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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卜算子
作者:秋恋月 时间:2018-05-18 02:59 字数:9193 字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

芸草去陈根,笕竹添新瓦。万一朝家举力田,舍我其谁也?

坐落于北京城与昌平城之间的郑家庄乃地处龙脊,若由京师北巡,东南出古北口,西面出居庸关,那郑家庄便在这两条要道的中间,可谓背负居庸关,面向京城,说它“处喉吭之间,寄京师大命”亦不为过,加之北面又有温榆河蜿蜒相伴,最是风景秀美之地。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怕便是其距京二十余里,路途颇有不便,故长居于此的弘皙除却皇帝升殿之日及每月一次的朝会、射箭外,皆不必与在京诸王一体行走。

今日亦是平常之日,弘皙不必前往城内。只因自幼养成的习惯,他每日三更便要起身,早早梳洗罢了,既往院中练剑,那剑声铿锵急如雨,噌噌地脆响传遍府上的任何角落,甚至连近旁的护城河面,皆被震出了粼粼波光。

或许,在这高墙林立、兵丁驻守而成的铜墙铁壁里,也唯有在练剑时,弘皙才方能感受到一丝生存的气息。

然则此番已近仲冬,北方的清晨又格外清冷,风扑到脸上亦是刀割般的疼,而弘皙却只穿了件巴图鲁背心独立院中持剑而舞,颊边有乱发随风飞散,颈间本该紧扣的领口此时正敞开着,露出了黝黑结实的胸膛,可即便狂肆如此,却丝毫无损他清冷孤傲的气度,反倒越发衬出了平日里不常见到的邪佞。却见他持剑飞舞,带起衣袂蹁跹,他不时回身、跃起、挑剑,招招气贯长虹毫不留情,远远看去,落叶分崩下的他身轻如游龙,剑急如骤雨,教人无端生了股神仙中人的错觉。

只是忽地,弘皙突然一个鱼跃回身,松柏翠郁间隐约似有人影惊惧一颤,但瞧长剑如斯挟着腾腾杀气直逼前方,眼看着他手中的刀尖就要刺破来人喉管,他却举臂轻挑,寒光就势凝聚。

而那来人早已吓得跪扑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搅扰了主子练剑,请主子责罚。”原来那人竟是弘皙的随侍刘喜。

弘皙剑眉微蹙,眸心冰冷,他虽满头是汗,气却顺得很。他长剑直指刘喜,冷冷地道:“鬼鬼祟祟的,什么事?”

刘喜头上悬着剑,自然吓得脸色煞白,他将头越发地埋进双掌之间,浑身如筛糠般直抖, “奴才……奴才有事回禀。”

“有事回禀?”弘皙冷笑,“既如此,你又何必躲在松柏后头?”

刘喜又急又惧,说话便越发结巴了起来:“奴才……奴才并非有意躲在那松柏后头的……只因主子吩咐过奴才们……说您练剑时不喜人打扰……是而奴才不敢上前……怕扰了主子的兴致。”

长久的静默,伴随着呼呼地风声疾驰过耳,却不曾有弘皙的半句回应,刘喜心里直打鼓,后背上更是不由地冒出了一层冷汗,濡湿了的夹衣牢牢地贴着肌肤,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可他只能直挺挺地俯跪在地,不敢随意乱动,就怕自个儿一个不留神,脑袋便要与身子分了家。

好在弘皙终究收了剑,伴随着长剑入鞘的刺棱脆响,他的嗓音也自空中弥散,“有什么事,起来回。”

“多谢主子。”刘喜惊魂甫定,他又颤巍巍地磕了个头后方才起身道:“前儿宁郡王身边的小厮传了话来,说他们已过了护城河,说话就到。”

弘皙点了点头,“更衣。”他接过使女奉上的手巾抹了汗,旋即负手阔步回房,身后自有仆从黑压压地跟了一片。

不过片刻的工夫,他已换上了身干净的天青色长袍步入正殿,他扬手挥退了众人,宽大的正殿,徒留他一人伫立。

殿中常年焚着苏甘松香,窗棂下,一只鎏金雕花香龛内袅袅升腾的烟雾愈发将他的五官勾出了莫测高深的轮廓。

弘皙将眼风一一扫过几案,只见案间各色糕点全都依着弘皎他们各自的喜好挨个罗列,幸好他昨儿个便已命小厨房预先备下了些许,这会儿才不至太过忙乱。他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转身,眼角却瞥见中间一只几案上正放着一碟豆沙卷,他扬声唤来刘喜,“把这个撤了,换玫瑰酥来,你宁郡王近来爱吃。”

刘喜方答应着去了,殿外便有通报声一连叠地传来,那高亢悠扬的嗓音尚未消散,门边一晃已然闪进个人来,他也不行礼请安,只悠悠一声“二哥”,带着些许的青涩石破天惊兜头砸来。来人虽背光而立,让人瞧不清容貌,可光那一身翩翩月白长袍,便知来者何人。放眼北京城外,能将如此寻常的月白袍子穿出这般花心神韵的,除了弘皎,再无旁人。

弘皙笑逐颜开,“猴崽子,还不快进来?这大清早的便站那儿吹风,也不怕冻着。”他漫不经心地往弘皎身后一望,笑问:“弘昇和弘普呢?”

弘皎以肘支着门框,掌心顺势抚过剃得趣青的额头,满脸不屑道:“他们走路活像马齐见了皇伯伯似的,颤颤巍巍一步一叩首。走得这样慢,谁等得及?”

谁知弘皎话音刚落,脑后便挨了记重拳,隐隐的闷痛连同弘昇的咆哮一并袭来,“这样的玩笑,如何开得?拿马齐先生取笑,回头这话若是让他听了去,管保你耳根子十天半个月的没得清静!”

弘皎毫无防备地挨了这么一遭,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若非他自幼习武,他的脑袋非磕门槛上不可!这个弘昇,简直可恶!他稳住身子,转头时,却是满眼委屈地瞪着足足高了他半个头的弘昇,幽幽地道:“你便成心与我过不去罢!”他忽地指着弘昇魁伟的体魄仰头耍赖道:“这会儿是在二哥府上,二哥与弘普自是不必说,假设方才这话若有半句落得旁人耳中,那便定是你弘昇传了出去的。”

弘昇“呸”了一声,斜睨着弘皎,道,“好歹也是个当郡王的人了,若要做戏,也做得像样一些吧!”说罢,他便再不看他,只兀自踏入殿内给弘皙请安,眼底却分明含着一分隐忍的笑意。

可弘皎哪里肯依,立马追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怒道:“我哪里是在做戏?分明是你日日与我作对才是!二哥你看他——”见弘昇只是置若罔闻,徒留了铜墙般的背影给他。弘皎终究忍无可忍,他张嘴惊天一声“弘昇”吼得山响,仿佛连大地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弘普终究看不过去,他顺手带上殿门,回身对着弘皎道:“好了好了,当着二哥的面,你便这般恣意咆哮,也亏得二哥不与你计较,换做旁人,有你受的了。”他往窗外望了望,这才走近弘皎好言劝道:“我知道你是在玩笑,可弘昇到底是兄长,你这样没上没下的,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说你我兄弟不懂规矩,到头来还不得连累了二哥?”

一听说会连累弘皙,弘皎旋即变了脸色,连同眉宇间的玩味也一并隐去。他慌忙给弘皙行礼作揖,“对不住二哥,我前儿一心只念着同弘昇玩闹,不曾想却失了分寸,还望二哥恕罪。”

弘昇见状哪里还能沉住气,连忙快步行至弘皎身旁与他并立赔罪:“若说失了分寸,也是我动手在先,若要怪罪,我亦逃脱不了干系。”

见这二人双双给他打躬作揖,神色更是慌乱得紧,弘皙不禁笑道:“不妨事。”他抬手虚扶,“都起来吧!皆是自家兄弟,互相玩笑几句又有何不可?何况这里并非宫中,凡事不必太过拘礼——来,都过来坐吧!”

众人一一入座,使女们奉了茶后便各自退下了,恰巧刘喜端了玫瑰酥出来,弘皎见了玫瑰酥怎是一个欢喜了得,他眉开眼笑,长眉飞斜入鬓,熠熠的神采自黑眸内散开,连同整个脸庞都是闪亮的。

他迫不及待地劈手夺过整块玫瑰酥填入口中,只轻轻一咬,舌尖瞬时绽开玫瑰的香甜,芬芳怡人、齿颊留香。只听弘皎含混不清地道:“二哥,真有你的,你怎的会知道我近来爱吃这个?”他一边困难地吞咽着,一边却又再度急急取过一块玫瑰酥推进嘴里,所谓饿狼扑食也不过如此。可即便嘴里塞满了酥饼,却仍旧堵不上他的嘴。但瞧他仍是眉飞色舞地聒噪着:“我就说了,二哥最是疼我的了,每回总能猜出我的心思来,我有什么爱吃的,二哥也总是最早知道的那个,难怪连阿玛都说,二哥比他对我更用心。”

弘普不禁感叹:“谁说不是呢!二哥向来心细,不只对你,对我们哥儿几个亦是分外关切。”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持盖轻撇面上的嫩叶,袅袅雾气缭绕升腾,淡雅的清香在鼻端弥散。

这是他最爱的六安瓜片。

二哥永远都是这样贴心,正如弘皎所说,但凡他们有什么喜好,二哥总是最先知道的那个。他手上的这盏六安瓜片,便是最好的证明。

若说这些生活琐碎上的关心亦算不得什么,那么在文武学识方面的教导,二哥更是一等一的上心。他非但自身精骑射、晓文学、通音律,文韬武略样样无不及人之处,对他们这些个幼弟的学识成长更是尤为关切。记得那会儿自己和弘皎都还年幼,阿玛们又时常不在身边,二哥便时时相伴左右,悉心教导,可以说,他俩的骑射全是二哥一手调教出来的。

二哥了解他们每个人的长处,亦清楚他们每个人的弱点,在他们心里,二哥就是他们心灵的港湾,是人生的目标,没了二哥,亦等同于失掉了所有,就好比那天边揭开晨曦的启明星,一旦失却,浩瀚如天空,也再没了挣脱黑暗的勇气。

他举目望向弘皙,恰巧对上一双清冽的乌眸,那无波的瞳仁澄澈如镜,仿佛只消一缕余晖,便会有碎金粼粼闪耀。奈何恍惚间,那眸心却似窜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可二哥的嘴角分明还带着笑意,那扬起的薄唇让弘普心里一紧,心头只是说不出的难过。

这样一个本该君临天下的人啊!如今却被迫过着看似悠闲清逸,实则笼鸟池鱼的日子,这样一种愁苦,怎是一句悲戚了得?莫说二哥不服,他亦不甘!

弘普但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恍惚间,却听得弘皙正劝他们多用茶点,那稳厉如常的嗓音虚幻缥缈却又真真切切,砸在心头,只觉闷痛不堪,好比一个迷了路的孩童,在听到爹娘呼唤的刹那愀然泪下。

只是痛到了极处,倒越发坚定了他的决心。就算拼尽所有,他都要帮助二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茶过半盏,方才进入正题。

弘皙端坐在正中那只黑檀镂花座椅上,目光挨个扫过众人脸庞,他撂下茶盏,不紧不慢地道:“今儿找你们来,不为旁的,就为着商量开办私塾之事,前儿我已向皇叔禀明此事,他也已应允,如今便只剩了决定将私塾设在何处——弘皎,上回让你物色的几块旗人封地,你瞧得如何了?”

弘皎急急吞下最后一口玫瑰酥,“我正要同二哥商量这事呢!”他迅疾以帕子拭了拭嘴角,方道:“这些日子我瞧了不少封地,只有滦州李福庄、左安门外的周家庄燕儿窝以及乐亭皇梁庄开办私塾颇为合适。”

“哦?”弘皙在心中默念这三块封地,脑中已有了盘算。可他仍笑问弘皎:“选择这三块封地,原因为何?”

弘皎欠了欠身子,正色道:“我寻思着,因这三处封地距离京城皆不算太远,往来行走又极为便利,虽说地处闹市,却闹中取静,开办私塾是最适合不过的了——自然这亦不是关键。”他不由倾身向前,“这三块封地,除却周家庄燕儿窝属汉军旗下,其余两处皆为满军旗所有。”他将视线往弘普身上一绕,“而滦州李福庄属正蓝旗,乐亭皇梁庄属正黄旗,两旗的都统又均为十六叔所任,若要将私塾开办在这两处,应该不难。”

弘普旋即附和:“弘皎说的极是,二哥的私塾,若能办在阿玛所管辖的封地范围内,一来可省去不少麻烦;这二来么,二哥平日里王府宫中两头奔波,本就极为辛苦,若再添了私塾,岂不更为伤神?我私心里想着,私塾这边若能由阿玛出面托于可信之人于二哥行走宫里之日代为管理,如此这般,既免去了二哥奔波之苦,又不荒疏了私塾,想来是眼下最好法子了。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若能由十六叔出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那第三处封地……”弘皙剑眉轻拢,心底默默呢喃着“周家庄燕儿窝”,疑惑的神情顺着刀刻般俊逸的五官蜿蜒流淌至整个脸庞。略沉吟过后,他终究沉沉开口,“我听着那地名耳熟的很,好似听谁提起过。” 那干涩的嗓音听在耳中,连他自己亦被惊到。只是脑中却似有团模糊的意识悄然浮现,不及他辨别,那团模糊竟已转瞬隐匿不见。

弘皙懊恼地靠向椅背,闭目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却听弘皎雀跃的嗓音声声入耳:“二哥好记性,这左安门外的周家庄燕儿窝属汉军镶白旗下,不知二哥可还记得,原来的内务府郎中高斌便是那镶白旗包衣的出身。我也是前儿才听说,那高斌竟是四哥的家生奴才,如今他女儿成了四哥的侧福晋,也算是让他平步青云了一把,如今皇伯伯都提携他任苏州织造了。”

坐在他身旁的弘普听他提了高斌,慌忙阻断:“弘皎,你已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了,此番定是口渴了,来,你且歇上一歇,吃了茶再说吧!”弘普端起茶盏送到弘皎跟前,更暗地里不住地给他使眼色,可嘴上却并不显声色,只不紧不慢地道:“这茶盏里烹的,可是上等的竹栏翠芽,整个北京城除了二哥这儿,再找不出第二个地儿有这稀罕玩意儿。据说这竹栏翠芽本就极难养活,若再专挑最嫩的芽尖奉上,那更是凤毛麟角寥若星辰。你别看咱哥儿几个眼下喝得尽兴,光这些,也是年前闽浙总督高其倬回京述职时特意敬献给皇伯伯品尝的,统共也就一小包,皇伯伯全赐给了二哥。光念着二哥的这份心意,你且再多喝几口,有什么话,容后再说吧!”

弘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心下只是懊恼不已,他无声地接过弘普递来的茶低头默默地啜着。一时间再无人说话,殿中本焚着甘松香,那若有似无的清香原是最清心宁神不过的了,可此刻嗅来,却平添了一抹烦躁在心头。

可正中高坐的弘皙却好似全不在意,嘴角更似挂着一丝浅笑,他悠然端起手边的茶盏,那鲜蓝青翠的釉色清朗不浑,最是明净艳丽的颜色。轻揭茶盖,扑面一团氤氲热气缭绕升腾,隐隐有甘爽茶香弥散开去,但瞧翠绿如玉的茶汤清冽见底,连同直立肥嫩的芽叶亦是了了可见。

酒醉千杯炉火窜,憔悴心事谁看穿。

而如今,却只需一盏茶,他的心事便像那霜雪化尽后的长街,一望而知。

他咽下满口的茶汤,早已温冷了的竹栏翠芽再没了往昔的如兰香气。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苦笑,顺喉而下的苦涩却敌不过心头的哀恸。

弘皙扬手招来使女,吩咐着将众人案间的茶都换上新的。一阵忙碌过后,弘皙方才正色向弘皎问道:“如今管着汉军镶白旗的都统是为何人?”

弘皎忙道:“是裕宪亲王之子保泰。”

弘昇不禁倾身向前,“保泰这人我知道,最是个贪图享乐之人。他虽说承袭了裕亲王的爵位,又担着满洲镶黄旗与汉军镶白旗的差事,可到底只是徒有虚名罢了!想来若要在其管辖封地开办私塾亦不是难事。”

“可是再如何容易,总不比在阿玛所管辖的封地下来得自在。”弘普小心地瞧着弘皙的脸色,斟字酌句沉吟着道:“保泰不谙世事不假,可到底不是自己人,万一将来有个错失,再要补救可就难了。与其如此,不如我们防范在前,即是未雨绸缪,亦是给咱们自己留下了后路。”

片刻的沉默过后,弘皙豁然抬头,眉宇间有一掠而过的凛冽,连同剑眉下的一双乌眸亦被衬出了一星子微寒。他面朝弘普,颔首问道:“那依你看,乐亭与滦州,哪处更适合开办私塾?”如此平凡的问话出自他口,竟也变得那般沉缓有力,听在心里,只是说不出的安心。

弘普闻言方才松了口气,道:“乐亭虽不及滦州离京较近,可却临近热河行宫,四周山明水秀自是不必说,沿途更设有驻跸及官道,往来很是便利。加之乐亭自古雅重教育,开办私塾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弘皙思忖片刻,方才扬手击掌。不过须臾,刘喜已躬身进殿,屈膝给弘皙打了个千,静候吩咐。只听弘皙缓声道:“去,叫福宁来见我。”

“嗻。”

见刘喜兀自敛眉低目却行而退,弘昇疑道:“二哥所说的福宁,可是刚到俸期的乐亭县知县,原来在二哥府上任管家的那个小福子?

弘皙笑道:“正是。”

说起这个小福子,原是弘皙幼时的伴读,因他与弘皙年龄相仿,处事又分外地精明伶俐,故被弘皙留在身旁侍奉左右。先帝驾崩后,弘皙迁来郑家庄,那小福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理王府内的大管家。直到三年前,恰巧各地知县知府均有空缺,弘皙碍于自个儿的处境,便向雍正给福宁求了个乐亭县知县的小官,虽说只有正七品的品轶,可好歹也是朝廷的人,总比跟着他一辈子困在京郊强。

此番福宁任期已满,数日前奉旨回京述职后,便特来向弘皙请安,以谢当日提携之恩。弘皙自然很是欣慰,便特留了他在府上小住。

而这厢弘皎听说福宁曾任乐亭县知县,怎是一个欢喜了得,他大腿一拍,扯着嗓子便道:“若早知道二哥门下竟藏着小福子这么个宝贝,我还去费心倒腾那些个鬼地方作甚?直接择了乐亭给二哥,岂不两下里都省事?”

弘昇听罢扬手一个爆栗便甩在了弘皎脑门上,“你个猴崽子!成日里尽想着如何怠懒,为二哥做些事情就这样委屈你了?”他状似满脸嫌恶地上下打量着弘皎,“瞧瞧你那样,哪里有半点郡王的样子?难怪十三叔总说你整日里没个正形。都是娶了福晋的人了,还不踏实,可是要替你寻个厉害些的侧福晋来治你一治?”

在所有这些阿哥里头,弘昇可谓真真正正的行伍出身,自幼骑射功夫了得,当年就连圣祖爷都说他是个带兵的料,用他们北方人的话说叫老兵侉子,加之他本就长了副高壮魁伟的体魄,手头上的劲儿自然就狠了些。弘皎蓦地受了这么一记,“哇”地一声便自座位上跳起来一溜烟地窜到弘皙后头,口中还一迭声地喊:“二哥,二哥!弘昇被阿玛上身了,被阿玛上身了!二哥快救我。”

只是弘皎嘴上虽这样说,整个人亦是躲到了弘皙身后,可他偏偏又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弘昇扮鬼脸,一脸的“你捉不到我”的神情,气得弘昇作势就要打,幸得弘皙一把拦下,忍俊不禁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一闹腾起来便没个完,一会儿叫福宁见了笑话。”

才刚说到福宁,门外便有请安之声琅琅响起,嗓音雄浑掷地有声:“奴才福宁给主子请安,主子康泰。”

弘皙扬声一唤:“进来。”

门帘一挑,有一名男子阔步而至,原本敞亮的正殿似乎随着他的进入而暗沉了不少。但瞧他身长八尺有余,一身家常的袍子亦不能挡去他魁伟的体格,一张方正的脸倒教密密匝匝的络腮胡挡去了大半,唯露出两只鹰眼炯炯闪着精光。

“奴才福宁给主子请安,给宁郡王请安,给二位爷请安。”他刚一进门便撩起袍角给众人一一道了福。挨得近了,方才能瞧清他的容貌。犹见他天庭饱满,剑眉宽额,左眼角下有条寸许来长的暗色伤疤延至鼻梁,不知为何,离他最近的弘普只觉心底迸出泠泠寒意,更兼他那稍显粗短的鼻子下,两片唇瓣紧紧相抵,宽大的嘴角顺着腮边蜿蜒的胡须微微下垂,隐隐描摹而出的粗犷与暴戾,直看得弘普心里泛怵。

“不必拘礼,起来吧。”

弘皙作势虚扶示意他起身,回头又吩咐下人给福宁在下首设了坐,福宁只是一个劲的推辞,弘昇向来性子急,在旁看得心里直跟那猫抓似的,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骂:“蹑手蹑脚的奴才!我二哥叫你坐,你安心坐着便是,难不成还怕爷们几个怪罪你不成?”

殿中即刻哄笑一团,福宁挠了挠头,干笑两声,答应着便坐了,弘皙又命人一样给福宁上了竹栏翠芽,众人又是一番闲话过后方才与他缓缓道来私塾之事。临了,弘皙且道:“开办私塾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总也算得是我的一个心愿。你多少在乐亭当了三年知县,当地县衙里头自然也该有些熟识,你去找个可靠的,与你一同去皇梁庄选个好地界,择日便将地方定了吧!”

福宁听罢自然没有不愿意的,连忙起身往地上一跪,“主子放心,主子交办的事,奴才定会办得妥妥帖帖,绝不丢了主子的颜面。”

弘皙只是微笑,那英气的眉宇间淡淡的笑意恍若一缕轻烟,吹弹即逝。“也不必这般紧张,你只管尽心便是。”弘皙亲自上前扶了他起来,神情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平缓,“你且在我这儿安心住上几日,皇上那儿我自会去说明。只是你才刚从乐亭回来,如今又要你回去,着实委屈你了。”弘皙面露愧疚之色,“可你也知道,我身边能替我将此事办好的,也只有你了。”

福宁眼中似有波光盈盈闪动,他义正言辞地道:“奴才都明白,主子这是信得过奴才,能替主子分忧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又岂会感到委屈?”福宁说到动情处,连双颊亦泛出了赤红,他低一低头,“奴才这就回屋收拾一下,明儿一早便动身往乐亭去。”

弘皙劝道:“也不急于一时,且住两日再走也不迟。”

“早些替主子办妥此事,奴才也好安心啊。待得私塾办成,奴才再来好好叨扰主子。”他朝弘皙深深一揖,“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说完,他又朝众人一一施礼后方才却行而退。

待得他出了院门,弘昇方才啧啧叹道:“这么些年不见,小福子可是越发长进了啊!”

“谁说不是呢!”弘皎禁不住点头附和,“我瞧着他不止本事见长,人也机灵了不少,不说旁的,且从他方才进来到退下,那言行举止无不妥妥帖帖,礼数更是周全得一丝不漏。难得他在外这样久都还能牢记规矩礼数,想来是二哥调教下人有方之故。”

端坐于弘皎对面的弘普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心里却是咯噔一下,福宁的举止言谈确是一丝不漏的,可正是因为太过一丝不漏,才更教人害怕。本能地拂过指间那枚老绿松银戒,那深邃的一抹浅葱凉凉的,直要冷到人的心底里去。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却听得弘皙淡然开口,嗓音清越如春日的柳条轻拂湖面,粼粼的便有波纹漪漪,“什么调教不调教的,左不过是我运气好些罢了。”弘皙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自弘普脸上一掠而过,没有任何停留。他忽地眉心一动,牵起满脸的懊恼,“只顾着说话,竟忘了你们都是下了朝直接来的,这会子定是都饿了吧!”他瞥了眼案间几盘残留的点心,随即击掌传来刘喜,紧跟着吩咐道:“给几位爷每人盛一碗奶子糖粳粥来,记得吩咐厨房里给宁郡王那碗再多加一勺白糖。”

弘皎执起一块糖蒸酥酪嘿嘿笑问:“二哥还记得?”

弘皙但笑不语,只是心中却是百转千回。多年前,弘皎还是孩童时,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都不见停,那天弘皎贪玩,下了学一味地滚在雪地里嬉戏玩闹,嬷嬷从人们虽说心下焦急,却也不敢多劝,只能由着他胡闹。只是到了夜里,他便突然发起烧来,好在有太医连夜赶往府中为其医治,这才算是稳住了病情。

眼看着弘皎的身子一日日好起来,可谁知这孩子竟刁钻得紧,病了这些个日子,他总哭闹着嘴里泛苦,吃什么都没有滋味,连平日里他最爱的玫瑰酥都喂不进半点,任谁劝都没有用,那时又恰逢十三叔被圈在羊房夹道,正是鞭长莫及时。眼瞅着弘皎一张本是圆润泛红的小脸瘦得只剩了凹陷的双颊,众人也只是束手无策,十三婶更是急得眼泪直掉。

就这般断断续续捱了数日,那天他与弘昌正往十三叔府上去,正巧半道儿上遇见了前去探望弘皎的弘历与弘时,四人自然相偕同去。到了府上,耳中只剩了孩童的哭声与嘈嘈切切的话语声。抬眼望去,只见府上的乳母正抱着弘皎竭力哄着,十三婶端了碗奶子糖粳粥蹲在他身前多少想要喂进去几口也是好的,几位姨娘更是忙碌,有的拿了纸人玩偶来给他逗趣,有的摇着拨浪鼓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有的更端着他最爱的玫瑰酥想要牵起他的食欲,奈何弘皎却全不理会,只兀自闭着眼睛哭得满脸通红声嘶力竭,整个府上俨然一片鸡飞狗跳的场景。弘皙他们见了,七手八脚地帮着忙,哄的哄,骗的骗,却仍没有半点起色。

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亏得弘历灵机一动,他念着弘皎向来爱吃甜口,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跑到小厨房抓了把白糖就往那碗奶子糖粳粥里撒,正因着他的这个动作,倒教弘皎一时止住了哭闹,十三婶见状忙不迭趁势喂了口糖粳粥,就这样,一碗粥竟慢慢喂进了大半。也就自打这一日过后,但凡弘皎遇上个什么事或是身上哪里不痛快,只要有了加了双份白糖的奶子糖粳粥,一切于他,便都不是问题。

只是,若没有弘历当年的灵机一动,亦成就不了弘皎今日的这份特殊癖好。而那时的弘历,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罢了!

弘皙暗自叹了口气,眼角正瞥见刘喜端了个红漆木托盘自偏厅而出。鼻端似乎已飘来浓郁的奶香,粳米特有的香气裹着若有似乎的甜腻在空中渐次散开。熟悉的气味,久违的感觉,却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不过短短数十载,改变了多少人?又毁去了多少情?

当初相偕探望弘皎的四个人,一个赐死,一个禁足,一个外放,只剩了弘历,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半大少年。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可谓最是不堪回首处,九泉烟冷树苍苍。

也许,正是为着太过疮痍的过去,才这般地让人不忍回头探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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