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杨婉珍上夜班,听到走廊从远到近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隔壁诊室的陶卫彪大夫大声喊:“我们是厂内职工医院,农村的我们原则是不收的,何况你也没有公社一级革委会的成份证明,我更不能接了。”同时,也传来了家属的哀求声和产妇的疼痛叫喊声。突然,一位陪同人员发现了杨婉珍也穿着白大褂,心想她肯定也是医生,便忙喊:“这屋还有一位大夫!”人们慌慌张张又将担架抬到了杨婉珍诊室。一个中上等个、脸黑红,身体结实、浓眉大眼、看来是产妇丈夫的人,他带着哭腔哀求着:“大夫,求求你行行好,她实在疼得顶不住了,公社医院没有妇产科大夫,值班的大夫说是难产,不敢接,非让上市里大医院,可如果再抬到市里,大人和孩子就都保不住了,我是七里店的,村子就离你们这近,我实在是没办法再抬走了。”这时陶大夫在门外冲杨婉珍招招手:“你出来一下,杨大夫。”杨婉珍走出诊室,陶大夫把她拉到一边,悄悄跟她说:“你可别接来路不明的人入院啊,你要是给地富反坏右接个后代,就是犯政治错误!何况很可能是难产,又没有押金,那可是有风险的!”杨婉珍答应道:“知道了。”陶大夫就喜欢杨婉珍的待人随和温柔劲。杨婉珍回到诊室向那位男士说,“这位大哥,我跟你说,工厂医院确有规定,原则不接厂外患者,而且我刚毕业没多久,还没有真正独立接生过一次呢,你们还是抓紧时间往市里大医院抬吧,别耽误了时间。”那人几乎快哭出声来,“大夫,这里到市里还有五、六里,又没有汽车和拖拉机,还不等抬到市医院,大人和孩子就都没了。大夫,你没接生过不怕,你总比我们明白,我们家属都在这里,无论什么结果,我们都不怨你。”这时,产妇已由大喊变成了微弱的呻吟,汗珠已布满脸,人已快昏厥过去。杨婉珍知道,人是无法再抬到市里了,但她深知陶大夫也是为她好,何况陶大夫可是个兴头上的造反派,是医院革委会成员,群众代表,原名叫陶秀兰,文革初期在破四旧中改的陶卫彪,由于在医院里早是造反派头头,便进了革委会。杨婉珍抽身走到陶大夫诊室,诚恳的说:“陶大夫,看来产妇已昏厥过去了,无论如何也抬不到市里啦,家属说他们确是贫下中农,她男人还是大队民兵队长,答应明天送证明来,而且他们承诺无论出什么结果都不会埋怨我们,不然,我们试试帮帮他们行吗?”陶大夫很受用杨婉珍这种请示和求教的口吻,同时也认识到硬性让家属将人抬走,肯定会出人命,他男人要真是民兵队长,村里造反派也说不定会回工厂找她闹,反正是你杨婉珍接诊的,出了问题,也与我无关。想到这,陶大夫说:“我已提醒过你了,要接,你接吧。但厂外患者可要先收押金才能住院。”“好。”杨婉珍忙回到自己诊室,向家属说:“我再次跟你说,我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确没有接生经验,但我一定尽力;你们一定先写好承诺,不追究我的责任。”“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家属满脸堆笑地道谢不停。杨婉珍又说“那敢紧派一个人去交押金,这边履行承诺手续,拿来入院单立即抬到妇产科病房去。”一提押金,家属们全愣住了,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最后眼光全都集中在产妇男人身上,他汗也出来了,农民身上平时连一分钱现金也不装的,今天太忙乱,竟忘了钱的事,大家谁都没带。产妇男人又是用哀求的眼光说:“大夫,实在是心太急,忘带钱了,我明天早上一定送来行吗?”“住院处不见押金是不会开住院单的,明天怎么行。”“这大半夜再跑回村去凑钱,也来不及呀!”产妇男人急得直跺脚。这时产妇又疼醒了,又大叫起来,杨婉珍突然想起自己兜里有100元钱,是按季寄给母亲的,今天忙,没寄出去,便说:“我这里有100元,先拿去交押金,明天再给我。”产妇男人就差给杨婉珍跪下了,忙不迭的说“大夫,你真是好人,活菩萨呀!”“赶紧把病人直接抬到产房吧。”家属七手八脚将产妇送到了产房,杨婉珍一检查,脑袋一下就懵了,婴儿头本已露出,但在向阴道回缩,在学院时教授讲过,这是典型的肩难产,婴儿的死亡率十分高。她赶紧跑出产房问产妇男人:“你爱人是不是多年就患有糖尿病?”男人回答道:“原来也没检查过,最近才知道血糖高。”“你爱人是肩难产,死亡率是很高的。”男人已带哭腔,“一定保大人!”“你也进来吧。你敢紧拿尿盆,让你爱人排尿。”产妇这时还真配合,尿了一大盆尿。杨婉珍想到教授讲的屈腿法和压肩法,无论产妇如何喊叫,她也不为所动,这时,她反而分外冷静。她让产妇男人压住产妇双腿尽量弯,让护士在产妇的耻骨上加压,自己用旋转手法压前肩,想不到仅片刻,孩子顺利生下来,提起来,轻拍几下,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一下子轻松下来的产妇,微笑着,但眼睛流下来的却是泪,产妇男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跪在杨婉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杨婉珍什么也顾及不上了,只觉眼前一黑,瘫软的几乎倒下去。人们赶紧扶住她,搀她到诊室的床上躺下来。陶大夫这时也过来,得知母女平安,也松了一口气说“你们去照顾她们母女俩吧,这里有我呢。”
第二天,产妇男人跑到杨婉珍诊室,还她那100元押金,并递上一份公社革委会的证明材料,才知他叫戚国安,是七里店大队民兵队长,贫农出身,共产党员,公社里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杨大夫,你就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们家族都不会忘你。”“怎么,你们在达通有个家族?”杨婉珍好奇的问。戚国安见诊室没患者,便多说了几句:“城南的七里店村就在凤台山脚下,凤台山是太行山的一个支脉,传说远古落过凤凰,所以好风水,我们远祖在元代落脚开荒,现已有几千人口,基本都姓戚,在离七里店走有五里远地方,其实凤台山另一面山脚下是谢家岭,这也是个家族大队,由于是几代的世交,原则上只在这两姓中通婚,大队的书记都是族长,办公也在祠堂,队长也是本姓的壮汉,这两个村又是公社最富的两个大队,所以在左右着公社的班子。现公社革委会主任也姓戚,就是原来的老公社书记,县里也曾想参砂子,但都呆不住。你看到外面文革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但我们那里是表面的,没有儿子去造老子的反。”他还要说下去,见来了患者,便说“杨大夫,那我不打扰你了,上楼看看她们俩。”他满脸露着幸福。
一天晚饭后,杨婉珍正帮甘湖萍给小盼盼弄晚饭,有人敲门,开门后,进来的竟是戚国安。“怎么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室?”杨婉珍很惊讶,戚国安满脸诡笑:“民兵队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还行。我没别的事,家里做了点油糕,正好有进城办事的拖拉机,我给你拿几个来,有豆馅的,也有菜馅的,最好趁热吃。我是用小棉被裹着来的,凉不了。我不能呆,拖拉机在下边等着呢。”还不等她们回话,连甘湖萍都没来得及给他介绍一下,他转身开门跑了。
随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活动的深入,人们已不满足于思想革命化落实在行动上的提法,认为落实在灵魂深处才行,那就是当成每个人唯一的、终生的信仰。侯百岭认为光别主席像章,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还不行,要表现出领导要和群众紧密结合,工人身上有多少油泥,领导身上就应有多少油泥。他让安技处将工作服先蹭点机油撒点泥土,再上机车分厂缝纫组补两块布钉再发给领导。郑春阳不以为然,认为有点庸俗化,但也不好反对,便提出机关干部每周必须参加一天劳动,任何人不例外,包括他本人。这是推行思想革命化的一项政治任务。并让革委会办公室排一个轮流表。
朱若愚所在的技术组,虽然忙于机车加装改造,实际也经常得深入到班组,但革委会的硬性规定也必须执行,他的劳动岗位分到了机械分厂三车间的四米龙门铇上。一天,轮到他又去参加劳动,他到磨刀室去磨刀,见也有一个人在磨刀,走近一看是原设计处主任设计师褚连科,本来以他曾当过国民党区党部委员的身份,早被内定为历史反革命,但由于他向组织交待得清楚,也没发现他有血债和参与重大反革命活动的事实,所以在历次运动中他并没有被再触及。但在这次文革清理阶级队中,在开展深挖后,认为死老虎也应当活老虎打,便把他一下子送进了老医院,被列为隔离审查对像。今天朱若愚见到褚连科也出来参加劳动,便顺便打招呼,“褚师傅,解放了?”褚连科向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便说:“升级了。”朱若愚不懂了,“不是由厂隔离审查解放到车间了吗?”褚连科小声忧郁的说“是升级了,说是让工人阶级直接端正我态度,白天监督我劳动,晚上批斗突审我,一天三个窝头,晚上车轮审,不让睡觉,在老医院不怎么挨打,只是精神折磨,而车间是直接的皮肉受苦,我的两条大腿都已打黑了。”“褚师傅,向前看,时间是公正的。”朱若愚安慰道。褚连科见磨刀室还没有人来,便忙说“小朱,求求你能给我家人带个信,她们不知道我在这劳动,我已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了,如果有可能让我老伴和孩子分别抽时间路过三跨牛头铇走一趟,让我看上她们一眼就行。”朱若愚忙答应,“我一定将信带到。”褚连科还没来得及感谢,就进来了人,两人只好都专心的磨刀。
当天晚饭后,朱若愚打听到褚连科住处,他一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年刚半百,但头发已快全白的女人,满脸惊恐的问:“您找谁?”“这是褚连科家吗?”女人答‘是’朱若愚看得出,受过多年磨难的女人,到现在已是惊弓之鸟,稍一有点响动都心惊肉跳。“我能进屋说话吗?”朱若愚尽量平静的说。“请。”白发女人忙让开,等朱若愚进来,四下张望见没有其他人,才放心的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