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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  人之初性本善良(四)
作者:zhushouli3227 时间:2018-05-18 03:15 字数:3835 字

  朱若愚还没等主人让坐,便主动坐在了一个凳子上,自我介绍起来,“大婶,我叫朱若愚,和褚师傅是一个处的。今天下午我见到了褚师傅,他让我给您带个话。”“什么,你见到了褚连科?”白发女人一脸惊讶,急迫的问“他现在怎样?”朱若愚看到她由于多日见不到老伴,两眼欲穿的期盼表情,不愿把升级挨打的真情告诉她,他不想让这个苦难的女人陡增更大的苦难而空牵挂,于是便忙说:“大婶,你别急,褚师傅很好,他已从老医院隔离室出来了,他现在车间参加干部劳动,我在参加干部劳动时碰到了他,他让我带话给大婶。”“他说什么?”她急迫的问。“他现在机械分厂里第三跨的牛头鉋上劳动,但还在运动中。为便于集中管理学习,上边先不让他回家,他想你们了,希望你们想办法到他那工段,以路过的形式,让他看你们每人一眼,并嘱咐不要一起去。”白发女人听完朱若愚的话,一下子轻松下来。“小朱,好人哪,你真是好人,自老褚隔离后,已没人敢和我家来往,来人不是抄家就是要揭发材料的,我已经惊怕了。整天慌慌张张,掉东落西的,连碗白开水都忘给你倒了。”说着,白发女人忙去取陈旧的竹皮暖壶。朱若愚一把拦住,“大婶,我不渴,我就走。”“别,你是好人,我得让孩子们谢谢你。淑贤!你们都过来,快谢谢你朱叔,你爸有消息了。”随着脚步声,跑进来一溜三个女孩。“快给你朱叔鞠躬,他给我们带来好消息了。你爸从老医院出来了,朱叔捎信,让你们去见呢。”三个孩子惊喜的齐说:“谢朱叔。”并深鞠一躬。白发女人忙不迭的说“我叫邹玉霄,没工作,在五七连干家属工,我的五个孩子都是女孩,按他们家族辈论,女孩都是淑辈,名是敏、惠、贤、珍、荣。老大、老二都抓紧嫁出去了,减轻不少负担,老三在咱们技校刚毕业三年,在电修分厂当电工。老四读高一,老五读初一。”邹玉霄不停的说,朱若愚没功夫插嘴,仔细打量一下三个女孩,一律清瘦、灰黄,显然营养不良,让人冷眼看去,剝了皮几乎会散架,但都那么清秀,这时他才发现,她们都长得像妈妈。邹玉霄年轻时,一定是个绝代佳人,否则怎么会在那个年代一个家庭主妇能找到一个大学毕业生呢。朱若愚乘她停话之空,忙说“大婶,我得回去了。”“小朱,老五、老四是学生怎么进厂呢?”邹玉霄这一问,朱若愚也愣住了。是呀,尤其是老五一看就是小孩,怎么能混进厂呢?朱若愚灵机一动说,“那样吧,她们分两天,明天和后天,我在办公楼门前准时等她们,办公楼有一个便于机关干部下车间的后门,我送她们去她爸那儿走一圈就出来。”“那太好了,真得好好谢你,这年头好人还是有哇。”邹玉霄忙不停的点头哈腰,朱若愚告别褚家出来,虽觉得办成一份受人之托的事而轻松,但也同时眼见这受难的家庭而沉重。褚连科在处里是何等受人尊重,有人说他是数据王,机车任何一个零件的技术系数他几乎全能脱口而出,任何人有技术难题,请教他都是那么客气,耐心解释。褚连科工资本来不低,已给148元主任工程师工资,但由于孩子太多,也是捉襟见肘。看他那家中连个椅子都没有,只有几个木凳,而且孩子都是上、下铺的家,就知道过得艰难。为什么要这么多孩子呢?他明白了,可能褚连科是独子,想有个儿子续烟火,可是越想要男孩,越没有,来个五朵金花,现在家中每月只有二十元的生活费,不知是怎么过的呢?

  就在第三天带老五褚淑荣进办公楼时,遇到了点麻烦。办公楼值班室老头见老五太小,说什么也不让进。朱若愚费了很多口舌,又搭了一盒烟,值班室老头才放她进去。当褚淑荣走过她爸机床旁边时,褚连科分外激动,竟把铇床关了,死死盯着她,两眼转着泪花,褚淑荣想跑过去,让朱若愚死死拉住,她刚要喊爸爸,被朱若愚捂住了嘴,周围的工人见到这个景象,都看着他们,她爸急得直摇头,朱若愚生拉硬拽,带走了褚淑荣。他也只能赶紧把她送出办公楼,并嘱咐她走人行道,注意安全,目送孩子远去后,他泪水流了下来。

  两天后,又轮到朱若愚到机三龙门铇去劳动。下午他去磨刀室去磨刀,褚连科紧跟着进来,满脸的慌张和疲惫,见正好没人,小声说,“小朱,我等了你有一段时间了,怕你不来,都快绝望了,上帝又把你送来了。谢谢你,她们一个个都见到了,了了心愿,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褚师傅,怎么这么说,我等于是你的徒弟,应该做的,你要坚持住,你会有未来的。”朱若愚觉得他说的不吉利,忙安慰他。“小朱,你不知道,他们指驴卖磨诱惑我杀人放火招了有一千,他们一宿的不让我睡觉,头胀疼的快炸开了,不知昨天交待了些什么,今天要是对不上,就是态度不端正、欺骗革命群众,就会说我想瞒混过关。他们用大棒捅过我大腿,我下半身已全是黑肿的,他们有时还吊起来打我,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我实在是没人求了。小朱,看在我们曾在一个处室工作过的面上,看在我那苦难的妻女们的份上再帮我一次。”褚连科怕来人,赶紧哀求的说。“褚师傅,你尽管说。”朱若愚麻溜的应道。“我有件新棉袄,在衣角里我缝了一百元钱,是平时一点点攒下来备急的,估计抄家时不会抄到,麻烦你一定尽快转告我爱人,以补贴她们生活吧。”朱若愚听他说得不吉祥,刚想再劝劝他,磨刀室又进来了人。褚连科可能怕离岗时间太长,就步履蹒跚的先走了。

  朱若愚回到龙门铇,走上刀后,坐在椅子上,怎么琢磨都觉得褚连科今天反常,整个语言和动作都充满着绝望的气氛,他也产生一种不祥之感。自工厂开展清理阶队伍以来,已发生了十几起自杀事件。有上吊的,有跳楼的,有喝农药的,也有卧轨的,还发生一起喝工业用火碱自杀的。但朱若愚自认为褚连科平时是个充满睿智的人,他又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为了尚没进入社会的孩子们,也不会寻短见。可是他忽然脑海中浮现出他领老五淑荣见褚连科的一幕,褚连科两眼发直,充满泪水,充满着惦念,会不会他要每人见一面就是了个心愿,做个最后的告别呢?想到这,他有点后怕,那我不就成了催死鬼吗?不会!他见完亲人已有几天了,也并没走极端啊。可转念一想,那他为什么要等到我劳动时并磨刀时再见我呢,哦,他惦着100元私房钱,那可是家中近半年的生活费啊。

  朱若愚还在胡思乱想,见车间不少人向外奔跑,他拦住一位师傅问:“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历史反革命褚连科跳厂房自杀了。”朱若愚脑袋“嗡”一下,他坐在了椅子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是在做好事还是在帮倒忙?是我让他结束了最后的思念、推动他走向了极端?他顿时产生了愧疚感。“厂房那么高怎么上去的?怎么应该也去见一面。”他想到这里,停了机床也向厂房外跑去,待他跑到现场时,厂救护车已经来了,几个纠察队员在往车上抬褚连科尸体,褚连科鼻孔和嘴都流着血,可是眼睛还睁着,他是死不瞑目啊!眼角上还挂着他人生中最后的一滴泪。有目击者说,褚连科是从顺着厂房外的铁梯爬上去的,爬到离地十米左右,他一撒手,摔到地上气绝身亡。朱若愚回到铇床前,半天没再开动,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他感到褚连科走绝路的决心早已下了。第一次见面褚连科已说过,几天几夜不让睡,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终年小心翼翼的在政治压抑中生活,怎能经得住终日的棒打。自己毕竟是帮助他同家人都见了最后一面,想到这,也觉心安了。他忽然又记起了今天托付的100元钱的事。他一看,也快到下班时间了,便开始打扫钢屑擦拭机床,到食堂简单吃了两口饭,就直接去了褚连科家。但却敲不开门,他想,褚连科的家人可能去了太平房。待他到太平房时,见太平房门两边已贴了对联,左边是“对抗运动,罪该万死”,右边是“自绝人民,死有余辜”,门楣上还贴了横批“专政有理”,只是全部都是用白纸大体墨笔写的,门口还有严打办人把着,其中就有老劳模沈培元。另一位严打办工作人员不让朱若愚进去,“你干什么的?不是家属不许进去,还有点阶级立场没有!”“我是褚连科一个单位的,和他们家是邻居。”还是沈培元通情达理,“既然来了,就进去吧。”进到里间,看到邹玉霄和褚淑贤已给褚连科穿好了丧服,那个小的在哭泣着,朱若愚一眼看到了褚连科身上的新棉袄。邹玉霄见到朱若愚,先是一愣,接着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还敢来。”朱若愚见太平房里没有其他人,拉邹玉霄到一边,贴在耳边悄悄说:“下午我见到了褚师傅,他委托我转告你,他给留了100元钱,在新棉袄衣角里,我着急赶来告诉你。”邹玉霄眼含着泪水,用手使劲捏了捏朱若愚的手,竟没有说出话来。朱若愚取出随身带的指甲刀,顺手偷偷塞到邹玉霄手里说:“我去门口看着严打办的人,你快去把钱取出来。”孩子们看着他们一片茫然。”邹玉霄快步走到尸体旁,用手摸了摸衣角,确感有异物,便迅速用指甲刀剪开衣角线,一会就抽出了20张5元面值的人民币,快速的塞进裤兜里,走到朱若愚身边,悄悄说“小朱,都取出来了,我怎么谢你呢?”说得已有些哽咽。“大婶,那我就回去了。”朱若愚顺手又将自己的50元钱塞到了邹玉霄手中说,“这是我送褚师傅的。”还没等邹玉霄反应过来,朱若愚已跑出了太平房。

  第二天朱若愚下班,快走到宿舍的树林旁,忽然闪出一个身影,“朱叔。”他一回头,见是褚淑贤,忙问“有事吗?”“严打办催着,上午就把我爸火化了,我妈让我把这50块钱还给你,她说你的心意都领了,全家会记一辈子,但钱决不能要。”说着把用纸包着的50元钱递过来。朱若愚忙说:“褚师傅是我平时最敬佩的人,没少在技术上指点我,这也没多少钱,只是表达我点心意。”他坚决不接,可褚淑贤又坚决不要,双方来回拉锯,路过行人看见两个年青人来回推推拉拉,都好奇的望着他们。褚淑贤脸红了,朱若愚再推过时,索性没接,转身跑了,钱掉在了地上。朱若愚望了望已远去的褚淑贤身影,捡起钱回到了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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