然在她跟前站定,她已蹲身一福,匆忙道:“天色已晚,恐路上难行,奴婢先行告退。”话音未落,她也不等弘皙回答转身欲走,怎料手腕却被紧紧扣住,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抽离分毫。

“你在害怕什么?”弘皙薄唇轻启,手中稍一用力便将宛月扯回自个儿跟前,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她,轻缓的语调里满溢着威慑。

“没有。”宛月匆匆否认,本能躲开弘皙灼热的视线,殊不知正因如此,才彻底泄露了她心底的脆弱。

弘皙轻轻一笑已是心下了然,那惑人的笑声与他低缓的嗓音在夜风下听来便似箫簧合奏、琴瑟和鸣,如此相得益彰,竟是震得人心都醉了,“你若是担心四弟,我这会子便进去当众向他讨了你来。好歹我与他兄弟一场,亲贵宗戚面前,他自然不好拂了我的颜面,届时若能再得皇叔相助,这事便也成了。”

“奴婢卑贱,如何当得起王爷此等真情?”宛月一把甩开弘皙的箍制,怎奈她用力过猛,却将自己弄了个趔趄,弘皙赶紧伸手却也只碰到了她的衣角,宛月的身子遂重重撞上了侧旁的栏杆,肩头突来的钝痛却敌不过心口长久的伤痛。她攀附着栏杆并未转身,只是背对着弘皙独自饮泣,近旁荷塘里盈盈泛起的波光衬得她满脸凄清,只听得她强抑着闷哼幽幽地道来:“若王爷真为奴婢着想,那便请王爷忘记与奴婢之间的种种,最好连奴婢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如此,王爷既保全了自身颜面,奴婢亦能逃脱狐媚惑主的罪名,如此互利之事,想来王爷不会拒绝吧?”

弘皙双手紧握成拳置于身侧,乌眸深处,似有烈火熊熊燃烧,“难道在你心里,我对你的情与爱,竟是这般不堪吗?”低哑的嗓音虽压得住满腔的怒意,可却独独压不住他对她浓烈的爱意。弘皙一步一步靠近宛月,视线却始终不曾离了她纤弱僵直的背,“先帝身旁有一嫔妃卫氏本是辛者库宫女,可最后还不是一样诞下皇子封为良妃?你口口声声说自个儿是卑贱之身,那么我想请问,是辛者库贱奴卑贱,还是你高宛月一介皇子使女卑贱?”弘皙说到最后竟是口不择言,他一把扳过宛月的双肩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却见她早已泪流满腮,全然一副蝉露秋枝之态,定定望去,竟如清晨沾了露珠的花瓣,惹人无限怜爱。一时间,他竟是怒意全消,徒留了万般疼惜在心头。

“你不要哭。”弘皙爱怜地为她拭去满脸的泪珠,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胜过无数温言软语,倒惹得她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宛月低下头,葱葱玉指往袖口的暗袋内一探,须臾,柔滑的掌心中已然多了一枚玉佩,但瞧她含泪道:“此物甚为贵重,奴婢实在担受不起,王爷还是赠予真正配得上它的人吧!”更何况那弘历,又岂是个好商量的?宛月在心中默然思忖,依着他的脾性,且不说他定然不会成全了她与弘皙的感情,即便是成全了,日后他成了皇帝,保不齐他不会时常借由此事挑了错处来难为弘皙,倘若果真如此,那往后这日子还如何过得?这些倒也罢了,可唯独一点,她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清清白白的高宛月了,如今,已然成了残破之躯的她,又怎配再度得到弘皙的爱呢?与其弘皙日后为此悔恨不已,她倒宁愿他从未得到。那么今日,此事便由她来做个了断吧!

滚烫的泪再度扑扑滚落,颗颗晶莹的泪滴成串成串地跌碎在掌心通透的羊脂玉上,恍惚间,连同那条盘踞在玉间的龙首旁都似有泪光闪烁。强忍住泪意,宛月言语间虽犹自带了呜咽,可那些自唇角吐露的一字一句,皆透着水波不兴的清冷,“奴婢自知没有良妃的命运,便不会去奢求本不属于自己的福分,更兼奴婢本就是个福薄微贱之人,着实当不起王爷的垂爱。”犹自言罢,宛月双手齐眉奉上那枚龙佩,只等待弘皙接过玉后,一切全然落幕。

“当不当得起,自然由我说了算。”弘皙轻轻拉下她的手腕,目光完全不曾在那块玉上有过片刻逗留,他将双手置于她肩头,即便隔着衣料,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脆弱与颤抖,“何况你待我,并非无情。”温润的嗓音清亮异常,湛黑的瞳仁灿若星辰,那点点流光淌入眉间,洇开了满满的自信。

宛月一听自己的心思竟这样轻易被弘皙说穿,忍不住脸上一红,忙不迭辩驳道:“王爷错了!奴婢对王爷,全无那般心思!”顾不得胸口不断翻涌的情愫,宛月用力一挣,试图摆脱弘皙的箍制,怎奈弘皙的大掌却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扣住她的双肩,任她再如何扭动挣扎都无法撼动他分毫。无奈下,宛月只得放弃挣动,将头偏向一边再不看他。

弘皙脸色一沉,“你既说对我全无那般心思,那又何故不敢看我?”

宛月听罢仍是不为所动,目光只在自己脚下的青砖地上流转,“王爷是主,奴婢是仆,宫里的规矩,奴才不得直视主子,奴婢既在这宫里当差,自然不敢不遵循宫规谨言慎行,还望王爷见谅。”

“好,好一个不敢违了规矩的忠仆!”弘皙挑眉冷笑,他腾出一只手捏住她小巧精致的下巴,稍一用力,宛月便被迫仰起脸来避无可避地与他的视线相碰撞。弘皙就势望进眼前这两潭碧波荡漾的瞳眸深处,好似预备在她那恬淡幽静的眸心内找寻到她心灵的突破口,“既如此,本王今日便准你直视主子!你若能瞧着本王的眼睛,说你对本王绝无一丝一毫的情意,那么本王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单独见你!”

话音刚落,宛月便觉一记当头棒喝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只消她顺着弘皙的意思说出那句话,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会顺着她的意愿顺利发展不是吗?

深吸口气,她朱唇轻启,耳边却飘来一连串暗哑残破的音节,仔细听来,竟是她自己,“奴婢……奴婢对王爷……对王爷……绝无……绝无……”宛月颤抖着唇角,话到此处,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了的。

弘皙轻声一叹,“你这又是何苦?既难为了自己,又伤了我。”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在心中暗暗发誓,这辈子,他绝不再放手!

宛月顺势靠进他的胸膛,泪,急如雨下,那颗颗剔透的泪珠承载着无数哀戚点点滴滴尽皆打湿了他的夹袍前襟,亦淋湿了他那颗只为她而跳动的心。这一刻,宛月终于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对弘皙的爱,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不然,方才面对弘皙的逼迫,她不会这样束手无策,或许,弘皙早已看透了这一点,才会以这样的方式逼她认清事实的吧!

耳边不断回响的,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缓缓敲入她心间,震碎了她心底最后的防线。她知道,这辈子,除了他的身边,她哪儿都不想去。宛月在心中暗自喟叹,她是何其有幸,竟能穿越时空,觅得真爱。

嘴角终是扬起了一抹上扬的弧度,夹带颊边沾湿的泪珠,在月光的点缀下,恍若带雨梨花,丰姿冶丽。

“哟!这大晚上的,二哥怎的站在这风口上同我的贴身侍女闲话?真真是好兴致啊!”突来的沉厉嗓音将这片本是宁静温馨的画面瞬间掷了个粉碎。本能扬手推开弘皙,宛月只觉自己又再度跌回到那痛苦的深渊,耳畔熟悉的声线、尖刻的语言,字字句句,皆如针刺般扎入她柔软的心间,直叫她痛不欲生。将视线悄悄往那声音的来源一扫,即便来人蔽身暗处全然看不清容貌,宛月依旧能够清楚地知道来者何人。

只是宛月却止不住心中惊疑,他究竟是几时来的?她与弘皙间的对话已被他听去了吗?若听去了,又是听到了多少呢?短短一瞬,却已有千万个疑问窜入脑海,直要将她逼向恐惧的绝境。

而弘皙却仍是神色自若,他转身的同时已反手不着痕迹地将宛月护在身后,轻笑道:“四弟中途离席,想必定是同我一样的心思吧!”他毫不退缩地迎向弘历咄咄的目光,眸心不断吞吐的幽暗亦淌得满眼都是。

见此光景,弘历顿然眯起双眼,暗黑色的瞳仁却死死盯住弘皙护住宛月的手不放,渐渐的,有一丝残忍的微光自他眼角悄然抖落,只是须臾便又堙没。他薄唇轻扯,本就上扬的嘴角立时勾勒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你我兄弟一场,倒不知二哥如今不但精通读心术,更是心存怜香惜玉之情。只是二哥从来果毅刚正不近女色,心中唯有诗词画卷、文采笔墨,敢问二哥,何时竟对弟弟的贴身侍女存了此等念想?”弘历刻意强调“贴身”二字,他举步缓缓踏出黑暗,月影婆娑下,他的身形渐渐清晰,那一袭月白缎面琵琶襟绣如意云纹长袍沿着他修长挺拔的身量倾泻而下,恍如月色拢起的一抹幻影,虽说俊逸不凡,可这样瞧着,却到底是那般飘渺虚无,不近人情的。

“四弟言重了。”面对弘历的刻意刁难,弘皙丝毫不为所动,连同在眉间涌动的神情亦是那般温润。他偏转过身恰巧将宛月整个挡在身后,微风轻拂,扬起了他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宋代词人苏洵《辩奸论》中有云:‘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我本就是个清闲之人,居所既远离京城,又临近汤泉,四周景色宁静脱俗清幽雅致,最是能教人静下心来的。心惟静则清,心静了,便极易从细枝末节中感受到些许旁人的心思,四弟所谓的读心术,大抵便是如此吧!”话到此处,却见弘历脸色已是越发难看,连同适才噙在唇角的那一抹讥笑也一并隐去。弘皙心中大快,忍不住乘胜追击道:“若要说到怜香惜玉,那我也不得不为自个儿辩驳几句。四弟也说我向来果毅刚正不近女色,想来这份评议,我自诩还担当得起。不妨同四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我皆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宫里生存不易,我们这些当主子的尚且如此,更遑论她们?”弘皙刻意留住话头,一双沉若古井的瞳仁却片刻都不曾离了弘历。

只闻弘历泠然一声冷笑,道:“二哥这话说得倒奇,奴才同主子又怎可相提并论?”弘历将视线本能瞥向兀自躲在弘皙身后的宛月,嘴角一沉,复又沉沉开口,“恕四弟直言,若非二哥心中存了怜惜之情,又何来方才那番说词?四弟愚笨,还望二哥不吝赐教,以解四弟心中疑惑。”话犹未毕,弘历便朝弘皙拱手一揖,他倒要好好瞧瞧,就凭弘皙这张嘴,究竟能翻出些什么花样来!

弘皙身形一偏,摆手轻挑剑眉似笑非笑道:“这‘赐教’二字,我可着实当不起,只一点我还明白,那便是奴才也是人,怎就与我们相提并论不得?且不说旁的,单说宫女,她们在宫中为奴为婢本就辛苦,若我们这些当主子的再不体恤,那宫中长日漫漫,她们的日子又该如何过下去?若我的这番体恤之情落入四弟眼中倒成了怜香惜玉的话,那四弟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二哥菩萨心肠是好,可宫中奴才这样多,怕是二哥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弘历双手环抱胸前,有一缕月色恰从他的指尖溜过,点点柔光一闪,只映得他面白如玉似羊脂,直要融进他背后的月色里去了。

弘皙淡然一笑,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侧首望向自己身后兀自敛眉垂首站立一旁的宛月,那深幽暗黑的瞳眸内缓缓吐露的温柔目光打在她本就婉约娇怯的身上,像极了甘露倾洒下一朵含苞合蕊的秋海棠,虽不十分艳丽,倒却分外素雅清丽、惹人怜爱。

止不住心下一动,长久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迸发,弘皙知道,眼下是他能得到宛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结果为何,他都决定放手一争,他已然错失了皇位,如今断不能再失了心爱之人!熊熊的爱意燃烧着他的斗志,胸口强烈的震荡与心底掩埋许久的情愫遥相呼应、彼此缠绕,最终在他的灵魂深处碰撞出朵朵绚丽的火花,教人目眩神迷。他将视线霍然移向弘历,黢黑的瞳仁深处似拢着一层黑纱,薄雾缭绕、神秘莫测,无端教人心生畏惧。

弘皙忽又铿然开口,恍惚听来,竟如钟磬齐鸣般浑厚深沉,“这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也只求无愧于心罢了!自然我对宛月的情谊,便是如此了。”

这般情真意切的一句话,却被弘皙这样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这其中深浅,耳聪目明者自然一听即懂,何况弘历何等精明,只需稍稍掂量,便可知弘皙与宛月二人早已情投意合,又见此番宛月虽怔怔地瞧着弘皙并面露惊惧之色,可眸心那一缕掩藏不住的欣喜早已顺着她微扬的眼角悄然抖落,无意间便已将她彻底出卖。

他的推断果真不错!适才席间宛月告退时,他的福晋富察慕云分明嘱咐着让彩琴亲自送了宛月回去的,可才片刻的工夫,彩琴便已折返归来,慕云问及缘由,彩琴也只回说宛月想要独自吹风透透气,便执意遣了她回来。弘历听了自然心生疑云,视线状似无意地往旁一扫,果见隔开几桌的双人席位上,只留了理郡王福晋独坐案前,由身后的使女服侍着举杯独酌,而弘皙,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心中突地一沉,也不知是何缘故,弘历只觉胸口窒闷得紧,仿佛受人指引一般,也顾不得身旁的富察慕云,他竟霍然起身挥退了随从弃宴离席,却不曾想才刚到了畅音阁外的回廊口,便叫他撞见了最不想见到的场景!那幅两人深情相拥的画面直如一记闷雷,直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直到两人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入他耳中后,他这才幡然醒悟出言讥讽。

直到此刻,弘历依旧心有余悸,若那会子他并未中途离席,是否如今他俩早已私奔了?弘历双拳紧攥,掌心传来的生疼是指甲嵌入的结果,他呼吸微促,胸膛已然剧烈起伏,在这如水般沁凉的夜色下,弘历饱满宽阔的额角竟是沁出了密集的汗珠子,点点滴滴,似在诉说着内心绵密无穷的怒意。

“二哥不介意再说得明白些吗?”弘历忿然开口,那一字一句,皆如自齿缝间迸出般灼灼地烫人心脾。

弘皙忽地一笑,牵起满脸轻蔑,“你我皆是明白人,事已至此,四弟何需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且说当年选秀之时,若非你一早便已瞧出了我对宛月的爱慕之情,你又何必连夜急召高斌入宫?又何必收买了我府上的太监谎称我的福晋犯了急病?这么些年来,但凡我到你殿中,你便处心积虑不让我见着宛月,也好以此让我渐渐断了对她的念想,可也正因时常不得见,我心里才会这样记挂着她,想来我还要感谢你,若非你从中作梗,我大抵到此刻都还不曾意识到她在我生命中的分量吧!”弘皙一口气将话说完,眉宇间的笑意洇得越发开了。

而这厢弘历被说中了心事,自然变了脸色,他全然不曾料到,自个儿的一举一动,竟被弘皙摸得透透的,看来他身边的一些人,是断断留不得了。正这般想着,视线无意往侧旁一瞥,却恰见宛月正与弘皙彼此对望,但瞧这两人的模样,如此深情、如此缱绻,直好似这世间只剩了他们彼此一般。

突地,心底最深处,有一团无名之火霍然窜起,那炽烈的火舌无情地探向他的灵魂深处,直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吞噬殆尽。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般,他猛然扑上前去狠狠扯住弘皙的衣襟,弘皙并未避开,只是由着他紧紧扭住他的衣衫不放,转眼间,弘皙原本一身挺括的绸缎料子立时皱成了一团,那七扭八歪的纹路蜿蜒在弘历攒紧的手中,似在嘲笑着他的暴戾与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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