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十三岁那年,在外打工的母亲不幸薄命。
前来传信儿的冯姨皮笑肉不笑,斜视着一直蜷曲在炕上咯血的父亲:“俺早说过,你媳妇是狐狸精转世,要在人世折腾六五三十个日子,才会自动窜去。怎么样,大兄弟,你姨没逛语哩?”
被腰椎盘突出折磨得形锁骨立的父亲,滚出了一串苦泪。
“姨哩,俺媳妇命苦,您就别咒她哩。消息确实哩?我还想看她一眼。”
冯姨瞟瞟一边的白狐,意外回答:“行!狐狸精也是人哩,你没见雷锋塔下的白娘子,虽然迷得许仙差点儿跳桥,却也是有情有义?这样哩,镇上说当地民政局有过交待,你想多久上路就上路哩,只是,”
她又瞟瞟白狐:“白狐不能去。”
父亲急了,竟然半坐起了来,可又连忙躺下。
长期患病在床,汉子干脆光穿条短裤衩,冬盖被,夏搭巾,平时间吃饭或方便什么的,全靠着白狐伺候。
亲是女儿,爱是女儿,女儿懂事哩。
“白狐咋不去哩?白狐不去,这么远的路,谁伺候俺哩?再说,就是镇上同意,可俺没有钱哩?”
“白狐不能去!”冯姨怪笑笑,纹在她眉心的那颗红痣,也跟着她的皱皮晃悠。
“俺早说过,这母女俩都是千年的狐狸精转世,老的有六五三十个日子,小的哩,还是那句话,要有九九八十一个灾。反正,是祸害,迟早祸国殃民。唉大兄弟,你咋还没醒哩?”
汉子无奈的仰卧在炕上,双手却握成拳头,一上一下的猛捶着凉席。
“我的白狸哩,你咋就去了哩?不行,不管咋样,我得带上女儿最后看她一眼。白狐。”
“爹!”一直守在一边的白狐,上来靠近父亲,俯下身子:“爹,你要咋哩?”“扶俺到镇政府,俺要去求吴镇长借点钱,让我父女俩上路看你娘哩。”
“不用哩,俺在这儿。”
随着话声,镇长从窗外踮起脚尖,露出半个脑袋,一大络黑发一晃一晃的。
“大兄弟,俺早给你准备好哩,你看,”一卷钞票从破纸洞塞进:“一千块,足够哩。”,白狐睁大了眼睛:一千块?这可是俺从来没看到过的大数目哩。
同桌的栓娃,常爱拿着百元大钞在自己面前炫耀:“看,白狐,三百块,俺爹给的零花,酷哩?”
要不,就是故意找白狐借钢笔时,大敞开笔盒。
拴娃五指一弯,抓出些断笔,铅笔头或橡皮什么,露出垫底的钞票。
“除了钱,俺什么也没有哩,借俺借俺,要不,俺拿钱买行哩?”……可是,现在镇长竟然借出了这么多钱,镇长真好,真是村民的父母官哩!
汉子抓过数数,又迸出一串泪花,吃力的翻身爬起,挣扎着要给镇长嗑头致谢。
白狐忙靠上去,抓起前年娘回家探亲时买回的薄花被子,盖住爹的短裤衩。
汉子顶着被子,撅着屁股,硬生生的给镇长嗑了三个响头:“谢哩,镇长,俺屠龙好歹也是条汉子,若有病好那天,一定重重报答。”
黑头发缩了回去。
“行行才!带着白狐上路吧,路上有闺女照顾,也方便些呢。”
一直怪笑着的冯姨,朝外瞟瞟,皱皱眉,不由得脱口而出:“白狐不能去,白狐如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哩。”……
要说这白狐,自娘胎出来闭着眼睛嚎啕第一声起,全村就陷入了莫明其妙的紧张和神秘。
据冯姨说,白狐娘,也就是白狸发作那天,镇卫生院的屋顶上,不知从何处路来了一大一小两只白狐狸,抖动着雪白的鬃毛,闪动着火红的眼睛,二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左右摇曳着唱歌似的叫唤。
狐狸,在这一带倒是时常出现,可白色的狐狸,却极少看见。
正巧那天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奔着10块钱的报到费,扶老携幼到镇政府选举投票去了。
所以,尽管冯姨说得津津有味,活龙活现,大家却似信非信。要不是镇长婆姨在一边插嘴证实,这事儿也就一歇风吹,散啦。
你想想,镇长管着七八千黎明百姓,整天忙忙碌碌,大家都看在眼里。
镇长处事公道,办事踏实,没事就到村民家里坐坐和唠嗑,,村民留吃,不但非要给钱,而且常常多给,所以,很得大家的拥戴好评。
常言道: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学财神。
有这么个好的镇长,他的婆姨说话或办事儿,自然具有和镇长一样的权威,让大家深信不疑,屁颠颠的跑得飞快。
“她姨,那白狐在屋顶上唠嗑些咋哩?”
村里最年长的四伯一开口,大家便闭嘴,恭恭敬敬的看着他,再看着冯姨。
冯姨神气的清清嗓门儿,捋捋自个儿左鬓角上插的一朵小花:“人说人话,狐讲狐语,狐语就好比外面大城市时髦的英语,听得懂的听去,可精彩哩,这事儿,聊斋上记着哩。”
四伯就庄严地颌首。
于是,大家也跟着庄严地点点下巴,又齐齐看着冯姨。
在这一带,特别是小山村,冯姨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大家都知道。从她往上数,一直到她祖婆,五代人都是掐指盘算的活神仙。
先说她祖婆,八十八岁时忽一日早上醒来,掐指大呼不好。
慌得四伯的祖佬爷连声问:“咋哩咋哩?老神仙,您唠嗑唠嗑哩。”
“太上皇驾崩哩,这大清天下要乱哩。”,祖佬爷听得面色朱红,吭吭哧哧的:“太上皇驾崩哩?天啊,这可怎么得了哩?”
没几天,上面传下话来:“取下黄龙旗,康熙爷驾崩哩。”……
然后是她祖母,准确地预见了未代皇帝的退位和民国的开始,让大家佩服得敬若神明,燃香敬慕烛。
要知道,被连绵黄土高原紧紧包围着的小山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亘古天地。
全靠着官差和贩夫与外部世界联系。可人家祖母就掐掐指,就提前知道了一切,这不是神仙是咋哩?
再说这冯姨,自小识几个字儿,没满十岁就跟着贩夫到过百里之外的县城,令全村老少爷们儿奉为神仙的壮举多多。
其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桩,就是她救过第一任镇长的婆姨。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啦。
镇长婆姨难产,还没从镇医院抬上担架,淌着如水的淋血就咽了气。中年镇长大恸,捶着担架呼天抢地;七八个从生产队挑出的壮实汉子,则沮丧地犹如犯罪一样,在一旁茸拉着脑袋。
丧事在全村百姓帮忙下办得隆重。
死者被按当地风俗净身换衣后,装进黑漆棺材抬往坟地。
路上,遇到了逛县城回来的冯姨。结果,冯姨拦下了八抬大棺,从棺材里救出了所谓死亡的镇长婆姨。
更奇特的是,被重新救活后的镇长婆姨,不但很快给中年镇长生了个胖小子,而且长得胖乎乎的,活得有滋有味。
这个第一任镇长婆姨的胖小子,后来读书读到了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归国效力,成为省里有名的跨世纪副省长,现在省委书记。
省委书记的第三个小姨妹,嫁了当时省委的宣传部长。
宣传部长的外侄,就是现在这位挂职下放锻炼的镇长,而镇长的婆姨,恰好是冯姨最忠诚的崇拜者。
你说,不歇气地这么一大圈儿绕下来,还有谁敢对冯姨的话生疑不解?
“狐仙咕嘟着,村里又一只狐狸精降临,只怕是祸事哩!”,这下,老少爷们儿面面相觑,不言语了。
二十多年前,白狐娘出生那刻,本是寒风刺骨的蜡月天,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
从没见过这种怪天气的老少爷们儿,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这时的冯姨,就紧锁着眉头,掐指连称大事不好。追问之下,冯姨拍着自个儿的手背,歪着薄嘴唇皮儿,说出一番话,让老少爷们儿大眼瞪小眼。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冯姨的预言。
这个被自己爹娘取名“白狸”的女子,滋润着黄土高原的日月精华,物华天宝,慢慢长大,越来越俊俏水灵,名震一方。
还没满十二岁,居然就有不少小子为她打架。
以后就更不得了啦,小山村的年青人几乎为白狸,搞得形同路人,水火不溶……
好在不久后,也就是白狸刚满十七岁那年,她和镇里有名的万元户屠龙私奔了。嗬。当年的屠龙可是威风八面,脑子活,敢打拼,还能有板有眼的唱“我们是八十年代新一辈!”
屠龙虽然大了白狸二十岁,却引得花季年华的白狸芳心大乱。
芳心大乱的白狸扔了书本,拎着包袱,,偷偷溜出家门,不顾一切的跟随他到了沿海地区。
白狸前脚私奔,其爹随后为寻找她出门,就此杳无音讯,一去不回;其娘哭瞎了眼睛,失足淹死在村后的水溏里。
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气愤得跺脚大骂。
“好狗日的狐狸精!不忠不孝,绝情绝义,不得好死哩,不得超渡哩。”……
后来,当年的壮实汉子屠龙,被外乡严峻的生活压垮,留下白狸,拖着透支过度的病体,回到了小山村。
再后来,冷美得像朵怒放蜡梅的白狸,悄然回家,生下白狐后,又悄然离去……
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大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不用谁提醒哩。
白狸出生时,冯姨就预言过:“六五三十,折腾到头,是个短命妮儿哩。”结果,唉,屈指算,水灵灵,活鲜鲜的白狸姑娘,从出生到悄然而逝,刚好三十岁哩。
所以,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听了冯姨的话,都对刚到人世间的白狐,有了一种戒备防范。
怪就怪在,小白狐简直就是其亲娘的倒模。其眼,其眉,其唇,甚至生气,撒娇,微笑等等等等,都和小时的白狸一模一样。
到了小学四五年级,小白狐越发出落得绰约多姿,婷婷玉立。
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居然宛若成熟少女。
只见她高挑苗条,鹅蛋脸,蛾儿眉,皮肤白,一笑双涡,引得镇小学的女生们,个个嘟着嘴唇,莫明其妙的生气。
男生呢,则有事无事围着她,撵着她,找各种借口亲近她。
而其中的同桌栓娃,最公开和最嚣张。
老师看在眼里,却又实在找不出小白狐哪点不对。更奇怪的是,白狐不但模样好,学习成绩也好,她的作文几乎每学期都被老师,贴在教室后面的“学习栏”上。
还有一绝,白狐的歌唱得更好,是镇小学少年合唱队的领唱哩。
由于家境的不好,小白狐过早就挑起了生活重担。
曾经受到全村老少爷们儿羡慕的万元户,终日躺在床上呻吟。虽有白狸时不时从外面寄钱回来,可坐吃山空的父女俩,经济却越来越捉襟见肘,最后到了一贫如洗地步。
好在现在国家有钱了,在农村实行新农村政策,也惠及到白狐父女俩。
再加上镇政府也不时补助一点,至少,让白狐没有因此而失学。可是屠龙的腰椎尖盘,却因钱不到位,治不断根,越来越严重了。
正在这时,却突然传来了白狸不幸死亡的噩耗。
这让大家迷惑不解之余,重温当年冯姨的预言,感到冯对到底是冯姨,与自己是多么的不同哩。
谁知,当冯姨脱口而出后,从来就没当着她的面,敢开口说话的白狐,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