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帷罗幌麝烟销,烛光摇。
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
富察慕云扶着贴身使女的手施施然而来,只一身家常打扮的她沉静而又淡雅,发间寥寥几支朱钗倒衬出了她的素净。众人皆向她请安道福,宛月遵着规矩自然也挣扎着要起身,慕云见状连忙阻拦:“宛妹妹快别起来,你受了伤,这会子就不用拘这些个虚礼了。”
宛月恭声道谢,慕云让众人起身,旋即侧身给弘历问了安,弘历抬手虚扶,只淡淡的道:“你怎么来了?”
慕云神情微顿,转瞬,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和顺,“妾身听闻宛妹妹受了伤,心下着实担心得紧,是而忍不住过来瞧瞧——听他们说妹妹是被茶水烫着了,怎的?要不要紧?”清眸在眼眶内娇柔一转,视线已触及宛月紫红肿胀的手,慕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她用帕子掩着小嘴,奈何一串惊呼已溢出唇角:“老天!怎的伤成了这样?”一转头,恰见朱太医躬身立在一旁,忙问:“朱太医,你来得正好,月福晋的伤究竟严不严重?”
“福晋莫要焦急,月福晋的伤并无大碍。”
弘历忍不住从旁催促:“既无大碍,你便快些替她上药吧——只是我确也觉着奇怪,为何只这么些工夫,她的手便肿成了这样?”只要一想到那滚烫的水全都打翻在了宛月的手上,弘历便觉心痛不已。
朱太医领命立即拿了药箱半跪在宛月面前一边小心地替她处理着伤口,一边恭谨回话,“回四爷的话,因烫伤所致的肌肤红肿起水泡本是情理中事,好在适才微臣在来的路上已听高公公说了,月福晋初被烫伤时已用凉水处理过,过后又用手巾包裹,这才使得伤口并无感染迹象,所以眼下只消用治烫伤的膏药便可痊愈。”他取出一只小盒,“这是专治烫伤的膏药,涂抹伤处时许是会有些疼痛,且请月福晋稍加忍耐。”
宛月微微颔首,任由朱太医将盒中半透明的膏药涂在自己的手背上,瞬时,火辣辣的灼痛自手背蔓延开去,惹得眸中迷迷蒙蒙的聚起了一层雾气,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下意识地咬住下唇,希冀这场难捱的痛楚快些过去。
“忍一忍,就快好了。”耳畔萦绕的嗓音时远时近好不真切,那熟悉的低沉仿佛遥不可及,又好似触手可探,她眨了眨朦胧的泪眼试图抓住这声音的来源,可就在此时,她只觉颊边一热,整个脸便毫无抵抗力地埋进了一具温暖的身躯里,鼻端只觉隐隐飘来奇异的微苦混合着淡淡的清凉,那是甘松香独特的气息。
是弘历吗?应该是的,除了他,再不会有人如此偏爱甘松香了。可她总是不能习惯这股奇异的味道,不是因着它的味苦而辛,而是那冲入鼻端后霸占胸腔的清凉感会让她想到薄荷。她讨厌薄荷,甚至到了排斥的地步,所以在现代,她从来不吃口香糖。
只是此刻,许是她痛糊涂了,当那收尾一缕淡淡的清凉侵入胸膛的时候,她非但并无排斥,甚至还深吸口气,任凭那苦中带辛的清凉感传遍全身,她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入弘历温暖的身躯里,让绸缎的衣料摩挲着她的侧脸,那感觉,就好比小时候,冬夜里的她总爱蒙着被子睡觉,只露了小半个脑袋在外面,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享受着暖暖的被面拂上脸颊的暖意悄然入睡,那种感受,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可她的这个无意识的举动,却惹得那具温暖的身子微微一震,恰如闷雷轰然炸响,宛月这才猛然意识到,自个儿这副样子,竟与当众跟弘历调情无异!浓烈的羞愧感没顶而至,两朵绯红攸地染上双颊,脑后仿佛有寒光逼射过来,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本能地挣动了下身子试图自这份难耐的窒闷中抽离,奈何弘历似乎早已料到,他突地收紧了手头的力道,铁钳般的双手箍得她又紧又密,让她挣不开,亦是逃不脱。霸道炙热的鼻息顺势喷洒在她头顶,他的气息强悍地侵占着她脆弱的灵魂,毫不留情地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意志吞噬殆尽。
无力地任由他将她紧密包围,她知道,在他面前,一切的抗拒都是徒劳,除却顺从,她无路可走。
只是,心底的那阵怪异之感为何复又袭来?有一瞬间,似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极力想要抓住,可奈何终究不过昙花一现,再也无可遁形。隐隐的,似有一股不安悄然滑过心头,直觉告诉她,她不该再去想了,更不该再去探寻了,可她就是抵不住心中的疑惑,就好比玩火的孩子,明知危险,却总贪恋着玩火的刺激,不到被火所伤,他永远不知道火苗的狰狞。
如此这般恍恍惚惚中,双手的膏药倒是都上完了,适才折磨着她的灼痛渐渐散去。朱太医复又自药箱内取出一只小瓷瓶,拔掉顶端的红结顶倒了些白色粉末在患处,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自她指间层层绕过,最终在手腕处打了个结,弘历也终在此时放开了她。不由地松了口气,只听朱太医道:“月福晋的烫伤已无大碍,只消每日早晚按时换药即可。”朱太医将手中的小盒与瓷瓶交予绿萝,“这两样分别是桐子油和消炎药粉,姑娘千万记得要先用桐子油。还有,这几日,月福晋的伤处不可落水,饮食上也要尽量清淡些,切不可食用鱼虾荤腥等热性食物,如此好生将养,不出半月便可痊愈。”
慕云仍是不放心,“好生将养不难,只是不知可会留下疤痕?”
“福晋请宽心。”朱太医低头含笑,“月福晋的伤看似严重,不过好在前期处理得当,故而并未伤及肌理,所以并不会留下疤痕,若能在将养期间多食清凉解表之物,则更有益恢复。”
“阿弥陀佛,可算是放下心来了,好好的小女子家,真要落了疤痕可如何是好。”富察慕云对着宛月温婉一笑,那笑容,一如春风拂面,和煦舒心,“好妹妹,这回让你受苦了,好在总算是虚惊一场,过了这场小灾难,往后在府里的日子便都是顺顺利利的了。”
“多谢姐姐吉言。”嘴角一丝无懈可击的恭顺浅笑倒无端牵起了心底的苦涩。她以为今儿的小灾难因何而起?只要对门那位小姑奶奶一日不放过她,那这往后还指不定怎么七灾八难的呢!再说眼前这位看似贤淑完美的嫡福晋又岂是可以轻视的?适才自个儿当众靠在弘历怀里的时候,她敢说她连半点嫉恨都无吗?但凡是个女人,哪怕身处封建社会,面对妻妾成群的夫君,她们心里总不是滋味,要不然,她富察慕云也不会目露寒光地盯着她的后脑勺瞧了。天地良心,她多么想告诉这位尊贵的嫡福晋,她对弘历,是半点心思也无的,若她知道这一点,不知未来的日子里,她是不是能多少护着自己一点呢?
才这般想着,却又听弘历对朱太医道:“前儿她摔着时扭了脚,你且替她瞧瞧,顺带再给她把个脉吧!”
宛月听罢连忙拒绝,“不用费事了,我……”眼角的余光却猛地感到有束冰冷的寒光直直朝她射来,宛月不禁瑟缩了下肩头,话锋一转,“好吧!那就劳烦朱太医了。” 她暗自在心里撇了撇嘴,眼珠子长得黑了不起吗?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就是让个破太医瞧个脚嘛!瞧就是了!
将二人的神态悉数纳入眼底的朱太医只觉暗暗好笑,可他又不敢挂在脸上,无奈只得低头作势查看宛月脚腕上的伤。过不多时,朱太医便起身面露欣慰之色,“侧福晋的脚腕只是扭伤,不妨事的。”他兀自在药箱内摸索了一番,随后取出一只小药瓶,“微臣这里有瓶红花油,还请绿萝姑娘每日临睡前坚持替月福晋抹上并稍加按摩即可,如此不出数日便可痊愈。”
绿萝自答应着接过了红花油,弘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眼风一扫,绿萝立时会意,她伶俐地将手中的帕子往宛月纤细似白莲藕的手腕上一盖,旋即搬过一只红木圆凳拱手一让:“朱太医请。”
朱太医含笑谢过,轻撩袍角沿着圆凳边缘坐下,继而拿了块丝绒手垫轻轻垫于宛月手背下,指按寸口敛眉细诊,良久,他方才微微仰首问道:“月福晋近来睡得可好?”
宛月思忖片刻,便答:“并不是太好,每日至多不过睡上三四个时辰,有时常常夜不能寐,好容易睡着了,可若有什么响动必会惊醒,如此便再睡不着了。”自从她莫名其妙来了清朝后就没踏踏实实睡过一个安稳觉,尤其又发生了这许多事,加之她本就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可想而知她夜里怎能睡得好?
“敢问月福晋每日一般几时就寝?”
“这个不好说,早些的话三更不到,晚些的话也要过了四更才睡。”
“月福晋睡得可有些晚呢!”朱太医眉头轻拢,似乎对宛月的这一作息颇为不满,“那么如若四更才睡时,是否能确保一躺下便可入睡?”
“基本不能。”这便是令宛月最头疼的地方了,“因着我也知道自己个儿不易入睡,故而时常有意睡得晚些,另做些针线活计或看些书来让自己疲倦,可每每困倦时躺倒榻子上却又睡意全无,如此辗转反侧直到天明也是有的。”
朱太医对此似乎并不奇怪,又问:“月福晋是否时常夜里多梦?”
“的确如此。”宛月颔首附和,“有时半夜醒来浑身是汗,可手脚却又是冰凉的。”
朱太医略一沉吟,又道:“那饮食方面如何?胃口怎样?”
“胃口也是时好时坏,夏天常常吃不了几口,冬日里倒还好些,不过也就比平日多进几口米饭罢了。”她是南方人,吃惯了细腻甜淡的口感,宫里虽说菜式精致,可到底逃不开北方人浓油味重的特色,有好几回一道菜才刚端上桌,一见那菜全浮在油腻腻的汤汁里,她便胃口全无。
“到了冬日里,月福晋是否时常被手脚冰冷所困?”
面对他一个接一个的连环问,宛月只觉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状况,不就是烫了手扭了脚吗?犯得着如此这般兴师动众地望闻问切吗?忍不住抬眼眼望了望朱太医,就见他一手搭在她的脉搏上,神色是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狭长的单眼皮内,一对瞳仁似如巫蛊,让她不得不答:“不错,但凡入了冬,我的手脚便终日冰凉,尤其到了晚饭后,手脚冰凉不说,背后更有丝丝寒意袭来,恨不能早早进到被褥子里才好。”这个怕冷畏寒的毛病可不是到了清朝才有的,自打出了娘胎,她便是这把虚弱底子,以前在现代好歹有个空调暖宝宝什么的,眼下她也不指望了,既然当了主子,往后能给个手炉便是了。
朱太医自此便不再说话,只是越发专心地替她号着脉,脸上则渐渐露出忧色。弘历见状不禁倾身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朱太医面露难色,宛月本不觉得什么,这会子经他这么一弄倒也紧张了起来。
弘历是个急性子,尤其受不住旁人说话吞吞吐吐的,见此光景,他迅疾前行几步攒眉催促:“朱太医,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嗻。”朱太医无奈叹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宛月一眼,方才试探地问道:“听闻数月前,月福晋曾有过一次小产,不知过后可有好生调养过身子?”
宛月心头一颤,小产过后她终日精神抑郁,虽说绿萝每日皆会侍奉汤药,可她到底没那个心思,许多时候她甚至会吩咐绿萝将药偷偷倒了。如此说来,她总共连药都没喝过几口,又何来的调养?
星眸自眼眶内悄然一转,绿萝心虚的模样兀自倒映在她琉璃般的瞳仁深处,倒让她无端镇定不少,但瞧宛月嫣然一笑,眉宇间恍若繁花绽放,“调养自然是有的,只是小产至今不过数月,尚未觉出什么成效。”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朱太医在心中暗自赞叹,他斟字酌句缓缓道来:“不错,将息调养本就是极费工夫之事,况且月福晋的脉象微弱沉细,实属阴虚体质且有轻微的肺热症状,调养起来极为不易,加之月福晋年前小产过后气血大伤,头胎小产本就对身子损伤极大,如若悉心调养也至多不过补回个七八成,若说完全恢复,怕是没个三五年出不了成效。可是——”朱太医蓦地话锋一转:“即便如此,就算不能立见成效,也不至如月福晋此刻这般丝毫不见起色。恕微臣直言,依微臣看,月福晋自小产过后非但没能好好调养,反倒常常忧思劳神。月福晋的体质本就不易调养,如此伤神则更易导致心神失养、阴血暗耗,这便是侧福晋为何近来时常失眠多梦胃口不佳之故。”
宛月才欲说话,却听耳畔骤然一喝犹如惊雷炸响,直将她吓了一跳,“没用的奴才!”绿萝立时吓得浑身一哆嗦,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劈头盖脸的怒喝恍若化为惊涛巨浪,只一瞬间便能将渺小的她整个卷走。“叫你好生伺候着,你却弄出这许多事情来,你成日里的尽引着你家主子想的哪门子烂乌东西!有你这样的奴才在身旁,主子岂不跟着遭罪?既如此蠢笨,留着何用!来人——”
“在!”
“将这贱婢拖去慎行司重打四十大板,行刑后立刻发往辛者库服苦役!”
两名壮实的戈什哈高亢地答了一声“嗻”,随即一左一右分站在绿萝身侧不由分说地架起她就往外拖,且听绿萝口中只是含混不清地哭喊着:“四爷饶命……四爷饶命……主子……主子救救奴婢……”
宛月哪里看得下去,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她一手紧紧扣住贵妃榻的扶手探出身子高喊:“且慢!”颤抖的嗓音嘤然有声,掷向空中,扬起了满屋的肃静。那两名驾着绿萝的戈什哈怔立当场,他俩怯怯地望向弘历,但瞧他却未置可否一派可有可无之色,倒教他们一时没了主意,碍着宛月到底是她的主子,他们只得姑且松了手,绿萝旋即如同一口麻袋般无力地跪坐在地,好不狼狈。
瞧着绿萝吓得簌簌发抖泪流满面的样子,宛月只觉心疼,她不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且不说去辛者库服役,光是先前的一顿板子便是熬不过去的,四十大板?还重打?开什么玩笑!就是个再魁梧不过的男人,二十板下去不死也得残了,何况是绿萝?就这么副小身子骨,一板子下去,小半条命可就没了。
“主子……救救奴婢……”呜呜咽咽的求饶让宛月的身子猛地一震,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绿萝去受罪,虽说平日里绿萝确是口无遮拦的沉不住气,可好歹对她也算是一片忠心,二人主仆一场,怎能见死不救?更何况,绿萝为何无端遭此横祸,怕是这个中原委,在场人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吧!
宛月轻描淡写地瞥了弘历一眼,恰巧对上他一双探究的黑眸,心顿时凉透了大半,先前莫名的情愫只让她觉得可笑。她双唇微扬,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若有似无,却是最勾魂摄魄的迷药,“爷且消消气,这样动气,伤了身子可怎么好。”她轻柔地靠向软垫,全然不曾看过绿萝一眼,只将目光盈盈地照着弘历英气的脸庞柔柔一绕,黛眉轻拢间,粼粼波动的眸心直有无限缱绻荡漾开去,直醉了一池风光,“此事本不干绿萝的事,妾身的身子,妾身最是知道。前儿朱太医亦是说过,妾身的身子本就不易调理,何况才这么些时日,又怎会见效?”
说到此处,宛月故意顿了顿,果然弘历冷言反驳:“不错,朱太医的确说过这番话,可他亦说过,正因着你近来忧思过度,才使你的身子没有丝毫起色。如此,你还要替这贱婢求情吗?”
“妾身不是要为绿萝求情,只是觉得绿萝着实冤枉。”
“哦?”弘历挑起剑眉,黑眸里满是嘲讽,“我倒要听听,她如何冤枉。”
宛月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恍如羽扇,密密地盖住了她微嗔的星眸,教人瞧不出她的神色,“妾身承认,近来确实心存忧虑。只因妾身入宫多年,终日不得与亲人相见,总惦念着家人是否康健,是而常被思念所困,幸而得绿萝陪伴左右,且不时以言语宽慰,这才稍解妾身心头愁闷。”宛月眨了眨眼,两排羽扇般的睫毛上竟有泪滴莹莹闪亮,那副光景,竟像极了飞入花丛里的蝴蝶,挥舞的双翼上还沾着晨间的露珠,仿佛只消轻轻一晃,便会震碎到这满院的花丛中去。“可饶是这般,爷竟还要将她杖打并撵到辛者库服苦役,如此,便是再冤枉不过的了。”说完,她抬起朦胧欲醉的泪眼望向慕云,眸光一动,又再度垂下。
那富察慕云又岂是个愚笨的?宛月的意思,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何况绿萝原本就是她身边的丫头,彼时总有昔日的主仆情分在里头,此刻趁此卖宛月个顺水人情,她何乐不为呢?
慕云执起丝帕轻按于嘴角,如花般柔嫩的唇瓣轻轻开合,清喉娇转恍若银铃,“宛妹妹说的极是。”她回身举步,带着一抹暗香移至弘历身旁,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妾身明白,因着宛妹妹受了伤,身子又迟迟不见好,这才使得爷一时犯了急,无端迁怒到了绿萝头上。可爷不为旁的,且为宛妹妹想一想,处置了绿萝不打紧,大不了再找个伶俐忠心的填了她的空位便是了,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要找个熟知宛妹妹脾性喜好的丫头谈何容易?何况宛妹妹受了伤,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容不得半点差池。妾身的意思,不如先将绿萝留下,待宛妹妹的伤大好之后再做定夺不迟,不知爷意下如何?”
久久的,弘历竟是全无一丝反应,如刀刻般刚毅俊挺的侧颜上遍寻不到任何情绪的痕迹,无奈慕云悄悄扬了扬下巴,朱太医立刻会意,连忙躬身上前附和道:“四爷,微臣的意思亦是如此。月福晋本就是个心思细腻敏感之人,若没个贴心人常常从旁宽慰,只怕更不利于身子恢复。”朱太医顿了顿,随即放松了语调,道:“不过四爷也不必太过担心,好在月福晋如今正当盛年,虽说体质不易调养,可想要大好也并非难事,若能从此番起好生调养,想必花上两三载工夫自然也就有了起色,只是微臣方才也说了,调养本就极费工夫,一开始许是看不出成效,可若不坚持,往后再想调养可就更难了。”
“四爷……求求您给奴婢一个补过的机会!”朱太医的话音方落,绿萝已然跪行至弘历脚边扯着他的袍角抽抽噎噎哭求着,“奴婢不求四爷能饶过奴婢……只求四爷能姑且留了奴婢的性命在主子身旁伺候着,待主子的身子有了起色,奴婢随时愿意领死,以谢今日之罪。”说完,绿萝连连磕头更兼迭声哀求,颊边的耳坠子随之叮当作响,泠泠脆响空灵飘渺。
“行了行了!”弘历突然烦躁地一挥手,恍若一柄利刃生生隔断了绿萝的哀哭,“若不是瞧在福晋和你家主子的面上,今日定不会这般轻饶了你。”他将袍角啪地自绿萝手中抽回,嫌恶地理了理微微皱起的折痕,薄唇轻启间,已有冰冷彻骨的嗓音无情吐露,“此番姑且留下你这条性命,倘若往后再有差池,定当连同这回一并罚过!”
绿萝自唯唯诺诺地应着,弘历却再不搭理她,只是转身遂又吩咐高云从:“带朱太医下去开方子。”
“嗻。”高云从立刻会意,他倾身向前,自袖口暗袋内取出两锭银子交予朱太医手中,“朱太医,请吧!”那朱太医自是受宠若惊地接过沉甸甸的银子,敛眉俯身恭恭谨谨地谢了恩后方才随着高云从却行而退,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能要了他的小命,就好比——她。
朱太医眼角一瞥,绿萝羸弱蜷缩的身影让他心口一紧,手中沉沉的分量似在瞬间全然压上心头,直教他喘不过气来。
在经过她身旁时,只听高云从压低嗓门悄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去后殿笔墨伺候着。”
绿萝已是不敢有所动作,只是怯怯地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宛月,只见宛月螓首微点,她立时如蒙大赦般胡乱地抹了抹满脸的泪痕急急告退,旋即跌跌撞撞地便自跟着高云从去了后殿。
弘历抬手替宛月捋了捋颊边的碎发,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怜惜,“闹了这大半日,你也定是乏了,不如我扶你去榻上靠着吧!”
经他这么一说,宛月只觉浑身酸痛,加之昨儿个夜里直到四更方才入睡,更兼此刻双手裹着纱布,她便越发懒怠动弹,只想立马躺到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她点了点头,弘历的大掌已然凑上前来,宛月一怔,倒也不曾拒绝,她探出柔荑覆于他掌心之上,可谁知就在此时,她只觉身子突然一轻,整个人被弘历抱着就走,即使隔着厚重的衣料,宛月依然能够轻易地感受到他灼热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侵占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此刻耳边充斥的回响,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如同伐鼓,霸道地擂在她柔软的心间,激起无尽的震颤。
宛月收紧双臂本能地攀附在他颈间,星眸不经意地流转时,却见富察慕云脸色微变,宛月不由地心下一凛,不知为何,她竟无端心虚了起来,那感觉,就好比一个顽皮的孩子偷拿了别人的玩具,正待把玩时却被主人撞个正着,那场景,真是好不尴尬。迅速缩回视线再不敢看她,宛月只是悔不当初,若她早点意识到弘历竟会当着慕云的面抱她去床榻上,那她死也不会离了那贵妃榻的。
正天马行空地想着,自个儿的身子已被稳稳当当地安顿在了柔软的榻子上,还来不及出言谢过,弘历已替她取过两个枕头垫在背后,又扯了被褥给她盖上,还不忘掖了掖被角,想来如此体贴入微的举动落入慕云眼中,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难怪性子急躁的乌喇那拉梅霜会这般沉不住气,今日,她可算是成了全府上下的众矢之的了。
罢了!既如此,她就姑且享受一回乾隆皇帝的服务吧!反正就算她想要拒绝也没用,不是吗?可谁知她才刚这般宽慰着自己,富察慕云的嗓音竟是隔空袭来,夹带着淡淡一缕暗香直抵心头,倒将她吓了一跳,“宛妹妹既是躺下了,那不如让妾身留下来陪妹妹说说话吧!倘若妹妹有个什么需要,妾身在这里也好有个照应着。”慕云款款走向宛月,可目光却一刻都不曾离了弘历,她嫣然一笑,露出嘴角一对浅浅的梨涡,最是增娇盈媚的一副姿态,“爷的书房里还堆着好些个折子,都是皇上要爷这几日里看完的,明儿叫大起,皇上定要问起爷折子上的事。不如爷且安心回书房,这里有妾身在,爷只管放心将宛妹妹交给妾身便是了。”
“不必麻烦了。”弘历淡然浅笑间已是回过身来,“那些个折子我早已看过,无外乎是些官场上的琐事,无妨。”且听弘历不温不火的回绝已教慕云心生不快,加之他整个身子强势地横在她与宛月之间,活像她是个凶神恶煞似的,随时都会将宛月生吞了般可怕至极。
慕云不禁暗自苦笑,她螓首低垂,双手不自觉地绞扭着手中的丝帕,胸口泛起的苦涩扯痛了她始终压抑的自尊。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又何必留在这里招人嫌呢?不如早早回房躲它个清净。思及此,慕云复又抬起头来,已然恢复的笑意里竟寻不到一丝破绽,她朱唇轻启,却不曾想彼端床榻上倒有一串含娇浅笑悉数传来,轻易阻断了她的话头,慕云和弘历不由将视线一同转向宛月,但瞧她黛眉舒展,清眸亦是灿若琉璃,“妾身哪里就这么娇贵?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她刻意对慕云恭谨一笑,露出一口瓠犀贝齿,尖瘦的下巴越发衬出了她眉宇间的清秀,“何况妾身这边有绿萝伺候着,不碍事的,爷既有要事在身,不妨与姐姐一块儿回去吧!”
“绿萝?她能顶个什么用?”弘历似乎不大高兴,兀自紧锁着眉头道:“原是你这般地不待见我,竟如此急赤白脸地想要赶我走,是不是?”宛月不可置信地瞪视着弘历,适才那番低智商的话语真是出自这个未来皇帝之口吗?不会吧!悄悄伸手在被褥底下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剧烈的钝痛直惹得她倒吸了口气,若不是因着此刻情况特殊,她非呲牙咧嘴地咆哮一番。正悄无声息地揉了揉仍有余痛的大腿,头顶突然一阵惊雷炸响,吓得她险些从床榻上直接滚地下去,“问你话呢!为何不回!”
原来还是弘历!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声?她是病人,怎经得起这般惊吓?宛月极度不满地斜眼看他,视线却接触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臭脸,瞧他那一脸的狰狞样,活脱脱钟馗俯身,连鬼见了他都作鸟兽散了,何况她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看在他适才这般费心替她处理伤口的份上,姑且不与他计较了吧!
宛月满脸堆笑,眼角眉梢尽是谄媚,“怎会?妾身只是怕误了爷的要事,若皇上因此怪罪下来,爷岂不冤枉?”宛月偷偷打量着弘历,看他的脸色似乎不似适才那般狰狞,遂又大着胆子继续编:“何况妾身这会子乏得很,只想好好睡上一会儿,既如此,自然没什么需要照应的了。”
“睡上一会儿?”弘历冷笑数声,“药都不曾喝过,你便想着要睡了?”他挑起一边的剑眉,俨然一副你想也别想的神情。
“喝药?”
“对。”
宛月如临大敌,有没有搞错,那朱太医才刚下去开药方,就算再快,连同抓药煎药,没一个时辰她能喝到药?再看看这位爷,整个气定神闲双臂环胸的样子,简直可恶至极!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她现在就要反抗!
只是对于眼前这个狂傲自大的男人,跟他来硬的,她非但毫无胜算,而且还可能会死得很惨,想要达到目的,唯有以退为进方是上上之策。
宛月挪了挪身子,纱布外露出的指尖状似无意识地揉拨着被褥一角,密如羽扇的睫毛下,一对明亮清澈的眸子轻轻晃动,望着弘历时,好似一眨眼便会滴出水来,“等睡醒了起来再喝不行吗?”
“不行。”哪知弘历却是断然拒绝,毫无一丝商量余地,宛月气极,可碍于福晋在场,她也不敢发作,只得仰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乌溜溜的瞳仁里更有朦胧水气聚拢起来,静静看去,倒独有一股子柔情绰态扑面而来,直瞧得弘历胸口一紧,自然语气也就放柔了不少,“这药若不趁着刚煎好时服用,药效一过,非但治不了病,反而伤身。你若实在困顿,先躺下歇一歇也好,待药端来了我再叫醒你。”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说话间,弘历已动作利落地替她一一摘下发间繁琐的头饰点翠,宛月一惊,本能想要开口拒绝,奈何话到唇边,弘历竟蓦地凑上前来,浓烈的苏合香几乎占据着她所有的意识,那特殊的微苦直教她背脊一僵,他的指尖则顺势攀上她的发丝,粗糙与丝滑的相触平静却又汹涌,就好比夜里无波的海平面,波澜不惊下隐藏的却是预知的狂澜。
弘历将插在她乌发间的白玉嵌珠翠扁方轻轻一抽,瞬时,宛月一头如瀑的青丝顺势倾泻而下,垂至腰际,妩媚柔弱。他将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面颊轻轻地摩挲着,掌心因自幼骑射而造就的茧子若有似无地咯着她的肌肤,硬硬的,有些疼,只听他的嗓音轻轻传来,带着点沙哑在她耳畔缭绕,“睡吧!过会子我叫你。”他神情温柔,语调轻缓,仿佛她只是个幼小无助的孩童,只待他来哄她入睡。
可如此缱绻柔情的神态落入慕云眼中,只牵起了她心底隐隐的钝痛,弘历,如此狂妄骄傲的一个男人,竟能在宛月跟前如此放低姿态,轻声细语地哄着她、顺着她,那满溢着怜惜的黑眸里流淌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意,仿佛他正看着的,是这世间最珍爱的宝贝,他怕她磕着,怕她摔着,唯有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他方可安心。而她,富察慕云,弘历明媒正娶的妻子,全府上下人人尊敬的嫡福晋,此刻在弘历与宛月跟前竟如同外人般插不上话,亦帮不上忙,就好比一个看客,戏台子上的一切喜笑开颜皆与她无关。
慕云自嘲地笑了笑,嘴角一抹弯起的弧度落入眼底,只剩了说不出的无奈。她转过身,扶着使女的手悄悄退至门边,透白的日光聚拢在她背后,只将她包裹在织纹绣花旗装下的身躯衬得越发娇小遥远。轻轻带上了门,她举步朝前拾级而下,一个正室,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们亦无话可说了吧!
起风了,眼看着入冬的时节近了,就连风打在脸上都不再是往日的柔和,慕云缩了缩脖子,“清霞,回屋给我暖个汤婆子吧!”
“是。”清霞并不再多言,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慕云身侧。
主仆二人相偕离去的背影落在倚清殿前院满满的秋海棠里,洁白粉嫩的花瓣随风飘散,恍若花雨,亦如浮萍,终究逃不开四散飘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