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郑万程分外兴奋,他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过这么大的脸,企盼就要一举成为有几万人口车城的明星。他揭发批判他父亲文章的题目是《声讨郑春阳反对毛主席,反对江青,宣扬封、资、修思想的罪行》,由于文章在大会发言前经过报社编辑靳有才和北大哲学系毕业的中学政治课教师秦克国的修改,揭发的材料主题深刻,批判得也是铿锵有力。郑万程揭发郑春阳反对毛主席证据之一是郑春阳把“毛选”放在厕所里,证据之二是他讲:“老干部都是反革命,中国的革命胜利是怎么来的?都打倒了,自己不成了孤家寡人?”这时,秦克国带领全厂呼喊,“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斗争到底!”“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纠察队员强行按下郑春阳的头,将双手向后背成飞机状,一直到大会结束也没让他再抬起头来。郑万程还揭发郑春阳反对江青,证据之一是郑春阳讲“女人掌大政,天下是要大乱的!”这是在影射江青!证据之二,他见到江青关于“文攻武卫”讲话后,说“这可要真刀真枪的干了”,这是将全国武斗的责任推给了江青。这时秦克国又领着全厂喊起“谁反对江青,我们就打倒谁!”的口号。接着郑万程又揭发了郑春阳进城换妻,只吃大米白面、享受资产阶生活方式、宣扬师道尊严忠孝名节等孔孟之道、提倡“一争两丑,一让两友”的阶级调和论。紧接着,靳有才代表井冈山兵团做批判发言。靳有才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又是报社编辑,写大批判文章是行家里手,他的文章论点深刻、论据充分、批判上纲上线,很有鼓动性。但当质问郑春阳为什么将“毛选”放在厕所时,郑春阳的回答却让与会人意外;“我有便秘习惯,所以养成了在马桶上看书学习的习惯,把“毛选放在厕所是为便于随时学习。”可能人们也不知道拉屎学毛选对不对,这时,还真没有合适的口号喊。靳有才学文学的,当然古人真还是有人在马桶上和上厕时构思文章的。只好斥责一句“狡辩!”当质问郑春阳攻击江青“女人掌大政天下要大乱时,”郑春阳答,“我当时是指慈禧,我们现掌舵的是毛主席,不是江青,”但当问到“你为什么说毛主席现在是孤家寡人”时,郑春阳忙否认。可能他真没说过,但更可能是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绝不能承认,反正也没旁证。但不仅他没想到,连大家也没料到,这时,郑万程冲到他面前,也许是认为他父亲等于在全厂职工、家属面前公开指责他撒谎,他眼珠子反倒气红了。“你没在餐厅吃饭时嘟嚷过?”“我没说过。”全场人谁也不会料到郑万程抡起手来,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爸两个嘴巴,嘴里还喊道:“让你敢说,不敢当!”郑春阳嘴角流出了血,他没法用后背的手去擦,而是缓缓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看郑万程,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我放在嘴里都怕化了的儿子吗?真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不认识了!”他心里在滴血,一阵心胶痛,身体便瘫软下去,堆在了地上。两名纠察队员迅速架起他,见他双眼还紧闭着,浑身发软,赶紧和秦克国一商议,从台上架走,立马送到了与劳动剧场紧邻的医院。但批郑大会还是在主角缺席的状况下,有始有终、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开完了。
红联军打着响应党中央造反派要大联合旗号,又在有支左解放军的支持下,控制着工厂广播站、厂报和大字报专栏等宣传舆论阵地,不论白天黑夜的呼喊着“大联合好得很!”批派井冈山主体是机关干部的笔杆子,他们认为“12.9”大联合是一派独大、独裁统治的大杂烩,“糟”得很。“好派”、“糟派”逐渐替代了过去的“斗派”和“批派”。当天晚上,牛冠武见宿舍没有其他人,深有感触的说:“糟派怎么会组织起那么多人,去看儿子打老子?”朱若愚嘟囔一句“烧香的不都是和尚。”牛冠武又困惑的说:“运动搞的父子成仇,夫妻反目,这种撒向人间都是怨正常吗。”马克山不紧不慢的说了句让他铭记终生的话:“没有人情的政治将是短命的。”
“糟派”能组织起近万人的批判大会,是吉宏鸣和侯百岭都没有料到的。虽说这里难免也有看热闹的“逍遥派”,但毕竟是少数,说明还有不少群众不认可他们的革命精神,必须用更加革命的行动,更能突显左派特色的行动将这部份群众争取过来,让支左解放军更加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们。侯百岭苦想了一些时日后,献计道:“我们组织一次化装批判大遊行吧。”吉宏鸣问道:“什么意思?”“这次不让批斗对象们再戴高帽游行,那也没有新意。要让材料组赶制牛鬼蛇神帽,将批斗对象着装戴帽,从三个生活区游行后,也要到厂区游个遍,一定要大造声势,高音喇叭宣传车在前,大批判组紧跟,纠察队镇后。”吉宏鸣眼睛一亮:“你真是赛过诸葛,就你来组织得了。”“不要跟解放军代表汇报了,怕他们万一出面阻拦,就不好办了。如果他们埋怨下来,就说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侯百岭补充说。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刚午休后的人们精神尚没完全从困倦中缓过来,突然,全厂的高音喇叭一起响起来了。本来,在那个年代,整天都是高音喇叭的旋律,但没有大的行动,工厂的广播是定时的,内容要多于口号,但这次一是喇叭功率超常大,二是没内容,全部都是流行口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让地、富、反、坏、右永世不得翻身!”“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也加了一些有红联军特色的口号:“打倒古跃华!”“打倒隋建祥!”“打倒皮英凯!”“打倒闫怀英!”“12.9大联合好得很!”人们知道,这是又有大的行动了,纷纷走出门外,看个究竟:只见高音喇叭车上雄纠纠气昂昂地站着一根筋,他今天格外鲜亮精神,头上戴着新的解放帽,帽上一大二小的主席像章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身穿着一身新工作服,代表着是领导阶级,但他上衣是敞着怀的,除了是为展示胸肌表示工人阶级有力量外,主要是亮出他那别在左胸肉上,紧贴心脏的特大主席像章让人们看。今天他格外激动,让他站在宣传车上领喊口号,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他本来就是个铆工匠出身,整日在敲敲打打的噪音中工作,练就得已经不会小声说话,嗓门平时就十分大,这次借助于大功率高音喇叭,他的口号喊得格外洪亮,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力气用得过猛,脸憋得通红发光,倒也显得容光焕发。宣传车的后边是几百人在呼喊大批判口号的“好派”革命群众,紧跟其后,便是已化了妆的被打倒受批判的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走资派们走在最前边,为揭示他们拉帮结伙和只拉车不看路的主题,让党委书记隋建祥坐在小平车上,由组织部长周兴民,报社主编王清明,在前边拉着小车;厂长古跃华坐在另一辆小平车上,由生产厂长皮英凯和总工程师闫怀英拉着,为展示他们崇洋媚外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本性,都让他们套上不系扣的抄家时抄出的旧西服,但为表明资本主义不符合中国国情,都让他大小反穿,个大的厂长古跃华穿了件小西装,袖子吊到半截,胳膊还得向后稍背,由于非常短,像个坎肩;而矮个的闫怀英却穿了件大得出奇的西装,裤腿都得卷起来,才能拖拖拉拉的向前走。他们全都系上破领带,但不是正式打个结,而是让它松松垮垮的套在脖子上,显得十分滑稽。走资派后边跟着一群牛鬼蛇神。他们头上都戴着由铁丝做骨架,用纸糊成的牛头、马面、黑无常、白无常形状的帽子,而且还穿着不适季节的棉长袍,短丝袜。最惹人眼球的是技校校长、日本帝国大学毕业的总工程师闫怀英的夫人焦冬莹,她穿着不知从谁家抄来的旧旗袍,而头却戴个做成盘着的眼镜蛇状的帽子,可能是想表明她是害人的美女毒蛇。让大家议论最多的是在牛鬼蛇神队伍中走着一个穿道士棉袍,戴道士帽,背上插了对角两个用纸画的破美国星条旗的全厂知名人士——试验室的梅国琪。他一副落魄夫子相,皮瘦发长,懦弱有余,精气神不足,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活的滿艰难。他这次被打成坏分子,是借了名字的“光”。侯百岭进厂时就听到过有关梅国琪的奇闻轶事。梅国琪是浙大毕业的高材生,在焊接研究和金相分析上是高手,已是当时工厂为数不多的主任工程师。他组织了锅炉用焊接替代铆接。并推进全厂普遍使用二氧化碳保护焊,他设计出了内孔壁二氧化碳气体保护堆焊机。但也可能是书念得太多,智商占据了大脑细胞的绝大空间,没有了情商一席一地,平时竟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人发笑。他从老家娶了一个号称工厂绝代佳人的老婆,名叫沙玉嫚。但她由于没多少文化,只好在工厂幼儿园当保育员。可是,她干活手脚利落,口齿灵俐,就是得理不让人,在家把老梅治理得服服帖帖,听说经常让老梅在地上睡,不得上床,但把家料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沙玉嫚也是家里的外交大使,也有人说现在住的两室房子和老梅的主任工程师都是她领着老梅,找领导闹来的。也有人说除她泼外,也有点姿色。大热天,不管领导家人穿多少,她都敢直接闯进去,她向领导伸张着“正义”的时候,老梅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一言不发,有时气得他老婆转过身去,提着他耳朵拉到领导前面,向他吼道:“你能不能也放个响屁!”但他照旧是低着受气的脑袋一言不发。如果不是领导在跟前,老婆真会踹他两脚,搧他个左右开弓。回家后,补没补这一课,没人知道了,但房子、职称却总算是解决了。他们刚结婚没有几天,有人问梅国琪,“老梅,听说结婚啦!”“没结完呢。”在他认为,结婚是个时期,不是时点。人们都说梅国棋经常会干些太阳底下点焟烛,脱裤子放屁的糗事。困难时期为解决工厂职工的生活问题,工厂在达通市南郊高店村租了一块地,办农场,干部轮流去劳动。有一天,人们看老梅用当年人都吃不上,必须高价才能买到的饼干喂毛驴,口里还振振有词:“老婆疼我的饼干,都喂你了,以后可不能再踢我了。”人们才知道他让毛驴踢了,在贿赂收买毛驴,惹得人们发笑。还有一次更可乐,让他到邻村去借玉米种子,临走人们逗他:“老梅,毛驴体弱,别把它累着。”他应着“不会。”下午,人们远远就看见,老梅一手把着肩上的几十斤种子袋,一手牵着优哉悠哉走在他身后的毛驴。走到近前,人们看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后背都已湿透。人们问他“老梅,你自己扛回来还带毛驴干什么?”他竟振振有词的说“做个伴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