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花心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啪——”乍然一声刺耳的脆响,好好的一只珐琅彩绘小茶盏眨眼间已成了满地的碎片,翠绿的茶叶胡乱地黏在七零八落的碎瓷片上,滚烫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氤氲冒上来的雾气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沦为满地的污秽。
“坏女人!”梅霜怒不可遏,她一掌拍在身旁的矮几上,掌心传来的痛楚愈发让她口不择言:“她高宛月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包衣奴才,下贱的奴婢!仗着自己个儿有那么几分姿色便想着与我相提并论,她也配!”因着梅霜背窗盘腿端坐于暖炕上,光线隔着明纸窗自她背后晕染开来,直让人瞧不清她的容貌,加之她一身织光锦料子潋滟的光泽反射到本该妩媚妖娆的脸上,竟成了扭曲而又狰狞的模样。
玉芝不由打了个冷战,乌喇那拉家的大小姐自幼便是这般好胜要强的心性,从小到大,只有她给别人脸子瞧的,还从未受过别人的闲气,可今日四爷却为着月福晋当众让她难堪,说实在的,就凭小姐的脾性,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一入宫门深四海,况且就她看来,那高宛月看似柔弱无害,实则也未必是个好相与的,像小姐这般心直口快之人,说不定哪日就得栽在那高氏手里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玉芝只是躬身劝道:“小姐别动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这叫奴婢和玉灵如何同老爷夫人交待?”她一边蹲下身小心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一边拿捏着分寸循循善诱:“况且这会子四爷就在对门,若小姐的这番话教四爷听去了可怎么好?”
“他若要听,让他听去便是!我怕什么!”梅霜把头一扬,震动了颊边成串的璎珞步摇,泠泠地寒光即刻逼射过来,“高宛月那个坏女人成日里只会在他跟前装模作样,我倒要看看,她那起子狐媚工夫还能坚持多久!”
“就是!玉芝,你也太小心了些。咱们家小姐是乌喇那拉家族的掌上明珠,身份自然再尊贵不过,何况今日之事,着实是四爷委屈了小姐。”始终陪在梅霜身旁的玉灵终是忍不住出言附和,她咬牙忿忿地朝着对门望了一眼,眉宇间的恨意丝毫不输梅霜,“小姐说得一点儿没错,倚清殿那位,简直欺人太甚!她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论样貌、论才情,我们家小姐哪一点输了她?论家世,她爹一破织造,又是包衣出身,能和老爷比么?如今她仰仗着是皇上的指婚,便想着与小姐平起平坐,做梦去吧!”
“玉灵,你就少说两句罢!”玉芝埋怨地横了玉灵一眼,这丫头向来沉不住气,她不知道,这样只会更加挑起小姐的怒火。
可玉灵偏偏不听劝,只越发口无遮拦地尖声道:“我为什么要少说?依我看,咱们那位月福晋指不定是在装神弄鬼呢?小姐不过是绊了她一下,怎的她就那样不经摔,偏偏扭了脚又洒了茶水烫了手,哪有这样巧的事?”玉灵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玉芝不住地给她使眼色,可她却是置若罔闻,“不行!我非得去她屋里当众揭穿了她不可!”
“玉灵!”玉芝见玉灵转身就走,吓得赶忙快步拦在她跟前,压低嗓音攒眉轻斥道:“我的姑奶奶,你冷静一些罢!此刻小姐心里本就不舒坦,你这样不是更给小姐添堵吗?你这一去若再闹出些什么事来,岂不更加连累了小姐?”
玉灵扭头,心有不甘地道:“可我就见不得小姐受气!更何况……”
“够了!玉芝,你别拦着!”二人拉扯间,梅霜却豁然起身,尖刻的嗓音分外刺耳,“玉灵!你这就去倚清殿请四爷回来!就说那人是在演戏!真正受伤的人是我!你快去!”此刻的梅霜已然失去了理智,她几近疾呼的喊叫惹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连同双颊亦是泛起了异样的潮红。
“不可!”玉芝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了那许多地急着抢白,此刻小姐已然失去了理智,若这会子真让玉灵去了倚清殿,非捅出大篓子不可!再不敢耽搁,她以眼神示意玉灵切不可轻举妄动,旋即冲到梅霜跟前扑通一声就在她跟前跪下了,“小姐,万万不可!”
“玉芝,你这是做什么?”梅霜被她突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半步,玉灵似也觉察出了不对,她虽不甚明白玉芝为何这般反对,可终究还是跟了过来,好说歹说地且劝了梅霜坐下,复又重新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而早已被妒意蒙蔽了心智的梅霜哪有心思喝茶?她烦躁地将茶盏往矮几上一掼,怒瞪着兀自跪在她脚边的玉芝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见梅霜好似已不似方才那般暴怒,玉芝这才算是勉强松了口气,她也不回答梅霜的问话,只兀自悄声问道:“小姐此刻究竟为何动怒?”
“为何动怒?”梅霜不由提高了音调,对于玉芝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极为不满,她黛眉攒紧,眉眼间尽是掩不住的憎恶,“你说我为何动怒?若不是那人装神弄鬼地迷惑四爷,这会子我能坐在这儿受她的闲气吗?”梅霜倾身向前对着玉芝叫嚣,手中的丝帕已被她绞扭得不成样子。
玉芝仿佛早已料到梅霜的回答,故她微扬起头,嘴角竟含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浅笑,“小姐的意思,是否月福晋实则并未受伤?”
梅霜冷笑,那笑中蕴含了一丝无奈,“她是否扭了脚我不知情,可手确是烫伤了的。”梅霜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生疼的感觉丝丝泛上心头,越发激起了她的恨意,“这人还真有本事,惹得四爷活像丢了魂般,他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必然早已认定了是我害了她!你说,那人不是在装神弄鬼是什么?我……”梅霜攸地住了口,她低下头,恰巧对上了玉芝的视线,眼前那对沉静而又精明的双眸终是打破了她内心的迷障,原来是这样。
玉芝看得出来,小姐已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见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拢,敛眉正色道:“奴婢斗胆做个假设,倘若今日受伤的是小姐您,奴婢倒宁愿月福晋差个下人来闹上一回,如此,倒越发显得小姐柔弱无助了。”
梅霜将丝帕缠上指尖,又将之整个抽掉,反反复复间,灵滑的绢绸穿梭流转,像极了泉水涓涓流淌。她并未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帕上绣的蝴蝶出着神。玉芝说得是没错,此时若她真由着玉灵去倚清阁闹腾,那么她得到的,也只能是弘历越发深刻的厌恶罢了。胸口隐隐的抽痛渐渐朝着四肢百骸弥散开去,只一瞬间,已化为千根细针,一下一下的刺痛皆能堪比世间最残酷的凌迟。梅霜紧紧咬着下唇,难道今儿就这么便宜了高宛月吗?
偏偏此时,玉芝却又再度开口,全然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喘息,“小姐,其实那月福晋有没有在装神弄鬼并不重要,关键只在于四爷的想法。何况小姐方才也说了,月福晋的手确是烫伤了的,即便退一万步讲,就算月福晋真是在装模作样,可她烫伤时有那许多人瞧见,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辨不过的。”
“那你的意思,莫不是叫我就这般忍气吞声地算了?”梅霜乌眸森寒,颤抖的尾音里透着浓浓的不甘。
“并非忍气吞声,而是以退为进。”
梅霜不解,“以退为进?”
“是。”玉芝点了点头,“这会子趁着四爷还在,小姐不如去倚清殿瞧瞧月福晋吧!”
“什么!”还未待梅霜有所回应,玉灵已先她一步跳将出来,满脸不可思议地尖声道:“玉芝你是不是疯了?她都已经够得意的了,凭什么还要让小姐去看她?”
“玉灵,你不懂。”玉芝此时并不愿向玉灵多做解释,想必等此事过后她自然会明白的。眼下的关键,则在于小姐能否明白个中道理。
可玉灵却仍是不依不饶,“我怎么不懂?玉芝,我只问你,在你心里,究竟谁才是咱们的主子?是小姐还是对门那位?”她低着头一眼不眨地瞪视着玉芝,仿佛想要藉此窥探她的内心。
玉芝被她逼到了极处,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坦然迎向玉灵的视线,回答的话语不慌不忙清晰吐露,“玉灵,你我自幼同在小姐身边伺候,我的心思,你不会不懂,我所做的一切,向来都只是为了小姐。”
“既如此,你又何必再让小姐去受那份闲气?”玉芝见一时半会儿的也与她说不通,故而只是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待梅霜的决定。可此举落入玉灵眼中,直激得她又急又怒,“你倒是说话呀!好好的,你为何偏要叫小姐去倚清殿?”见玉芝仍是半点反应都没有,玉灵急得直跳脚,有的时候,她真弄不明白玉芝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话锋突地一转,“我不管你在寻思些什么,总之我不让小姐去倚清殿,就是小姐愿意,我也是不依的!”
“够了玉灵。”始终未发一言的梅霜忽地泠然开口,她的嗓音本就略显尖刻,此刻听来更有种彻骨的森寒。就见她施施然起身,玉灵赶紧上前去扶,窗外一线光斜斜映上她苍白的侧颜,俏丽的薄唇艳红似血。她居高临下的注视着玉芝,良久,她方才道:“玉芝,你起来,随我去倚清殿。”
“是。”
“小姐……”
玉灵才刚唤出一声“小姐”,却已被梅霜扬手打断,“你放心。”她下巴微扬,倨傲的神色沿着她瘦削的瓜子脸徜徉而下,一眼望去,竟散发着一种令人畏惧的光芒。玉灵心中一凛,本能地后退半步,怔愣的当口,梅霜已扶着玉芝的手姗姗离去,徒留了近前的珠帘交错晃动,沐浴在透缝而入的日光下,恍若抛向湖面的一把碎银钉,摇曳掩映的光辉直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真的可以放心吗?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子中药特有的甘苦气味,案边点着一龛安息香,几缕烟雾轻薄缭绕,好似仙境,神秘莫测。淡金色的阳光偷溜进来,勾勒着榻上女子娇弱的身量,如瀑的乌发沿着细瘦的肩头蜿蜒在枕间,浑然一副我见犹怜之景。
宛月自卧榻上辗转翻了个身,额间的碎发顺势滑落,挡住了眉心一抹若有似无的忧愁。此刻,酣甜的睡意将她紧密包围,她只觉浑身暖洋洋的很是松快,下意识地往温暖的被褥里缩了缩,意识朦胧间,她却觉颊边似有一团温厚的暖意夹杂着些微粗糙的触感悄然袭来,那万般怜惜的摩挲顺着她的肌肤渗入心底,恍若冬日里的暖阳,照在背上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好不惬意。她贪婪地往颊边的温热靠了靠,睡意迷蒙间,微启的朱唇无意识地抖落了一串含糊的呢喃:“弘皙……”
颊边的抚触仿佛猛然一震,片刻的停顿后,那阵温馨的暖意赫然消失,宛月顿觉如堕冰窖,丝丝寒意逼将过来,浓烈的无助之感自心底争相涌出。她黛眉紧蹙,微微摆动的螓首似在找寻那片本该属于她的暖意,奈何等待着她的,除了透彻的冰寒,再无其它。
浓烈的失望没顶而至,宛月只觉心底好似破了个大洞般空虚落寞。勉强挣扎着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子,一张过分放大的俊颜霸道而又强悍地挤进她的视线,混沌的思绪一时不能跟上现实的步伐,两潭琉璃美目里更是没有任何焦点,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晰的景象让她心下一凛。
就见面前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定定地端详着她,幽暗的瞳仁表面似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只消轻轻一晃,便会四散着朝她扎来。宛月瞬时睡意全无,她本能地捉住被褥的一角,手足无措地躺在卧榻上动都不敢动一下,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加之手背上传来的灼痛就像有几千只小虫齐齐啮咬着她的肌肤,亦啃噬着她的灵魂。
宛月怯怯地将目光投向这对黑眸的主人,但瞧他剑眉聚拢,双唇紧抿,一丝疏狂的气息顺着他刚毅俊美的面部轮廓蜿蜒而下,无意间将他与身俱来的那股子霸道推向了极致。忽然,他俯身坐上床沿,背后那根梳得一丝不乱的发辫顺势滑至胸前,不知是不是因着苏合香的缘故,她只觉胸口压抑难耐,闷闷地透不过气来。宛月不禁在心底暗自苦笑,看来,她是与平静的日子无缘了。
本能地将视线投向他的右手,强烈的恐惧感即刻如同羽毛般绵密地贴向她。宛月困难地吞了口唾沫,颈间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阵可怕的闷痛。她不是怕死,只是不甘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思绪翻腾间,眼前却是一番明暗交替,原本端坐在床沿的弘历忽地凑上前来,在她还未有所反应前朝她探出了手,那宽厚有力的大掌宛如索命般,正朝着她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宛月退无可退,只能下意识地揪紧手中的被褥,掌心里丝丝渗出的汗珠子黏腻而又冰凉。
一切就要结束了吧!他的忍耐,终究还是到了极限,没想到经过昨夜的争执后,这一天还是来得这样快。不过想来也是,又有哪一个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人在睡梦中还唤着其它男人名字的呢?
轻扯嘴角,柔嫩的朱唇勾起万般无奈。罢了!与其留在这里苦苦煎熬,不如远远地离开,或许离了这本不该属于她的世界,所有人都能活得轻松些吧!她慢慢阖上双眸,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影出一弯美好的弧形,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纤巧得仿佛蝴蝶扑扇的翅膀,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会飞入花丛,再也寻觅不见。
事情到了这一步,宛月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深吸口气,静静等待着颈间那一记难忍的闷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从今往后,她便彻底解脱了。
只是良久,预料中的窒闷却迟迟未来,宛月忍不住双眸微睁,只她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状况,耳畔却有一把低沉暗哑的嗓音辗转缭绕,“睡得可好?”
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替她拨开挡在额间的碎发,露出了她白皙光洁的额头,宛月怔怔地注视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顺着他的话头答道:“还好。”一开口,她只觉喉头干涩灼痛,沙哑的声线让她不禁攒眉轻咳数声,可喉间的不适却越发明显。
“喝些水吧!”弘历见状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起来,一手拉高枕头垫在她背后,一手端了茶盏凑到她唇边。宛月因着口渴得很,也顾不得那许多,就着弘历的手便喝了起来,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咸味顺喉而入,宛月心头微颤,竟然是淡盐水!
记得还是她上初中那会儿,有一次她咽喉炎犯了,接连好几日早晨醒来,喉咙里总会火烧火燎的异常难受,每当此时,爷爷就会倒上一碗温开水,撒上点盐花让她喝,说是消炎止痛的。开始她老嫌那碗淡盐水咸咸涩涩的难喝得很,每天早上她都像喝毒药似的只管闭着眼睛往喉咙里灌。可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地也就喝惯了,久而久之,她倒也养成了每天早晨空腹喝一碗淡盐水的习惯,往后渐渐的,她的咽喉炎也就不曾再犯。只是到了清朝,这个习惯被迫中断,虽说期间喉咙断断续续的有过几次不适,可她也没多留意,只当是季节变换受凉所致,直到今日意外喝到了淡盐水,她这才想起原是因着自己的咽喉炎又犯了。
宛月一边想着,一边贪婪地吞咽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甘甜的琼浆玉液。喉间的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连同胃里都是暖暖的,整个人顿时松快了许多。
“你慢些喝。”见她如此迫不及待的模样却只为一碗淡盐水,弘历忍俊不禁,止不住温言相劝,宛月只是含混地答应着,此刻她满眼满心记挂的,除了面前的淡盐水,再无其它,也正因如此,她永远也不会瞧见,弘历在瞧着她时,是怎样的一种疼惜模样,那两潭漆黑如夜的瞳仁里唯有浓到化不开的缱绻爱意缓缓涌动。
只顾着将茶盏中最后那一点淡盐水一口饮尽,宛月满足的一声轻叹自唇角悄然滑落,她随性地以袖口抹了抹嘴角,纤弱的身子柔柔地靠向背后的枕头,松软的感觉这才让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原本紧绷的神经亦慢慢松缓,惬意的感觉淌便全身,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娇美得如同雨后微绽的秋海棠,娇艳欲滴,教人忍不住驻足流连。
她螓首微垂,目光却隔着密如羽扇的睫毛向着弘历盈盈一望,恍若杨柳拂过幽幽碧波,两汪清澈明净的瞳仁里更是亮亮的似有星辰闪烁,“爷怎会知道妾身要喝淡盐水的?”
弘历被她这么一望,不禁心旌荡漾,他轻咳数声,以掩盖自己的尴尬,随即,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两弯剑眉飞斜入鬓,眼角眉梢英气逼人。宛月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端详弘历,突然发现,他其实长得很是清秀,可在这清秀里头,却又透着令人不容忽视的霸道,那种霸道仿佛深入骨髓,又好似与身俱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薪火相承交相辉映,最终在他体内碰撞出炫目的火花。宛月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竟会有人可以将本该两相矛盾的事物如此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就好比绿叶衬红花,美酒伴佳人这般毫无争议。
而就在宛月自顾自惊叹的当口,弘历已然开口,平缓的声线亦如他这个人,稳厉且张扬,“这有何难?你往日里大清早的总不愿多说话,一说话嗓子就是沙沙哑哑的,这不是喉疾是什么?还有那次祭天,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你前来伺候时不停地咳嗽,我本想问你可是着了风寒,谁曾想你却连头都不抬一下,倒教我这个当主子的平白看了脸色。”他作势横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话又说回来,你明知自个儿有喉疾,每日晨起喝些淡盐水又有何难?偏生你就这般懒怠,如今倒好,才睡上这么一会子嗓子眼里便如同着了火,到头来还不是自个儿找罪受?”
默默听着弘历连珠炮似的数落自己,宛月但笑不语,她无意识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双唇不断开合,耳畔的话语渐渐变得不再清晰,她只觉胸口闷闷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起心口的微痛。弘历适才说的那些都还是她当使女时候的事了,如此微小的细节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了,可他却能悉数道来。
宛月心中五味陈杂,眼下过分和谐的气氛忽然让她记起适才睡梦中的尴尬,笑容顿时僵在唇角,可弘历却好似浑然未觉,只自顾自地数落完她后便转头扬声招呼绿萝把煎好的药端上来。
只听绿萝远远地便自答应着,熟悉的脚步声细碎迅疾,暖阁外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扑鼻一阵中药味夹杂着丝丝冷风偷溜进来,宛月瑟缩着肩头,本能地提起被角往上拢了拢,绿萝已然挑起帘子慢慢走近,她躬身低眉将手中的红漆木托盘高举过顶,盘中那碗热气氤氲的汤药正兀自在她跟前缭绕着蒙蒙雾气,乍看之下,就连绿萝都似如堕云雾般好不真切。
弘历抬手取过药碗,绿萝则识趣地退至帘外候着。弘历一手端着那碗汤药,一手执起银匙舀起一勺仔细地吹着,待热气稍减后方才送到她唇边预备喂她喝下。
宛月既惊且怕,所谓受宠若惊也不过如此。她张了张口本想说她可以自己喝,且不说她当不起他亲自喂药,就说这一大碗乌黑如墨看着就够反胃的中药,就他这么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她得喝多久才算是完?更何况此刻她正心虚着,若再这样近距离地对着他,她非得憋出病来不可。可谁知婉拒的话语才刚到嘴边,却已生生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因弘历正一眼不眨地望着她,那深邃莫测的乌眸里仿佛有万箭齐齐发射,每一支箭都正中在她心口上。可偏偏他还对她温柔地笑着,扬起的嘴角勾勒出他唇部分明的轮廓,每一处棱角,每一弯弧度,都在在向她诉说着不怒而威的气势,容不得半分抗拒。
无奈宛月只得将想说的话语全都生生咽回肚中,她眉头轻拢,极不情愿地探身就着弘历的手喝药。温热的汤药顺喉而入,那苦中带甘的药汁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以下咽,接连几口喝下去,她倒觉得胃里渐渐暖了起来,只是口中那既苦又甜的味道却在舌尖慢慢掀起了一波波怪异的浪潮,正如此刻的她与他,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时不时抬眼偷瞄弘历,却见他只是一口一口耐心地喂她喝药,神色之间并无异样,仿佛适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她不曾唤过旁人的名字,他也什么都不曾听见,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她与他,不过岁月静好的一对佳偶罢了!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心神不宁,心头隐约泛起了一丝不安,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弘历适才分明是听见了的,这会子他之所以能这般平静地面对她,也终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宛月不由泄气,无奈地一声轻叹悄然抖落,她倒宁愿弘历像昨夜那般发作,总好过现在让她束手无策。她累了,真的太累了,她早已没了多余的力气再做任何抗争了,既然此生她与弘皙无缘,那么至少让她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吧!在这偌大的王府里,她不要地位,也不求名分,甚至连赖以生存的宠爱她都可以不要,唯独求得一片小小的清静之地便已足矣,何况她本不爱弘历,他的宠爱对她来讲,只是负担。
可独独这样一个心愿,于她,竟也是奢望,到底要她如何做,才能求得片刻的安宁?哪怕只是须臾,也是好的。
“怎么了?哀声叹气的。”弘历又舀起一口汤药送到宛月嘴边,状似无意地问。
宛月立即回过了神,她摇了摇头,只说:“这药苦得很。”
弘历“嗤”地一笑,搁下手中的银匙,“怎的像个孩子,喝个药就跟上刑场似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药总得苦了才有效。”弘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好声好气地劝着:“还剩不到小半碗,赶紧趁热喝了吧!不然凉了就更难以下咽了。”
宛月朝着那只白地青花瓷碗瞥了两眼,就见宽口窄底的碗底薄薄的盖着一层褐色的汤药,她想也没想,一把抢过那只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剩下的药全喝了,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当最后一口药汁被她咽入喉中,舌根顺势泛起的阵阵苦味倒教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只是她全然不曾注意到,自己这番孩子气的举动已惹得弘历哑然失笑。
强抑住哈哈大笑的冲动,弘历扬声招呼绿萝将药碗撤了,自己则侧身自床头几案上取过一碟山楂,颗颗饱满鲜红的山楂上裹着剔透的冰糖,挨挨挤挤地凑在广彩果盆里,恍若世间最璀璨的珠宝,那满眼鲜红欲滴的光泽无时不刻都在引诱着人们前来品尝它的酸甜滋味。
弘历着手自这堆诱人的山楂里挑了颗最大的放入她口中,舌尖才刚触到些许蜜甜,她已轻轻一咬,顿时,山楂的酸混合着冰糖的甜齐齐冲击着她的味蕾,直将适才满嘴的中药味逼得落荒而逃,此刻,唯有可口的酸甜占据着她的整个意识。忍不住又吃了一颗,一缕满足的叹息滑落唇角,宫里的东西就是和外头的不一样,就连她这个见过世面的现代人都不得不叹服,不说旁的,且说这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冰糖葫芦,搁人宫里就可以做得这般精致可口,山楂新鲜肥厚不说,冰糖更是甜而不腻,吃到嘴里入口即化,加之那山楂里的核已被剔除,吃起来绝不用担心磕着牙,难怪那些高档酒店的餐厅里总爱拿“宫廷御膳”这四个字做招牌,什么五行宫廷翡翠虾、御膳豆黄、鸡丝膳粥等等,因为商家知道,但凡和皇宫扯上关系的,总跑不了“高档”二字。
脑中天马行空地想着毫无关联的事物,手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不断地拿了山楂往嘴里送,别看她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木木地很是笨拙,可拿起山楂来却是急如雨点既准且稳。弘历捧着碟子,任由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眼尾的细纹悉堆眼角,柔和的弧线竟轻易地融化了本该寒如坚冰的乌眸。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能让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弘历暗自一声轻叹,此刻,他终于有些理解,为何当初皇阿玛爱着瑾臻姑姑时会是那种决绝到几近疯狂的心态,他为了她,甚至连即将到手的江山都可以不要。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
弘历心头猛然一颤,当“爱”这个字赫然浮上心头的时候,他这才幡然醒悟,他竟然是爱着宛月的!也许在初见她的刹那,他的心中已然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他早该意识到的不是吗?
他原以为,自己当初执意留了宛月在身边伺候,是因着看中她是用来打击弘皙的最有利棋子,他太了解弘皙,知道他身上最大的弱点便是太重感情,所以,唯有生生夺了他心爱的女人,才能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可他没有料到,在这过程中,他已渐渐放不下宛月!感情的事,他总不愿踏足,他怕自己一旦陷入,便如同跌入沼泽,再无出头之日。所以,他本能地以霸道得几近粗鲁的方式待她,可心里又见不得她无视于他的存在,更容不下她心里藏着旁人,嘴上却只会一味地讽刺她、威胁她、挖苦她,甚至以最恶毒的言语来折磨她,可到头来,真正沦陷的,还是他自己。
温柔地以眼神描绘着她柔媚的侧颜,她却浑然未觉,只顾兀自低头吃着山楂,几缕碎发挡住了眉眼间的神色,却遮不住那满脸的纯真。但瞧她一口含住鲜红剔透的山楂,粉嫩欲滴的双唇微微嘟起,似在引诱着他一亲芳泽。
他胸口一紧,燥热的感觉旋即自脚底窜遍全身,他只觉口干舌燥,墨黑的瞳孔更是急剧收缩,“月儿。”他嗓音暗哑,一脸的严肃,耳畔咚咚回响的心跳声险些掩盖了他微颤的语调。宛月依言抬头,放下手中的山楂,只用那对秋水明眸似喜非嗔地望着他,就是这种眼神,轻易地融化了他最后的一丝情感屏障。
心底坚如磐石的堡垒瞬间分崩离析,墨如点漆般的瞳仁越发深邃,他以目光紧紧摄获她的美目,视线强悍地探入她的眸心,似要藉此探索她的灵魂。暖阁里一丝响动都无,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在两人此起彼落的呼吸声中,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子恼人的窒闷,诡异得令人不安。
弘历深吸口气,似乎下定决心,“月儿,我……”
“梅福晋到——”
可谁知弘历才刚开了个头,门外那一声悠扬的通报已是铿锵而至,只一瞬间的工夫,缱绻的神色已他自眼底悄然隐去,黑眸复又恢复了一贯的凛冽,冰冷得仿佛随时会有利刃齐齐射出。宛月倒不禁松了口气,第一次,她竟发自内心地感激梅霜。
刻意忽略适才弘历炽热的眼神所带给她的异样,宛月直起身子,只兀自望向珠帘外,视线却再不敢与他相碰。
弘历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动了动嘴角,可惜终究只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