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巷子,总是长长的,窄窄的。
那种窄,却又似乎不是真的窄。许是巷子太长、宫墙又太高,故而显得窄些;许是走得人少、太过冷清,故而看着便觉得窄了。那是一种专属于寂寞的窄。
可不论是什么原因,正是这种透着孤独冷清的窄,让这些无声的巷子变得愈发的长。那是一种无言的漫长。漫长得就好像一眼望不见头,漫长得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漫长得就好像年轮、像岁月、像历史中那些被淹没了的时光……
前一阵子,连天累月的大雪肆虐了整个紫禁城。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被这莹白的雪色占领了。狂风暴雪之下,白茫茫的一片,封得那红墙黄瓦镀了银霜,一片纯白。只留下三大殿高高隆起的屋脊上,还能微微透射出些许黄光。这几日,雪势虽然渐渐停了,但却不见雪化,整个皇宫的地面上,都像是铺上了几十公分厚的绒毯。人踩在上面,如同踩在云端,走起路来既不稳当又十分吃力。
因为是出来透气的,所以孟古青并没有坐轿子。此时她虽穿了厚靴,但还是架不住这雪深,没走几步,便湿了鞋袜,难受极了。
“怎么了?”身旁的博果儿见她神情有异,忙关切地问了一句。
“这靴子真不如咱们草原上的皮靴管用!”孟古青闻言扶着他的胳膊停了下来,抬起右脚噘着嘴,冲他抱怨道:“你瞧,这才走了几步,竟全都湿了!这雪水湿哒哒地黏在鞋袜上,真是怪难受的!”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说是抱怨反倒更像是在撒娇。她是吃准了他会心疼,故而更加骄纵。果然,博果儿一听,立刻着急起来,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靴子,急切地问:“全湿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雪水这么凉,冻坏了可怎么好!”
孟古青见他如此着急,语气中还带着责备的意味,心里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可嘴上却仍不饶他,仍噘着嘴嘟囔道:“还不是你!非要叫我出来,这下好啦,全湿了!”
博果儿见她气恼,立刻住了口,换了种语气道:“好、好、好!这全是我的错,可现在怎么办呢?得马上把这湿的鞋袜换下来才是,不然肯定会着凉的。”
“我的衣裳都在宫外,哪里有的换?”孟古青望了望蹲在地上的博果儿,觉得他的话根本不可行。
“不论如何,总不能这样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吧,”博果儿抬头看了看她,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转身,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趴上来,我背你去换衣服。”
“什么?!你要在这儿背我?”孟古青望了望四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对啊,你再这样走下去,裤子衣裳都该湿了。”博果儿神情自若地答道。
“可这里是皇宫,到处都是人,万一叫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再说,你这是打算背我去哪儿换衣服?”碍于他们目前所处的环境,孟古青不得不有所收敛。
博果儿看她东问西问,以为她是害怕被自己连累,不由有些恼了,轻声嚷了一句:“你这丫头,哪来这么多的废话!难道还怕我会害了你不成?还不快些上来,万一寒气入侵、染了风寒,我可不饶你!”
孟古青从没见过他恼,竟觉得这倒比平时斯斯文文、温温柔柔的那个他更有趣。于是就冲他翻了个白眼,娇蛮地说“你这么凶作什么?上来就上来,人家还不是担心你的处境嘛!好心当作驴肝肺!”
博果儿一听,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不禁有些羞愧,觉得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于是叹了口气,说:“你这傻丫头,你应该相信我才是!我就算不顾及自己,难道还能不顾及你吗?此处离我额娘的宫苑不远,抄小路过去,人不知鬼不觉,放心吧!”
孟古青听了他的话,觉得心安了许多。她望着心上人宽阔的后背,一种莫名的伤感顿时袭上心头。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算了,被别人看见就看见吧,我情愿与你死在一处,也比跟了那个人强!”说罢,便默不作声地趴到了他的背上,两条胳膊紧紧拥住了他。
她的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上。那发间如花的香气淡淡弥散开来,萦绕在他的鼻尖,沁人心脾,可她这难得的安静却让他心疼。就这么一瞬间,他便捕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回过头,问:“怎么了?”
“不要说话,我只想抱你一会儿。”感受着他的气息,孟古青突然觉得疲倦极了,好想就这样趴在他的肩头睡去,一如那夜伏在他的臂弯里时,心上涌起的暖暖春情……
孟古青轻轻阖着眸子,静静伏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博果儿见了,知道她定是受到方才灵前之事的困扰,因此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说:“你的鞋袜湿了,我先背你去额娘那里。”说罢,便默默背起她,慢慢沿着宫墙朝娜木钟的住处走去。
雪地里的脚印,深深浅浅的,有的地方几乎没过膝盖。说是小路,其实却不过是一些要钻假山、穿树丛的野路,是平常宫女太监们急着办事时才会走的捷径。这些“路”,窄小崎岖,积雪也要比其他地方高厚许多。这样的雪路,既滑又乱,并不好走。一路上,博果儿几次重心不稳、险些踉跄。孟古青伏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脚步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也几次险些跌落,但最终都被他妥妥地护在了怀里,安全无虞。
“博果儿,皇上要我留在宫里过夜,怎么办?”穿过假山的时候,沉默了一路的孟古青,见四下无人,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博果儿闻言,身子不由得一僵,停住了脚步。他心里明白,她现在所说的,也正是自己最担心的事。
“我不想留在宫里,我很害怕。”孟古青见他不答话,又接着说:“如果我留下来,那么他一定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我的,我知道。”
博果儿听她语带哽咽,知道她心里一定既委屈又害怕,于是轻轻放下了她,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青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博果儿,我不要嫁给他。今生今世,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对孟古青而言,他的怀抱就是天堂。她总是贪恋他的温柔。此时此刻,她只想紧紧钻进他的怀里,抛却所有的凡尘俗世,栖息在他的眼里心上。
博果儿见她这样伤感,心疼极了。不禁皱眉,紧紧拥住了她,承诺道:“傻瓜,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就算拼上我的性命,我也……”
“我不许你这么说,”孟古青闻言急急地伸手堵住了他的嘴,神色悲戚地开口道:“我不许你为我冒险!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要比你的性命更重要的。如果要你冒险,那我情愿自己……”
“别说了,青儿。”博果儿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了她。他抬手轻轻捉住她的脸颊,凝视许久,才俯低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了一个轻轻的吻。
他的唇温热有力,印在她的眉心,却暖了她的心房,熨平了她心上的忧愁悲伤。在他的安抚下,她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也伸出双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双手交叠、四目相对,温馨安宁的气息在流动。这一瞬间,仿佛天地万物都已化为虚有。博果儿动情地望着他心中的珍宝,许久才说:“青儿放心,我已想好完全之策。皇兄既然开了口,你若真的一夜都不住,那便是驳了他的面子。这样总是不好的。今晚你且安心在宫里住下,我会想办法找皇兄,暂且拖延一夜。等明日,我再陪你一同,为十四叔守灵。如此便又是一夜,等到第三天,你只需寻个借口去禀报太后,就说身子不适要回府休养,到时太后允了,皇兄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办法倒是可行,只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要好几夜不睡?接下来这段日子,你还要熬好长时间,身子怎么吃得消?”博果儿的办法虽好,但孟古青却并不认同。她实在心疼眼前这个男人,不想让他为自己去遭这样的罪。
博果儿见状,故作轻松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着答:“不碍事的,我是男人。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世上,除了死亡,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是、是、是!我的大英雄,看来是我低估了你的实力了!”孟古青听他这么说,心中十分受用,不由笑了起来,在他胸口轻轻地锤了一拳。
博果儿见佳人终于破涕为笑,也跟着松了口气,一把搂住她纤细的腰枝笑问道:“现在不担心了?”
“讨厌!你惯会取笑我!”孟古青侧过脸娇嗔道。
“小傻瓜,”博果儿见了,不由笑将起来,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道:“我宠你、爱你都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取笑你呢?”
“你这嘴是抹了蜜了么?越来越不老实了!你和从前咱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是同一个人么?”被他这么一逗,孟古青整个人轻松不少,饶有兴味地与他扯了起来。
“是不是同一个人,你不是验过货了吗?”博果儿闻言突然坏笑起来,凑到她耳边,意有所指地压低声音问道。
“你……”他暧昧的话语让她一瞬间羞红了脸,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她原以为他一定会借机吻她,因此眉眼微垂,半带羞涩地等待着,却没想到这回他竟毫不“恋战”,只是环着她笑了不多会儿,便重又转身背起她,出了假山,直奔娜木钟宫里去了。
孟古青心里明白,他是担心自己鞋袜太湿会染上风寒,故而才不愿多作停留。虽然有些失落,但再次趴上他的肩头,她心里却比以往更觉得甜蜜。一路上,她望着自己身下这个踏实体贴的男人,突然觉得庆幸。庆幸自己遇见了他,庆幸自己最终所爱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