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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秋夜月
作者:秋恋月 时间:2018-05-18 02:59 字数:8509 字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皓月升空,遍地如霜,夜幕缓缓降临的紫禁城,自然透着城外难以比拟的宏伟,天边渐次晕开的夜色拢着神秘的深紫,晶莹剔透的颜色恍如西北边陲进贡的葡萄冻子,放在唇间轻轻一抿,冰凉酸甜,好不惬意。

弘历大婚过后已是三月有余,今日正值中秋佳节,宫中的秋海棠及玉簪花尽皆开了,沁凉的微风里隐隐有暗香浮动,闻着甚是沁人心脾。在这片如此怡人的秋色下,且不论那些貌美如花的后宫妃嫔及亲王诰命,就连平日里素净淡雅的宫人们都破例换上了红色旗装,脸上略略施以薄粉,远远望去,这些个宫中的美人便犹如春天里的莺燕纷飞,有万般的风韵,有千钟的美丽,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里恍若一副绝美的画卷,教周遭人看了,都禁不住心中欢喜与沉醉。

素来中秋佳节,时逢丑、辰、未、戌年,皇帝必于酉时亲自前往阜城门外的夕月坛祭拜月神,余年只需遣了大臣摄祭即可,而今年却是农历丙午年,雍正皇帝便遣了总理事务大臣马齐代为祭月,自己则留守宫中赐宴款待。

因雍正向来不喜铺张,故特将此宴设于养心殿东侧的畅音阁内,除却后宫妃嫔外只寥寥宴请了几位平日里甚为亲密的亲王贵戚外并无旁人,宛月因着弘历的缘故,自然也在这中秋宴请的行列之中。当然,对于她这样一个来自三百年后的现代女子而言,古时的皇家筵席莫不叫她大开眼界。但瞧戏台子下方以皇帝的高坐为首左右各有宴桌排列,每张宴桌的周围又有鲜花、大石榴和各类时鲜果品加以点缀,席间时而有丝竹之声缭绕,时而有婉转之曲弥漫,更添美酒佳肴做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如此这般祥和,如此这般喜庆,许是容不下谁的哀伤的吧!

“今日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你们且放开了玩闹,用不着顾忌朕。”宛月恣意探看间,却听得雍正的嗓音隔空传来,丝竹之声渐渐隐去,倒衬得他的声音越发清越了起来,“往年中秋,内廷便会特意制作团圆月饼以供席间品尝,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这回朕吩咐了内廷特意依着你们的喜好分别做了不同的月饼,不知合不合你们的心意。”说话时,已有宫女依次为每桌奉上月饼,一时间,感谢皇恩之声不绝于耳,人人福身表达感激之情,宛月便趁着这个当口偷偷抬眼打量着雍正,且看他此番端坐于高台扬手示意众人起身不必多礼,众人应声落座。因着相隔颇远,宛月看不清雍正的容貌,只第一眼便觉他好似并非后世所形容的那般刁毒狠辣,更兼此时他仅着一身团龙云纹常服,就越发显得他与寻常百姓家的一家之主并无两样了。

视线移往一旁,紧挨着雍正而坐的便是当今皇后乌喇那拉氏,常听宫人们说皇后温婉谦恭,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肖那远远一望,便知此话绝非奉承,得此贤妻,真真是雍正之幸。

目光沿着高台一路往下,便见几位王爷贝勒的宴桌依次排开,有好些个贵戚们宛月都是头一回见到,她捺不住好奇挨个打量,可眼神所到之处无不是长袍马褂圆帽皂靴,乍看之下,竟是全然长成一个模样,不过那为首的怡亲王允祥她倒是见过几回,此番见他与身旁的嫡福晋频频起身向皇帝皇后敬酒,俨然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真不明白后宫传言怡亲王年轻时桀骜不驯、骁勇善战的说法从何而来。

正无端揣测之时,几位平日里与弘历同在一处的阿哥纷纷前来敬酒,弘历与四福晋富察氏自然起身相迎,宛月更是片刻不敢怠慢,赶忙敛神端起酒壶随旁侍候,却听得打头阵的怡亲王长子弘昌嗓门一开,声若洪钟,一张团脸上似乎已是颇有醉意,“四弟,你可真不够意思啊!”

此话才刚出口,便有同为怡亲王之子的弘皎从旁帮腔,“真是呢四哥,前儿还同弘昌哥哥说起,这四哥可有日子不来咱府上了吧?”

“这哪里是有日子不去了,依我看,少说总得有十天半个月了吧!”未待弘历有所辩驳,庄亲王次子弘普蓦地自弘昌背后探出身子急着抢白,他一手执杯,一手搭在弘皎肩头,月影朦胧下,这堂兄弟二人倒极似一对双生。

“你这弘普,平日里瞧着你倒机灵,这会子怎就犯了糊涂?”弘皎状似嫌弃地一把将弘普的手挥开,眉间的褶皱却难掩嘴角一抹笑意,“你如今成日里没事儿干尽爱往我们府里跑,自打四哥大婚后,你可曾瞧见咱四哥再往我们这儿来过?”言罢,弘皎的眼睛还不忘照着弘普的脸上一横,强忍的笑意自眼角悄然抖落。

“哎哟!瞧我这记性,仔细想来,我都有三个月不见四哥了呢!”弘普一拍脑门恍若如梦初醒,“不过话且说回来了,有些日子不见,这会子瞧着四哥的精神倒是越发好了。”

弘昌接过话头又是一番口沫横飞,“那还用得着你说?四弟精神好,定然是弟妹照顾得周到,这个中缘由,又岂是你们这群没得福晋之人所能体会的?弟妹你说是不是?”

富察氏原是个温婉内敛之人,冷不防听闻兄弟几个这般揶揄,难免羞窘,她脸上经不住一热,正不知如何应对之时,亏得弘历从旁解围,“你们这群猴崽子,满嘴的胡诌,没得吓着慕云,可有你们好瞧的。”慕云是富察氏的闺名,此番自弘历口中说出,自然是再温情不过的,怎奈这温情中,却又恍若透着些许不自在,只是未待众人细想,复又听得弘历接着道:“况且皇阿玛的差事几时停过?才刚不过了了江南的差事,前些日子又去了趟景陵,若非正赶着中秋佳节,皇阿玛还不知要将我流放何处呢!”不痛不痒的一串申辩过后,弘历端起斟满的酒杯,“这杯酒,便算作我向各位兄弟赔罪,慕云不胜酒力,我自当代为饮之。”说完,弘历兀自仰头连饮三杯,弘昌等兄弟几个见状连声叫好。

“四弟同弟妹倒是伉俪情深,此番新婚燕尔,正是琴瑟静好、鸾凤和鸣时,我们这般横在中间,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如此说来,岂不更该罚酒?”始终未发过一言的弘皙不知何时竟是突然现身,他的嗓音清冷淡然,落入这片热闹的氛围下是这样地格格不入,更兼他今儿一身湖绿色夹袄马褂,直衬得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完美得几乎不近人情,此话即出,他已然先行仰首饮尽杯中美酒,微微的呛辣顺着舌尖滑过喉头,最终落入胸腔,直烧得他心口犯疼。

自打三年前弘皙的阿玛于咸安宫病逝后,他便鲜少入宫走动,此番若非中秋佳节皇帝夜宴宗亲,想必今日宛月也未必能与他如此亲近。

见他杯中空泛,宛月即刻举步朝前替他斟满酒杯,两人视线相碰,又迅速分开,弘皙一仰头又连喝了两杯,四周一片叫好声不断,青花瓷杯的幽蓝折射到弘皙眼底,只燃起了万般神秘。

待得杯中又添美酒,弘皙却将酒杯朝着弘历躬身一让,“四弟,先头的酒,我已代弟弟们罚了,这一杯,却是兄弟们的敬意,恭贺四哥,喜得贤妻。”弘皙眼光一转,乌沉沉的眸子径自往富察氏身上一绕,“四弟为人最是重情重义的,前儿又这般护得弟妹周全,想来即便时日久了,四弟也定然不会负了与弟妹的这份真情的吧!”

弘历接过酒杯却并不急着喝,只是单手把玩着杯沿静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那是自然,你我兄弟二人素来交好,这么些年二哥待二嫂如何,待旁人又如何,我这做弟弟的自然是全看在眼里的。”弘历嘴角微扬,特意强调“旁人”二字,眸子里却仍是一潭波澜不惊的黑,“既有二哥的先例,弟弟定当视为榜样。”话刚出口,弘历已是迅疾仰头,又一杯琼浆下肚,双颊顿生潮红。

“四弟果然好酒量!”弘皙不住拍手叫好,熠熠的黑眸却透着寒光,“宛月,还不快替你主子把酒斟满了?”

弘皙的这一声“宛月”终于激起了弘历的酒意,他只觉一股灼热上头,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直震得他脑瓜子生生地疼,却见他扬手一把挡开就要替他斟酒的宛月,“不忙,二哥杯中早已空泛,不如让我先行替二哥斟上吧!”话犹未毕,弘历便要劈手夺过宛月手中的酒壶。

只是任谁都不曾想到,宛月竟是蓦地后退半步,弘历的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但听得宛月已然冲口道,“主子,万万使不得,理郡王近来的身子实在不宜过度饮酒,既然王爷杯中已无酒,那便不要再添了吧!”话一出口,四周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静谧,弘皙的深深凝睇自透着难掩的惊喜,旁的几位阿哥见此光景更是满脸错愕地来回在他们三人中穿梭。宛月自知失言,可话既出口,断是没了再收回的道理,遂她只好将心一横,俯身跪地的当口,应对的话语已是了然于胸,“奴婢失了规矩,自当受罚,只是奴婢此言却是全然照着主子的意思来办的。”

“哦?你何出此言?”弘历剑眉一挑,垂在身侧的手已是紧握成拳,深深陷进掌心的指甲却及不上心口的痛。

“奴婢记得前些日子,主子同几位皇阿哥曾说起这几日骤然起风,入夜后更是寒凉,当时主子还一度挂心于远在郑家庄的理郡王,听闻王爷膝上旧疾复发,特差了高谙达亲自给王爷送了药酒去,还反复托高谙达叮嘱王爷涂抹药酒期间切莫饮酒,以免湿重伤脾,没得加重了内热,反而不利于伤处痊愈。奴婢瞧着今日王爷已是饮得过了,若非今儿个主子高兴,也断不会忘了这一层。奴婢想着,既是在旁伺候,便要替主子多多留心才是。”

宛月的一番话说得是句句在理滴水不漏,可听在弘历耳中,却是莫名的刺耳,他以眼神仔细地描绘着宛月绝美的脸庞,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可以将那一腔子爱意说得如此这般理所应当。

不错,他是差了高云从给弘皙送过药酒,也的确说过用药酒期间不宜饮酒,只是连他自个儿都快忘了的话她倒是记了个清清楚楚,是不是但凡事关弘皙,她都这般上心?满腔的怒意直往上顶,许是怒极了,弘历反倒是笑了,他也不叫宛月起来,只是低头打量她,神情是教人参悟不透的晦涩,“这样看来,倒是你想得周全。”

“这宫里调教出来的姑娘,哪里有不周全的?”却听一声娇喉清啭,站立一旁始终未发一语的富察氏终是出声打起了圆场,她将那水波般的眸子朝宛月身上微微一荡,丝帕掩口间,一串浅笑溢出唇角,“爷也真是的,这大晚上的,却叫宛月姑娘这般跪着,夜里寒凉,没得跪坏了该如何是好?爷若不叫起,妾身可叫了。”说罢,富察氏已然亲自扶了宛月起来,宛月自然受宠若惊,她紧赶着谢恩起身,目光却是本能地往富察氏脸上一绕,视线所到之处,满眼皆是无懈可击的微笑,怎奈那笑容到底太过完美,直瞧得宛月心生寒意。

一时间倒是无人说话,那一头戏台子上正演着皇后新点的一折《丹桂飘香》,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念唱作打,只为讨得宫中赏赐;台下众人嘻嘻哈哈行令作诗,只为赢得片刻安宁,正所谓宫门一入深如海,既是入了皇宫,那便再无自我。

“哟!这里好生热闹!几位哥哥只顾自个儿取乐,怎倒撇开了鸢儿?”

正当气氛胶着时,却闻一声娇莺初啭乘着微风翩然而至,宛月回头瞧见了来人,立时朝她福了福身,“宛月给紫鸢格格道福,格格金安。”这个被称作紫鸢格格的少女看着不过才十二三岁的模样,只是别看她年纪小,整个人倒已然有了几分柔桡轻曼之态。

“快起来,这大过节的,何必拘这些个虚礼。”紫鸢含笑亲自扶了宛月起来,此番她一身水蓝色锦缎旗装衬得她是肤白如雪皓如凝脂,前襟用银线绣出的雀鸟穿梭在大朵祥云牡丹中,仿佛只消一眨眼的工夫,那鸟儿便会飞往天边;发间,有零星几朵宫花搭配蝴蝶牡丹点翠头饰做点缀,颊边一支珠玉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娇俏灵动。

“你这小丫头,好生坐着吃酒听戏便罢,何故跑来这里捣乱?”弘皎以指尖轻点紫鸢额头,神情间满是宠溺,望着这个只比自个儿小一岁的同胞妹妹,弘皎自然喜欢得紧,自打雍正元年紫鸢被皇帝收养宫中后,他们兄妹便鲜少见面,此番见了,自是不一般的亲昵,当然,也少不得言语间的一番捉弄,“你若闲得慌,不如这会子便求了皇伯伯给你指一门好婚事,也好让哥哥们瞧瞧谁有这个福气当咱们紫鸢格格的额驸。”

听闻弘皎这般调侃,紫鸢哪里肯依,她扬手便就着弘皎的肩头轻轻一推,柳眉浅蹙薄嗔微怒道:“这么会子不见,哥哥怎就变得这般不正经。”紫鸢到底是个女孩子家,只这三言两语便叫她红了双颊,前儿还神采飞扬,这会子倒尽自羞涩了起来,光瞧着,便教人生了疼宠之心。就见她粗略地将视线往人群里一扫,却见人人一副强忍笑意的神情,心中越发羞窘,只得随手抓个离她最近的人当救兵,“弘皙哥哥,你瞧瞧弘皎哥哥,满嘴的胡诌,皇阿玛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收敛,难不成竟没人能治了他?”

“一句轻许,三生绕指柔。”弘皙冁然而笑,转眼挑眉望向弘皎。

紫鸢沉吟片刻,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大大的眼眶内骨碌一转,随即,一朵笑靥绽放唇角,“还是弘皙哥哥洞若观火,我这便找了熙妍嫂子去。”在这宫中,弘皎爱妻是出了名的,那些个旁人劝不得的事,只消他家福晋一句话,定能教他老老实实,更兼这嫡福晋西林觉罗? 熙妍乃雍正心腹大臣鄂尔泰的亲侄女,她不仅模样生得俊俏,眉眼间与鄂尔泰存着七八分的相似,就连脾性也是像极了鄂尔泰,真真一个爽利性子,如今紫鸢找上了她,自然是人尽其才。

眼见着紫鸢转身便朝熙妍而去,临行前还不忘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弘皎自然急得跳脚,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走,长手一伸便要捉她,怎奈紫鸢的身形却是灵活得犹如林间小鸟,一窜一晃下便轻易躲开了弘皎的魔爪,兄弟几个见状哄笑着也就散了,弘历这才轻轻舒了口气,他一撩袍角径自坐下,跳突的太阳穴和烧烫的面颊这才让他意识到适才已是喝了太多的酒,才刚预备着开口让宛月给他弄碗醒酒汤,一抬头的功夫,却见她正愣愣地瞧着不远处的某一点,那水波粼粼的眸心荡漾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婉。

弘历心下一沉,仿佛和自己过不去般,他偏生还要顺着宛月的视线看去,目光所及,自然是他最不愿见到的光景,眉棱骨极难察觉地一跳,可正当他急欲发作之时却适时传来了雍正那特有的清越嗓音,“今年苏阳县的螃蟹倒很是肥美,那知县李晋非也算是有心了,你们且都尝尝吧!”

正说着,已有宫人给每桌端来了热腾腾的螃蟹并吃蟹工具八样,俗称“蟹八件”,案间又有一壶烫得滚热的桂花黄酒,那温和醇香的气味飘散在这片其乐融融的氛围里自是别有一番温馨在其中。弘历见此光景自是不便再说什么,只得执起酒壶给自个儿斟了满满一杯,月色下,酒的香气伴着桂花的芬芳隐隐泛着一抹迷人的琥珀色,光是看着,便已教人醉了。

是啊!醉了,若是醉了,那便是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吧!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喉头的烧烫似在瞬间掩去了心口的疼痛。

“爷,虽说吃螃蟹的确是要喝些黄酒来驱驱寒,可爷也别喝得太猛,仔细伤身啊。宛月——”只闻得富察氏温婉一声唤了宛月,“你来伺候爷吃螃蟹吧!”

“是。”宛月微微福了一福,近旁早有伶俐的小宫女捧了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给她净手。待得预备停当,宛月便躬身来到弘历身侧,她将视线朝着装有螃蟹的盘中一绕,心想雍正说得果然不错,这蟹当真是肥美的很,即便包着蒲叶,也能清楚地瞧见蟹壳后缘被蟹肉顶开的缝隙处有灿金的蟹黄缓缓流出。

因着弘历素来爱吃蟹黄,宛月便拣了只雌蟹开始拆解,怎知才刚拿了螃蟹去了蒲叶,扑鼻而来的蟹香却教她突然犯起了恶心,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近来不知怎的,动辄便会恶心犯晕吃不进东西,身上也是乏得很,一些儿力气都没有,真真是难受得紧。这会子好容易算是强忍住了,她便迅疾取了桌上的圆头剪刀熟练地逐一剪下两只大鳌和八只蟹脚,动作之快好似生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手中白银制成的圆头剪刀在薄纱似的月色下灿若星辰,熠熠闪烁的光芒越发衬得她一双青葱十指如羊脂玉般滑腻温润。

放下圆头剪刀,宛月又换了腰圆锤对着蟹壳四周便是一阵轻轻敲打,接着,又拿了长柄斧劈开背壳和肚脐,并交互运用钎、镊、叉、锤,或剔、或夹、或叉、或敲逐一取出蟹中金黄油亮的蟹黄和雪白鲜嫩的蟹肉,那些个工具在宛月手中一件件轮番使用,功能一个个交替发挥,叮叮当当恍若弹奏着一首抑扬顿挫的食曲。

宛月如此这般拆蟹的工夫自是教旁人看得呆了,就连弘历也已然放下了酒杯静心欣赏着她的动作。凭心而论,宫里会拆蟹的女子不胜枚举,动作优雅利落的更是比比皆是,可能将蟹八件运用到如此传神地步的,想来宫中仅宛月一人了吧!

眼看着整只蟹已然被宛月拆进了蟹壳里,她执起小银匙预备再舀些蘸料,怎知银匙才刚碰着醋汁,一股子酸涩味混合着姜末特有的呛辣顿时又让她犯起了恶心,赶忙扔了银匙蟹壳,宛月终是忍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她紧握着桌子边缘以此来支撑着自个儿摇摇欲坠的身子,额间已然密密沁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子,连那覆于额头的碎发都濡湿了。

宛月突来的不适无疑惹得周围一阵慌乱,富察氏见了更到吓得不行,她自座椅上一跃而起,从来端庄娴静的脸庞上已是堆满急切,“这是怎么了?快!快先坐下!彩琴,赶紧拧了冰冷的手巾把子来!”

那名被换做彩琴的宫女忙答应着便自去了,富察氏便欲扶了宛月坐下,怎奈出乎意料之外的,弘历竟起身一把拉过宛月,那宛月本就身上无力,此番无端被弘历这样一扯,她的身子就这样全然无助地倒向他,弘历顺势双臂一收,宛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倒在了他怀中。

“高云从!”

“奴才在。”弘历的近身太监高云从听闻主子传唤,自然片刻都不敢怠慢,紧赶着躬身行至弘历身旁静待吩咐。

“你且先去回了皇阿玛,只说是我的贴身侍女稍感不适,让他不必担心。”

“嗻。”高云从得令自然迅疾往皇帝那边回话去了,弘历见四周已是稍有骚乱之势,虽然此番戏台子上仍是念唱作打锣鼓齐鸣,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然在那戏文里,可皇阿玛是何许人也?这会子怕是已然惊动他了吧!故他索性先行一步差了高云从前去回话,也好叫皇阿玛放心。

然而这厢富察氏的脸上却是闪过了片刻的错愕,只她到底出身豪门,涵养功夫自是不一般的好,只不过须臾,适才缭绕在她眉间的担忧又再度回归,心下对弘历的心思自然是如同揣了块明镜儿似的清楚。她将一盏热茶递于弘历,他便接过耐心地一口一口喂宛月喝下,怎奈一时半会儿的也并不见她有何好转,她那副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光是这样看着,便教人担足了心。

“还是难受吗?”弘历低声询问,宛月也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半闭的星眸内似有泪光闪动。弘历见状只得就着她的虎口狠狠一掐,宛月则是吃痛地一声闷哼,那弘历本就手上力气大,又是常年练武之人,这一掐,到底是让宛月稍稍缓过了些许神色,刚巧彩琴又已取了冷毛巾把子来,弘历赶忙接过给她拭了额头,瞧她的脸色已不似先头这般苍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柔道,“可觉着好些了?”

“是,已是好多了的。”一把娇弱的话音刚落,宛月这才赫然发觉自个儿竟全然躺在了弘历怀中,那姿势,自然是要多暗昧便有多暗昧的。止不住倒抽了口冷气,也顾不得仍是隐隐作痛的额际,宛月自弘历怀中一跃而起,还未及站稳脚跟,她已单膝跪地朝着弘历和富察氏行了个大礼,“奴婢失仪,许是前儿不小心吃坏了什么东西,还望主子、福晋宽恕。”

“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身子不爽,怎能这样跪着。”富察氏弯腰牵起宛月的柔荑,掌心立时感受到的瑟缩之意让她柳眉一扬,状似无意地将另一只执了帕子的手轻柔地覆上了宛月的手背,一抹淡笑已是浮上唇角,“你呀!真真是个谨慎性子,竟是半分错处也不留。”

“奴婢跟在主子身旁,自然应当万事周全的。”宛月起身后又稍稍福了一福,视线往她与富察氏相握的手上一绕,而后迅速避开。

“若能万事周全自然是好,怎奈这世间之事,却是半点都由不得人的。”富察氏莞尔一笑,视线却是不曾离了宛月分毫,她顺势抽出手来将帕子往自个儿嘴角轻轻一按,这一举手一投足间,倒是尽显柔情绰态,“不过话虽如此,我知道你向来有心。你伺候了爷这么些年,一贯贴心仔细从无一丝差错,有时我这做福晋的看了,都免不了要自惭形秽了呢!”

宛月心下一凛,她虽不知富察氏何出此言,可想来也不外乎是为了自个儿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她老公的怀里惹得她不高兴罢了!事已至此,好坏先捱过这一关再说吧!强忍住额际传来的钝痛,宛月强打起精神谦恭道:“福晋过誉了,尽心服侍主子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何况奴婢粗笨,又怎配得上与福晋相提并论?”

“这是怎么话说的?”富察氏到底是个女人,左不过都是爱听些恭维话的,何况下人懂规矩,她自然是最省心不过的了。她虽拿帕子掩了口,却难掩眉眼间的笑意,“看我这糊涂的,你才方缓过些劲儿来,我却又拉着你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真真是我的不对了——爷,妾身想代宛月向爷告个假,不知爷是否应允?”富察氏转而询问弘历,轻风微拂,撩动着她颊边的几缕碎发,无端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也好。”弘历径自颔首,“左右这宴席已是过半,少个人伺候倒也不打紧,你做主便是。”

“那自然好。”富察氏笑靥如花,转首看向宛月,“回去后你只管歇了吧!今儿夜里也不必当值,好生把身子将养好了要紧。”

“多谢福晋关怀。”宛月低低一福,抬起头,却蓦地对上了弘历一双熠熠乌眸,那盘旋在他眸心深处汹涌的波涛似要将她整个吞没。脸上无端一红,她迅疾躲开了这过分灼热的视线,口中喃喃一句“奴婢告退”便自却行而退。

而富察氏倒是恍若全然不知情般,只盈盈一笑对着身旁的侍婢道:“彩琴,陪你宛月妹妹回去,路上好生照料着,可别再出了差错。”

“是。”彩琴诺诺答应着,连忙追着就要走过转角月亮门的宛月而去。

中秋的夜,天晴云淡,灿若银盘的月疏疏落落似洒了一地清辉的霜。戏台子上,一折《丹桂飘香》已是唱罢,几位王爷世子的叫好声尚未落定,戏台两侧便有数名舞娘迤逦而至,她们身披烟罗软纱已然身量纤纤婀娜娉婷,裙裾摆动间,犹如一群仙女落入凡间。不消片刻,乐曲奏响,舞娘们齐齐翩然起舞,合着节奏,粉纱罗裙逶迤流转,方知这是一曲《嫦娥奔月》。

四周再度欢腾了起来,仿佛适才的小骚乱并不曾发生过,人人复又沉浸在这片喜庆祥和、温馨如意的氛围之中,分外欢愉。

怎奈此番,却有一袭突兀的湖绿色袍角,在将要没入暗夜的当口不小心落进了一潭深幽冷冽的乌眸里,犹如平静清冽的湖面上突然浮起的水草,虽不会污了水质,却终究是容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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