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把他打成坏分子是侯百岭钦点的。他的名字有政治寓意,是“美国旗”的谐音,据说他父亲就是留美的。牛鬼蛇神队伍后面,紧跟着威风凛凛的由四爪子带领的红联军纠察队,个个都扛着一杆红缨枪。
这次别开生面的牛、鬼、蛇、神大游街队伍在各生活区都受到了夹道欢迎,实际更多是的看热闹,这毕竟大多数是有生第一次见这奇景。
游行队伍转完生活区后,又转向厂区。车间里,正干活的人们猛听到上班时间发出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呼喊声,就意识到发生了大的革命行动,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跑出车间外。只见这支队伍进厂大门后,并没有按常规向厂区主马路走,而向右拐,走向尚没布局的第四区带,正在人们纳闷之时,只听到一根筋又猛一嗓子,喊起了革命口号:“种革命地!”“打革命粮!”“革命派吃革命粮!”“毛主席万岁!”一开始,人们懵住了。是什么口号这么特别?但“种革命地”还是大多数人跟着喊了,可在工厂喊“种革命地,打革命粮”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跟着喊的人,也就剩一半了。等他“革命派吃革命粮”时几乎没人跟着喊了,但当他喊“毛主席万岁”时,又齐声呐喊了。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看!谁种的忠字田!”这时,大家才一齐向右看去,见到在没有工业布局的第四区带的空地上,有一片长出二寸多高的谷子苗,组成了一面五星红旗,在红旗的空处是由谷子苗组成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队伍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忠心田”,大家向右望去,齐声发出了“啊”的感叹声。那人紧接喊起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大家马上跟着震天的呼喊起“毛主席万岁!”。一根筋十分兴奋,他借助控制高音喇叭的优势喊道:“革命同志们,这块忠心田是我从革命圣地请过来的红军当年吃过的小米种子种的,我们吃过这革命粮后,革命会更加彻底!”接着“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此起彼伏的响彻云霄。
这次游行,一直进行了近三个小时才结束,工厂支左解放军团政委施明远事先一点不知道这次行动,直到全厂高音喇叭一齐响,他才出门见到这场景。他找到吉宏鸣和侯百岭责问道:“你们搞这么大的活动,为什么事先不汇报?”侯百岭怕吉宏鸣将他卖出去,便抢先说:“这都是群众自发的,正如主席说的群众是真正发动起来了,思想革命化了,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革命群众的革命热情,我们也不好压制。”施明远说:“不能将严肃的政治斗争搞成政治闹剧!要注意引导群众的革命热情嘛!”“那倒是。”吉宏鸣这才补上一句话。他俩庆幸,都没直接参与这次化装大游行。施明远没再说什么,便转身走了。吉宏鸣见施明远已走远,用手指一戳侯百岭脑门:“你真他妈的是鬼精灵,难怪人们都说你粘毛就是猴,明明是你的主谋,主要组织者,却撇个一干二净,我还觉得咱俩应该支持并参加这次游行,你拦着让我们躲在幕后,看起来,你把我卖了,我还得帮你数钱。”“哪里,我们是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嘛。”侯百岭得意的笑着说。吉宏鸣突然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脑子过分精灵,眼神游离不定,日后真得防着点。”
侯百岭有些日子没回宿舍住,一直住在厂宾馆的红联军总部,这一是因为他是运动积极分子忙些,二是住宾馆,凭个人的小白脸、高学历、主导工厂运动的职位,招风惹蝶逗女孩们也方便些,三是他与同室的三位盟兄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少了,感到在人生路上与他们分岔已是必然。他认为马克山过分世故,牛冠武缺乏政治敏感,而朱若愚已是个心灰意冷,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人。他一下想起了看过的一篇文章里说的话:任何单位都有四种人,一属牛,只知闷头傻干,二属马,精明会干,三属猪,好吃懒做,无所事事,四属狗,整日上窜下跳,四处乱咬。难道我是狗?他不由自主地憋不住竟笑出了声。在一个星期天,他回宿舍,这次是准备彻底搬到宾馆住的。一进屋,他见三位盟兄都在。马克山坐在床上在给名人传记小册子编号登记;牛冠武一个人占着三屉桌在画图;朱若愚躺在床上在看鲁讯的杂文、小说。因为其他人的书不是烧了,就是封了,只剩下毛选和鲁迅文字可以公开看了。“三位老兄都在,还各都挺忙乎啊。”他搭讪着。“领导回来了,久违了。”朱若愚打个诨。另两位冲着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侯百岭径直走到牛冠武面前,看着图纸问“三哥又忙什么呢?”“三组合攻关组准备给机车设置乏气稳压室,这样可以均化排气的脉动性,稳定燃烧,减少炉渣,改善对环境的污染。我在画施工图。”牛冠武答道。“对,我抓革命,你促生产。”侯百岭笑着打诨道。“你说到革命,老哥我提醒你两句,因为你再升,我们距离更大了,难得再坐在一起唠唠心窝话。”“三哥,你说。”侯百岭知道牛冠武是坦诚、热情的人,在这三位盟兄中,也最受他尊重。“你可得记住第一张大字报被批的情景,出头的椽子先烂,如果放到五七年反右和五九年反右倾时代,你现在肯定在劳改农场。现在已是二十世纪,还用那种原始野蛮的形式搞人之间斗争,是经不起历史考验的,人生无彩排,天天都是直播,一个人是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到底的!常言道,别看他今天闹得欢,就怕秋后拉清单,因为社会终究会恢复平静,一个社会不讲尊师敬道,没有长幼层次,没有了道德底线,这个社会能平安的发展下去吗?我听说市里两派已将‘文攻武卫’变成了文攻武围,军分区的枪已流入社会,一派将工人俱乐部各房间掏通,做暗堡,另一派在用机枪强攻,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你们也将工厂武装部的枪抢出来,发给了纠察队员和各级头头,这不危险吗?”侯百岭听到牛冠武竟以教训的口吻和他说话,心中就不快,他现在已是众星捧月的革命明星,已习惯了颐指气使。尤其是运动初期被批,自己表现骨头太软的场景被牛冠武点到,这不是揭自己的伤疤,故意揭短打脸吗?于是他便没好气的说:“谢三哥的关怀指点。我们的一生不能甘心做上床认老婆,下床认鞋的庸才吧,机会是靠人抓的,你跟不上革命形势就会被时代淘汰,我们是处在政治色彩十分浓厚的社会,不讲政治,不看方向,站不稳立场是没有前途的。至于群众有些过激行动,也要从讲政治的角度上看主流,矫枉是不忌过正的。主席已经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温良恭俭让。要建立新秩序,就必须先砸碎旧秩序,这里不能搞妇人之仁;林副主席讲的好,政权就是镇压之权,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没有红色恐怖,会有太平的今天吗!”牛冠武本还想再深一步劝劝,但朱若愚在侯百岭没注意时,拉了拉他衣角,他便没有再争辩下去。在他俩争辩之中,马克山和朱若愚一直没有插话,侯百岭明白,不说的是因为比说的想得多,马克山是在冷眼观世界,朱若愚现在是怕事、忍事、不生事,自然无事,要把自己修炼成世外高人。
侯百岭见三位都不再说话,便开腔道:“三位老兄,我准备搬到总部去住,一是确实事太多,来回跑不方便,二是每天很晚回来也会影响你们休息。”这时马克山倒先说了“什么时候搬?”“现在。”“那我们帮你搬过去。”又是马克山说的。“不用了,有两个工人,我让他们二十分钟再上来,我先整理一下,也向三位老兄告告别。”正说着,有敲门声,马克山开了门,进来了二个年青力壮的纠察队员,好辩认,都戴着红袖标,腰间皮带上还都垮着从厂武装部里抢来的五四式手枪皮套,但里边是否真有枪马克山还真没注意到,因为那没什么意义。只是朱若愚这时才冒了一句“好威风,配上勤务兵了。”单身的行李本来很简单,一个铺盖卷,一个杂物箱,两个年青人扛在肩上就出去了。侯百岭随后招呼道:“三位仁兄,告辞了,有事尽管到总部找我,兄弟我一定会尽力。”说完,不等他们答话,已开门远去。这时,朱若愚才从床上坐起来,数落牛冠武:“你真迂腐,他还是原来的四弟吗?他早己把自己当成一盘正经菜了,哥已经叫不出口,改老兄了,临走才文雅一下叫个仁兄,他的舌头己按了滚珠,随着上面转。你没听说吗?很多人被揪出来批斗游街都是他主张的,化装大游行也是他的杰作。他已经是闻腥就上,就快吃人肉了,你还给他留有缝的鸡蛋,让他下蛆。”“是呀,人各有志,来不得强求一致。”马克山补了一句。朱若愚又补了一句“人和螃蟹一样,红了也就死了。”牛冠武低头沉思,没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