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雨,懒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悄庭户,试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怕春去。
佳树。翠阴初转午。重帘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
梅霜尖利中隐含酸楚的嗓音徐徐散开,瞬间,整个暖阁内皆被一股子窒闷之气所充斥。只见梅霜莲步轻移,食指轻抵着下巴,发间成串的璎珞摇曳生辉,依旧衬得她一张俏脸冷艳夺目。
她转动一双琉璃美目细细打量着宛月,眼神所到之处,满眼尽是万般的无辜与柔弱,尤其是那对含羞带俏的眸子,仿佛只消一个眨眼,便有水珠子滴落下来,再配上她那副弱柳扶风的身子,本就潺潺的腰身隐在略显宽大的睡袍里,越发只余了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
可有谁会想到,如此弱不禁风的女子,究竟隐藏着怎样一颗阴毒的心!梅霜不禁愤懑丛生,她真是小瞧了高宛月,适才那些个看似斥责绿萝的话语,实则句句将她推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高宛月可真是好手段!当着弘历的面,她若真责罚了绿萝,只会显得自个儿锱铢必较不好相与,况且高宛月适才也说了,没有调教好下人全是她的过错,换句话说,她今儿若不放过绿萝,亦等同于不放过她了,如此说来,不正是变相地逼她放手吗?可要她就此饶过绿萝,她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瞧绿萝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奴才!一样都是丫头下人的出身,倒教那高宛月摇身一变成了主子,现如今自然要紧赶着主仆联手给她难堪的。这些倒也罢了,只可恨那弘历更是在旁半句都不言语,且不说她今日的确推了宛月,若是旁人冤了她,他也预备这般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吗?
胸口似有烈火熊熊燃烧,她牙关紧咬,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着,可怒到极处,她反倒笑了。烈焰红唇轻轻一挑,唇瓣溢出的格格笑声竟成了这世间最可怖的魇镇,听得人心里发颤。 她侧身面向弘历,夹杂在笑声里的控诉亦是这般含混不清,“爷你瞧瞧,如今这世道,就连包衣出身的下人都敢欺凌到主子头上来了,这往后,指不定还得给她们磕头作揖不是?”她特意强调“包衣出身”这四个字,说话时,眼风更是状似无意地朝着宛月轻轻一扫,眼波流转间,她又忽地拢起眉心,身子一软,整个人便要就势扑进弘历怀中,有一串泪滴沿着上翘的眼角恰到好处地震碎在花团锦簇的织光锦里,恍若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悄然坠落。
本该是绝美的一副光景,可偏生她唇角一丝残存的狞笑,白白为她难得的娇柔蒙上了一层造作的阴翳。
弘历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梅霜不料有此,不禁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亏得面前尚有床橼阻挡,方才得以稳住脚跟。她心中又羞又气,可对着弘历,她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咽下满肚子的怨愤,待得日后一并同高宛月算!
梅霜撇了撇嘴,举起手中丝帕轻掖眼角,却听耳畔忽有嗓音环绕,那有如钟鼓般低沉的语调是她此生注定的蛊惑:“梅霜,你且静一静,有什么话,不妨心平气和地慢慢说来。”
“是。”听得弘历如是说,梅霜即便再骄纵,到底卖着他的面子,她深吸口气,只一会儿的功夫,方才的气焰迅疾隐去,取而代之的妖媚神韵已然跃上眉梢,那一种与身俱来的傲气到底不是旁人轻易学得来的。她朝弘历欠了欠身,说道:“爷, 妾身适才失态,还望爷莫怪。只是这丫头——”她的指尖直指绿萝,艳丽的蔻丹血红欲滴,“她仗着宛妹妹有爷的宠爱,竟含血喷人冤枉妾身!依妾身看,这丫头可精明得很呢!她见自个儿主子受了伤,担心受到责难,自然紧赶着将责任往旁人身上推的。”
“你既如是说,又何苦出言中伤月儿?她才说要责罚自己的侍婢,你便急着说她合着绿萝同唱苦肉计,难不成……你是在害怕些什么吗?”
“怎……怎会?”如此咄咄逼人的话语经由弘历说来,竟如同谈论生活琐碎那般平常,可梅霜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后退半步,瞪着一双媚眼强撑起满脸的无辜,她努力使自己的声调趋于平缓,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又会露出什么马脚,“妾身也是气极了才会这般说,何况宛妹妹心性敦厚,若一时心软而稍有袒护之举亦是情理中事,本不足为奇。”梅霜不露痕迹地以眼神描绘着弘历紧抿的薄唇,似乎想透过此举参透他的心,哪怕只是些许也是好的。无奈弘历那过分完美的唇部线条却只兀自勾出一抹刺眼的讥诮。梅霜止不住一阵恶寒窜遍全身,不知为何,她只觉心底泛起的恐惧就如同海浪滔滔争相翻涌,一浪高过一浪,似要连同她的灵魂一并吞没。
娇小的身量终究抑制不住地簌簌颤抖了起来,可要强如她,依旧不愿泄露半分畏惧。她深吸口气,抬高下巴,似乎只要这样,便能缓解心底的惧意。但闻她低低唤了一声“爷”,紧随其后的铿锵字句,皆如一盘玉石散落一地,嘣嘣咚咚,颗颗掷地如金石声:“爷,您万万不可听信这人的一面之词,还请爷能容妾身为自个儿稍作辩解。”
弘历并不开口,只兀自深深凝视着她,两潭乌眸变幻莫测教人捉摸不定,而后又逐渐深邃沉若古井,如炬的目光锐利如剑,似要剖开她的心以证虚实。
暖阁里静得针落可闻,时间仿佛就此静止,空气里渐渐凝聚的窒闷一点一滴逼走了她胸腔里残存的气息。可就在这当口,弘历竟薄唇轻启:“说。”冷冷的一个字,却终于将这困闷的牢笼彻底打破。
梅霜如获大赦,朝着弘历轻轻一福,顺道儿还恶狠狠地瞪了绿萝一眼。待得起身时,她已神色如常,敛眉凝神娓娓道来:“今早家礼上,妾身同宛妹妹始终是错开着给诸位阿哥敬茶行礼的,原本不会相互冲撞,加之宛妹妹敬茶亦是在妾身之后,妾身自然是连接近宛妹妹的机会都没有的。”
弘历微微颔首,可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之前绿萝问过你,月儿摔倒时你在哪里,你是如何回答的,还记得吗?”
她回答说自己在高宛月身后!
梅霜心里咯噔一下,恨不能立刻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原本只为打发绿萝而随口胡诌的话,此刻竟成了一口最大的陷阱,只等着她往里头跳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今儿可算是明白了!
她紧咬着下唇,脑中则飞快地斟字酌句盘算着该如何回答,不过须臾,心中已有了计较。她朝弘历点了点头,唇角一勾,带出一缕轻笑清脆如黄鹂,“妾身自然是记得的,不仅如此,妾身更记得,那会子妾身才方给诚亲王家的大阿哥敬完茶,正起身往回走时,恰见了宛妹妹在给理亲王敬茶,妾身瞧着他俩一来二去的很是亲睦,亦不敢惊扰,遂只从宛妹妹身后经过。可谁知此时就听近旁一阵巨响,着实将妾身吓了一跳,待妾身回过神时,宛妹妹已是摔倒在地了。”
乌喇那拉梅霜可真是好本事!宛月不禁暗自叹服,别看她平日里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装模作样起来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那神韵、那举止,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套句现代人的话来说,那就是一演技派!而且不仅如此,光是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挑起事端,真真是杀人于无形啊!
果然,但瞧弘历脸色一沉,虽说稍纵即逝不易察觉,可到底还是落入了宛月眼中。她故作不知,亦不吭声,只别转过头望着梅霜,就听她忽地放低语调,好一副声情并茂的神情接着道:“也怪妾身这个当姐姐的无用,站得离宛妹妹这样近,却没能照顾好她,想来着实懊恼得很,这不,妾身自毓庆宫回来后心里越发地不落忍,这才想着过来瞧瞧宛妹妹。”她媚眼一转,不过片刻,已有水汽自眼眶内迷蒙开来,“至于绿萝所言,纯属诬蔑!妾身此生有幸与宛妹妹一同侍奉四爷,亦是等同于自家姐妹,是妾身的福气,妾身又岂会如这丫头所言无端陷害妹妹?此话若是传了出去,人人皆视我乌喇那拉氏为毒妇,往后妾身还如何在这宫中做人?又如何在诸位姐妹跟前抬起头来?还望爷念着妾身的清白,替妾身做一回主,还妾身一个公道才是啊……”梅霜说到最后,亦只剩了断续的呜咽,寂寂寥寥,徒留一屋的惆怅与悲戚。
弘历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只见她蛾眉婉转,正怯怯地瞧着他,冰晶似的泪珠复又在眼眶内盈盈晃动,那样一种泫然欲泣的模样还真会教人无端生出一股子我见犹怜之感。可他弘历不傻,他自然明白梅霜如此费劲、声情并茂地跟他说了这大半日,言下之意,一则重申她的清白,再则,即是巴望着能借他之口说出责罚绿萝之意,如此一来,即便月儿有意袒护,亦是爱莫能助了。
弘历就这样一只静静地瞧着她,就好似从来都不认识般定定地、一眼不眨地瞧着她。
当初第一眼见她,他只是觉得美,美得就像御花园里的桃花树,每当早春时节,轻风徐徐拂过,绵绵的红白粉嫩交相飘落,那样娇美、那样惹眼。
“烂熳芳菲,其色甚媚”。
这是他自幼最爱的诗句,可如今读来,却只是枉然。
他本以为,梅霜不过念着自个儿颇有家世,又相貌出众,难免心高气傲一些也是有的,可没曾想她小小年纪,竟藏着这样重的心思!再看一旁的宛月,那纤纤的身量连单薄的睡袍都撑不起分毫,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柳扶风的女子,竟不可一世到连他的爱都可以不屑!
好,好,真是好极了!他弘历多么有脸,得皇阿玛亲自指婚,于昨日良辰共娶二位侧福晋,那样一种鼓乐齐鸣、人语马嘶的场面,真可谓占尽了风光,说他是鳌头独占享峥嵘亦不为过。
可到头来,他究竟得到了什么?难道就是一个看似爱他的阴毒女人和一个他爱得发狂的冷漠女人吗?一股浓烈的凄楚漫过心头,他突然觉得乏透了,那种自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就好比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最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教他喘不过气来。可偏偏梅霜却独独挑在这当口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弘历躲避不及,低头看时,那半只袖口已被梅霜紧紧攥进了手心。他攒紧了眉头看她,就见她只顾兀自抽缩着鼻子又在含混不清地数落着什么,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却终究幻化成一团火苗,瞬间点燃了弘历心底压抑许久的怒意。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哭了!”弘历再不顾及,只听得短促的“嘶啦”一声,他硬生生地将袖子自梅霜手中抽回,“啪嗒啪嗒”烦躁地拍打着袖口,似乎想要藉此抚平些旁的什么,然而心头却越发火烧火燎的直像搁了个炭火盆似的难受。
忍耐,似乎终究到了极限。
也顾不得身旁梅霜惊异的眼神,弘历眼风扫向凛冽似箭,瞬间齐刷刷地射向她,可嗓音却出奇的平静:“梅霜,在这府上,你是怎样的身份?”
梅霜本能地瑟缩着肩头,弘历的样子让她害怕,更兼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教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加之心头不断泛起的丝丝恐惧愈发让她无法思考。她本能地绞扭着丝帕,只是觉得指尖滑腻到不行,本想大着胆子多问一句他话中的意思,可瞧弘历这会儿的模样,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活像要吞了她似的,哪里是好商量的?她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慌忙将到嘴的问话囫囵吞回肚中,低下头硬着头皮嗫嚅道:“妾身……妾身自然是爷的侧福晋了。”
弘历冷笑,“你倒还知道自个儿是这府里的主子——可我瞧着你方才竟是都浑忘了的!你是有多大的委屈,竟当着下人的面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收敛,你还有没有一点当主子的样子!”他突然拔高音调,直将一旁的宛月也吓了一跳,那跪在地上的绿萝就更别提了,自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
暖阁里突然静得可怕,墙角的阴影悄悄攀上他的侧颜,隐得去他的神情,却抹不掉他额角暴起的青筋。他怒瞪着梅霜,恍若一头即将冲破牢笼的困兽,危险至极。
梅霜咬牙认命地屏息静待弘历发作,只是半晌过后,预计的暴怒并未来临,取而代之的,竟是幽幽一声哀叹,仿佛来自最谷底的悲鸣。
弘历犀利的眼神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在经过宛月时却稍稍一顿,他牵起唇角想要开口,可终究还是放弃。视线忽而掠向空中,最后还是落在了绿萝身上,“至于你——”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想来今日已是第二次责罚她,烦躁之余,语气亦多了分不屑,“我瞧着你是越发胆大了,前儿才刚发落了你,这会子却又明目张胆地冲撞梅福晋,小小一介侍女,竟狂妄到了如此地步,若非月儿病着,近来身边缺不得人,即是将你打发去辛者库亦是轻的!”绿萝唯唯诺诺,眼瞧着自个儿是难逃此劫了,却听弘历突然话锋一转:“可你是福晋特意挑来侍奉月儿的,我多少得顾忌着她的颜面。这是最后一回,你且好生伺候着你家主子,若再敢轻狂,决不轻饶!”
绿萝没曾想自个儿竟可死里逃生,遂连连磕头谢恩,弘历扬手截断:“只是有错当罚,既犯了错,必是要罚的。来人——”
“在!”门外侍从听令入得阁内,为着避嫌,遂只在帘外候着。
“传令下去,倚清殿侍女绿萝,狂妄无礼,目无尊卑,理应发往辛者库服役,但念其护住心切且事出有因,着罚俸三月,以此为戒。”他虽一口气说完,可不论梅霜亦或是宛月的神情都不曾逃过他的双眼。
乌眸刹那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点,只是转瞬即逝。
侍从自答应着却行而退,而绿萝含混呜咽的谢恩声萦萦缠绕在耳畔,渐渐变成了嗡嗡的鸣响,潜入他脑中,搅得他脑门子生生的疼,他以指尖不住揉着睛明穴,可疼痛非但不曾缓解,反倒愈加让他心烦意乱了起来。
“行了行了。”他终究烦躁地摆了摆手,“本想躲个清净,来了倚清殿竟也清净不得,罢了罢了!高云从——”
“奴才在……”
未待高云从站稳脚跟,他已粗鲁地拨开面前琳琅晶莹的珠帘,疾如旋风般地自他眼前晃过,“回书房!”他推开门拂袖而去,且听“嘭”地一声巨响过后,阁中静得出奇,只剩下交错晃荡的珠帘,窸窸窣窣的轻微碰撞溜进心底,搅得人心烦意乱。
屋内三人各怀心事,尤以梅霜更甚。她望着弘历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视线。门边掀开的一条缝隙夹着夕阳既在平滑冰冷的地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晕黄,也在她闪烁的眸心洇开了一汪浅浅的迷蒙。
这个人,便是她心心念念倾慕迷恋的四阿哥啊!那是她决定用尽一生拼命去爱的男子,是她决定倾其所有竭力去恋的男子。
曾以为,绝色如她,必能轻易占据他的心;曾以为,毓秀如她,必能轻易博得他青眼有加;曾以为,她在人前那般地抓尖要强,即便两者皆不能得,总还能留得些许的关注。只是如今,除了高宛月,他的眼中,还容得下旁人吗?
嘴角堆砌的苦笑模糊了眼前的夕阳,心底的酸涩慢慢浸没眼底,洇开了满屋的迷蒙,梅霜只觉身上的气力被一丝丝抽干剥尽,唯剩了一具空壳,没了生气。
“小姐——”试探的一声轻唤带进了玉芝沉静如水的脸庞,只双颊两团绯色泄露了些许忧色。
她本就因梅霜进去多时而心下焦急,正暗自懊恼没跟着同去,便见着四阿哥黑着一张脸从暖阁内出来,未及给他蹲福问安,那爷已一阵风似地自她身边掠了过去,她只觉不妙,本想悄没声儿地跟高云从打听打听,可谁知他只顾着弓身疾步跟在四阿哥身后,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样冷的天,他压着帽檐的额头上竟隐约沁着汗珠子,想必适才阁中定是起了争执。
她只是担心得紧,待四阿哥与高云从走远后,她这才慌忙快步行至暖阁,可终究碍着身份不敢乱闯,唯有探了半个身子,也就是那么一声轻唤,终是聚拢了梅霜越发涣散沉沦的思绪。
梅霜定睛一瞧竟是玉芝,显然一怔,落日余晖下,珠帘那头的玉芝竟是叠影重重。
她吃力地挪动着脚步,脚下的花盆鞋一如灌了铅般沉重,仿佛每走一步,都是最艰难的跋涉。
倚清殿,原不是她该来的地界,可她只是不服,只是不服……
一旁的宫女替她打起帘子,玉芝急欲上前搀扶,却不想被一把甩开。她顾不得旁的,只匆匆给宛月行礼告退,待回头时,却见梅霜已昂扬着头,一步一步行至门边,拾级而下。那橙黄的斜阳躲在两幢黄色琉璃瓦间,挤出一泻金辉纷纷洒落,连同她的身影亦变得虚幻而又缥缈。
当天边最后一抹暗红也渐次隐去,浓稠的夜幕便恍若一张黑丝绒布,密密地罩在头顶,亦不放过仅存的一线光亮。
红木圆桌上新燃的烛火在灯罩内轻轻一晃,两抹剪影顺势跃然于墙,“咝……”只听隐忍的一声抽气,惹得靠近颊边的柔荑略一瑟缩。
“忍一忍,就快好了。”宛月一边温言安慰,一边将煮熟的鸡蛋换到另一只手,复又敷上绿萝的侧脸轻轻按压滚动,手势温柔得几近不觉。绿萝含泪哽咽着:“主子,您歇一歇吧!奴婢不觉着疼了。”
“你这伤若不赶紧处理,明儿你可就没法儿当差了。” 倚清殿的暖阁里此番只剩了宛月同绿萝主仆二人,这会子宛月似乎只顾专注于绿萝脸上的伤,那隆起的半个面颊泛着沉沉的暗紫,似在埋怨她下手狠毒。她心下一悸,只觉手中的鸡蛋滑腻腻地几乎拿捏不住。她本能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煮熟的鸡蛋本就烫热,此刻只是灼灼地烫着指尖,一如千万只小虫齐齐啮咬着她的肌肤,那幽幽的呢喃顺势幡然吐露:“绿萝,对不住……”
绿萝明显一怔,随即,如同被魇住般,她赫然自圆凳上一跃而起,电光火石间,她已扑跪在宛月面前满口呜咽地道:“主子……万万使不得!您……您这不是要折煞奴婢吗……”绿萝又急又怕,心中只是惴惴不安,连同说话的音儿都变了。
“好好的,你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宛月黛眉微蹙,伸手欲扶了绿萝起来,奈何这丫头犟得很,加之她手上缠着纱布,越发的使不上力来。她叹了口气,“你愿跪,那便跪着吧!”
“主子……”绿萝终是扬起脸,眼泪顺着脸庞走珠似的滚落,“奴婢是主子的人,您如何责罚奴婢都是应该,奴婢又怎当得起您这声对不住……
宛月神色一黯,“宫里的规矩,打人不打脸,可我今儿却当着那样多的人打了你,这便是给了你莫大的欺负了。不仅如此,我还要撵了你去辛者库,如此,你也不怪我吗?”
“主子这样说就太外道了。”绿萝随手抹了抹满脸的泪痕,“奴婢心里明白,主子这样做,全是一心为了奴婢,这个道理,奴婢懂得。是奴婢自个儿不懂规矩,让主子为难了,该说对不住的……原是奴婢……若非主子有意责罚在先,怕是这会子奴婢早已被打发往辛者库去了。”
宛月没曾想绿萝竟是这样一个明白人,不禁心下一酸,她果真不曾瞧错了人。见绿萝仍是泪水涟涟的模样,本想开口说些劝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喉头竟似梗着硬物般发不出半点声响。半晌,终得一句:“你能这样想,那便是极好的。”她探手替绿萝拭去颊边挂着的泪痕,柔声道:“女孩子家的,就怕脸上留了伤,来,赶紧起来,我再替你揉一揉。”
说话间宛月便欲扶她起来,绿萝却只越发低垂了头,且听她哽着嗓子唤了声“主子”,而后终究抑不住地抽噎道:“奴婢真是无用,尽给您添乱,光今儿个,奴婢就给您添了这样多的麻烦,您非但半句责罚都没有,反倒挺身相救,这会子更亲自给奴婢疗伤。奴婢是何身份,怎担得起您这般抬举?您待奴婢这样好,这让奴婢如何来还您这份恩情啊……”想到方才弘历出门时的脸色,绿萝便愈发懊恼地泣不成声。
宛月取了襟前的帕子替她擦着泪,说:“你前儿不也说了,你是我的人,既如此,我待你好,亦是应当,你若真心想还我的恩情,那便忠心跟了我,这即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说完,宛月再不顾其它,抬手扯着绿萝的腕子便将她拉回圆凳上坐定,瞧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心下又酸又涩,只得随口打趣道:“好了好了,瞧你,都哭得跟那泪人似的,你脸上本就有伤,这会子再添了泪珠子,若叫旁人瞧了,莫不成了醉吟先生笔下‘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杨贵妃了?”言罢,宛月掩嘴一笑,眼角眉梢尽是促狭。
绿萝虽不懂诗词,可那大名鼎鼎的杨贵妃她还是知道的,听宛月如是说,她又哪里肯依,只一跺脚,嗔道:“主子,您尽取笑奴婢。”话犹未毕,一团绯色染上双颊,垂首间,已然破涕为笑。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静静感受着左脸复又传来的融融暖意,煮熟了的鸡蛋特有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在屋内,萦绕着醇厚却又不失恬淡的温馨,腮边一下一下绵软和暖的碰触恍若额娘的掌心,透过肌肤,渗入心田,让人顿感安心。
抬起眼睑,宛月的容颜近在咫尺,烛火跳动下,她那张未施脂粉的脸庞可谓秀而不媚,凑得近了,鼻端更有寥寥馨香若有似无,所谓气似幽兰亦不过如此。“温柔婉约,月影清辉”,果真是人如其名。即便同为女人,绿萝也不禁望得痴了。
她是何等的好福气,主子性子沉静不说,人品更是一等一的好,待下人亦是谦和有礼,毫无半点架子。跟了这样的主子,她别无所求,惟愿主子与四爷能够举案齐眉才好。
吵吵嚷嚷了一整日,方到此时,绿萝整个人才算松懈下来,人一松,她便忍不住感慨:“主子,奴婢晓得自个儿的性子,最是沉不住气了的。可奴婢先前当真是想忍耐来着,可不知怎的,见了梅福晋,奴婢这嘴,便是无论如何都管不住了。”绿萝蹙眉驻目,神色好不懊恼。她瞧宛月只是抿嘴浅笑,又见四下里并无异样,遂大着胆子压低了声儿问道:“恕奴婢斗胆多嘴一问,今儿家礼上,梅福晋明明故意绊了您,可当着四爷的面,您为何不顺势揭穿了她,又为何还要如此煞费苦心地替她遮掩呢?”
宛月拿鸡蛋的手明显一顿,转瞬间,她已恢复了常态,“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搁下手中的鸡蛋,乌珠顾盼依旧,可眸心却添了一星子冷寒,恍若初冬湖面结起的薄冰,细碎潋滟。她随手挑起颊边的碎发挽回耳后,淡然道:“有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到万不得已,不必点破。”何况,她本不愿多事,即便当真揭露了真相又如何?不过给彼此多添了份不快罢了!哪怕再不愿,自个儿到底过门当了四阿哥的侧福晋,好坏总要顾着各房之间的体面,况且对于弘历所谓的宠爱,她本就不在乎,说得难听些,她巴不得梅霜能得专房之宠,如此一来,她反倒落得个轻松,既如此,她又何必点破?只可惜这个道理不止绿萝不明白,梅霜更不明白,正因如此,才惹来她处处陷害使坏,更兼以言语挑衅中伤,弄得才刚过门便已鸡犬不宁安生不得,这往后,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样了。
宛月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更是嗡嗡直响,有个人影却忽而毫无预警地掠过心头,震得她心口直颤。本能地抬手捂住胸口,她闭上眼,似乎只要这样,便能将心里的人儿彻底摒弃在外。她绝不能放任自己的心,哪怕只是片刻,亦能毁掉她心底掩埋至的珍宝。
然而宛月心下这番惊涛骇浪的情愫落入绿萝眼中,只以为她身上又有哪里不痛快,急得她慌忙倾身探问:“主子?您怎么了?可是手上的伤又发作了?”半晌等不到宛月的回应,绿萝吓坏了,她“腾”地一下离了座,扯着嗓子就喊:“烟霞——烟霞——”门边应声闪进一个小宫女,不待她顺过气来,绿萝便又急急道:“主子身上不适,我这就去找高谙达回了四爷,求他去请太医过来。你且在这儿陪着主子,不许离了半步,听见没有?”说话间,她拔腿就要往外跑。
“绿萝。”宛月一抬手,只勉强捉住了绿萝衣袖的一角,好在终是让她停下了脚步。宛月扬起脸,满眼尽是绿萝忧惧与疑惑的神色,她淡然一笑,“这大晚上的,何苦兴师动众,没的冲撞了四爷与福晋——烟霞,这儿没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眼瞅着烟霞欠身退下,绿萝越发心焦,“主子这又是何必呢?您……”
“不妨事的,我的身子我自己个儿知道,我只是觉着累得很。”见绿萝只是将信将疑,宛月也懒得辩驳,她作势抚上额头,隔着疏落的指缝瞧着窗外如墨的夜色,“该是吃药的时辰了吧?”
经她一提,绿萝恍若如梦初醒,她一拍脑门,“瞧奴婢的记性,小厨房里还煎着药呢!奴婢这就去端了来,主子趁热服下便早些安置吧!想必明儿一早,四爷定会过来瞧您的。”
明明是句再平常不过的宽慰话,可落入宛月耳中,倒成了这世间最滑稽的笑话般可笑至极,只是宛月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倘若此番有人来告诉她,这么些年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都不过是场拙劣而又荒诞的怪梦,那么她一定会笑出声来的。
可是,她还能奢望这一切都是梦吗?
五年了,每每入睡前,她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待得明日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分明好好地躺在自家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她的身份,也还是大公司的高级白领,领着每月近万元的薪水,开着那辆火红的奔驰敞篷SKL招摇过市,偶尔甚至还会因为停车技术糟糕而遭过路人藐视……
可惜这样的日子,于她,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她疲惫地阖上眼,浓密如扇的睫毛盖住了眼睑,却掩不去她眼角抖落的凄惶。
“主子?”绿萝试探的轻唤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宛月纤长的指尖摩挲着额头,额前的雏发顺着她的抚弄朝两边散开,只为她凭添了一抹楚楚可怜之态。她微微颔首,“去吧。”嗓音轻缓恍若一缕鸿毛,随风飘扬。
绿萝答应着,利落地福身却行而退,不过须臾,她的身影已在门边隐匿,最终没到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宽敞的暖阁内转瞬只剩了宛月独自一人,几案上并排而立的两盏黄地粉彩缠枝烛台上,有颗烛泪蜿蜒滑落,啪嗒落入火红的残蜡中去了。宛月定定地瞧着红烛闪耀的光点出着神,有支烛忽地爆了个烛花,“哔卟”一声火光轻跳,刺痛了她的眼。
她施施然起身来到几案边,俯身欲要吹熄跳跃的烛火,恰巧一阵冷风透过窗棱微掀的缝隙扑到她身上,只着一袭单薄的白绸暗纹滚边睡袍的她顿时犹如置身冰窖。她缩了缩肩头,却并不关窗,只是呆立当场,凝睇着院中的秋海棠。簌簌飘零的花瓣皓白如雪,深吸口气,鼻端更似有淡淡余香缭绕,占了满腔的甜香。
“咚——咚——咚——咚——咚——咚——”
干脆利落的三次更鸣声渐次近了,一慢三快,已是打落更的时辰了。宛月仍是凭窗而立,她扬起脸,这才瞧清明纸窗上的暗纹竟是斑竹。忍不住触手轻探,睡袍的袖口顺势滑落,露出了纤细的皓腕,浓稠的夜色下,那腕子恍若凝上了一层霜雪,而她已朱唇轻启,慢声吟哦: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满江深夜月明时。”
夜风一声紧似一声,似在与宛月同唱一曲哀婉幽怨的悲歌,窗下狂乱挣扎的烛火在白墙上洇开了明灭晃动的暗影,仿佛在讥笑着她的未来,只剩了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