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博果儿与孟古青两人在雪地里你侬我侬,甜蜜至极。却没有顾及他们感情中的另一位主人公——福临,此时正在前朝忙得不可开交,政务缠身的他已经焦头烂额了。
自从一天前,阿济格被抓,他的保和殿里就热闹了起来。朝臣与宗亲们轮番进宫要求觐见,这些人成分复杂,分属不同阵营,代表着不同阶层的利益。他们各执一词,有的急于与阿济格划清界限,信誓旦旦地向他表尽忠心;有的联合群臣,上表奏疏要求将阿济格斩杀没籍、从严处置;还有的宗亲,则仗着自己资格老、辈分高,出面要求保下他……
一时间,各种声音充斥着整个保和殿,有支持、有质疑、有反对,大家各有各的说法,各方争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全都等着福临做最后的定夺。
这算是福临登基以来头一次独当一面,处理大事。他刚刚接手朝政,形势尚未摸清,原本就经验不足,事事都处在有待熟悉的阶段。如今一上来就碰上这样一件棘手的大案,怎能不让他感到焦头烂额、左右为难?
在福临眼中,这些人主要分为三派。一派是以郑亲王济尔哈朗为首的严查严办派;一派是以代善为首、主张保下阿济格的宗亲势力;还有一派则是由多尔衮旧部,他们保持中立,一心只想表忠心、站立场,对阿济格是杀是留并不真正关心。这次的事情,矛盾的焦点看似围绕阿济格的生死展开,实际上却是多尔衮死后各方势力的头一回合较量。这种较量,意味着后多尔衮时代各方势力的重新分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对新君执政能力的一种考验。
可以说,摆在福临面前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案件,而是一场考试,一场对他最全面的试探。
此时,他刚刚送走言辞激烈的济尔哈朗,还来不及静下心来思考,便又迎来了主打温情牌的宗亲一派。为了给阿济格说情,就连久未出门的代善竟然也出动了。他在众子侄的簇拥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进宫里,那阵仗绝不比当年的多尔衮差。
代善的突然到访,显然是福临没有预料到的。对于这个大伯,他一向敬重有加。他清楚地知道他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也清楚地知道他这一支血脉的实力非凡。他明白就算是多尔衮执政时期,人们也常戏谑地夸赞他的实力说:“大贝勒代善打喷嚏,墨尔根王绕着走。”这样一个连多尔衮多敬畏他三分的人,实力有多雄厚,可见一斑。如今他顺治刚刚亲政,真是需要别人扶持的关键时刻,为了区区一个阿济格,得罪了代善这座可以依靠的“大山”,这,显然是划不来的……
这会儿福临听了吴良辅的通报,一看大伯到访,立刻放下手头的文案,满脸堆笑地走下龙椅上前迎接。
“代善伯伯,天气寒冷,您身子不好,怎么还亲自跑来了?朕最近手头上事情正忙,正打算忙完了这阵子就过去看你呢!”说着,他举止亲昵地替下满达海,搀住代善的右臂,一路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到了殿中央早已摆好的太师椅之上。
代善见他态度如此谦卑,心里很是受用,于是也不绕弯子,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唉!孩子,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啦!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功名利禄都已变得不再重要。孩子,你可知道,什么东西在我这老人家的眼里才是最重要的?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你大伯我没什么志向,只想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家庭和睦啊,才是人一生最重要的事。”
“大伯这话说得是。什么,都不及亲人重要。”福临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顺着他的心意说道。
“是啊,什么都不及亲人重要。你爷爷,生了我们兄弟十好几个,个个能征善战。当初咱们兄弟十几个,一起在建州长大,跟着你爷爷和你叔公一块儿南征北战,打下了如今这片江山,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虽苦,却也是甜的。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一家人齐心协力更叫人感觉踏实心安的呢?”说着说着,代善突然停了下来,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接着说:“孩子,你可曾听说过你阿敏伯伯的故事?”
代善的眼神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福临被他这么一瞧,心里突然莫名地发虚。他对“阿敏”这个名字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也吃不准代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坦白地摇了摇头,道:“阿敏伯伯?侄儿只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却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你不记得他也正常,因为他死的时候,皇上你啊,还只是个奶娃娃呢!”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代善的思绪随之渐渐飘远。记忆,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天聪四年那一场纷乱的动荡……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眼已经十九年啦!我还记得,那是天聪四年的事。”想到时间,代善不由感慨道。
“天聪四年?”他的话让福临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明白事情的原委。
“是啊,天聪四年!那时候,你玛父登基也才不过四年。”代善望了他一眼,接着说:“你阿敏伯伯,是你玛父的堂兄,太祖弟弟舒尔哈齐的儿子。当年舒尔哈齐叛乱失败,太祖将其幽禁。太祖重情,念你阿敏伯伯年幼,便将他恩养在自己帐下,对他一直视如己出、悉心教导,与我们兄弟几个并无任何差别。
后来,阿敏伯伯长大了,太祖又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行军打仗,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为建州立下了赫赫战功。太祖对他十分赏识,于是后来又将他与我、你阿玛还有莽古尔泰一起被并称为四大贝勒,可谓荣耀至极。”
“那后来呢?”福临听得入神,见他停了下来,忙催促道。
“唉!后来……”代善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人心啊,总是易变的。太祖在世时,阿敏尚懂得感恩,一心只想要报答自己的伯父。可后来太祖仙逝,你父亲即位,他却突然变了,变得无所顾忌,变得野心膨胀,变得心怀异志。我还记得有一次,他甚至明目张胆地指着你的父汗说:‘我阿敏怕过谁?我倒要看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阿敏如此大胆,父汗当时是如何处置他的?”福临听到此处,不禁为阿敏的忘恩负义、嚣张跋扈感到愤慨。
“处置?”代善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他摸了摸胡须说:“你的父亲,和太祖一样,都是重情重义之人。阿敏从小与他一同长大,形同手足,他又怎会为了这样一句话就去处置他。”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福临有些不平。
“是啊,就这样算了。你玛父是宽容的。只可惜,阿敏却仍然不懂得感恩,结果终于酿成了大祸。天聪四年的三月,你玛父派他率军驻守永平。谁知他才到永平不久,就遇到明兵突然袭击。后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因此连战失利,损失惨重,一时间阿敏惊慌失措,弃城而逃。逃跑前,他下令屠城,血洗了整个永平城,坏了你玛父入主中原的全盘计划。”
听到这里,福临突然明白过来。他回想起史书中的记载,不由惊呼道:“大伯,难道你口中的阿敏,就是那永平屠城的罪魁祸首?”
“是啊!就是他!原来皇上你知道这件事啊!”代善摸着花白的胡须,叹了口气。
“永平屠城,造下了多大的罪孽!这样罄竹难书之事,朕又岂会不知?真没想到,原来他就是那个打乱父皇入主中原全盘计划的贼人!”福临虽没有亲身经历这些往事,但饱读诗书的他却早已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他从情感上一向偏重汉族,主张满汉大同,因此翻阅史籍,每每读至此处都不由对那始作俑者恨得牙痒痒。如今他终于真正了解到了这一切,自然对阿敏更觉得愤恨不已。
“是啊,一个阿敏,坏了一整锅粥……”代善仰头感慨道:“当时,上至王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不上书奏表要求你父皇立即处死阿敏的。”
“他的确该死!”福临毕竟年轻,听故事时总是很容易就融入其中。
“是啊,那时候,我也觉得如此。不过,你的父亲却不这么想。”代善看时机已经成熟,嘴角略带笑意地站起身,拍了拍福临的肩膀,说:“孩子,你的父亲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一直信守太祖遗训,珍惜兄弟情谊,注重手足之情。因此,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刻,他还是力排众议,顶住了各方压力,保下了阿敏。而阿敏,最终也被你父亲的真心打动,幡然悔悟了。”
“难道为了情谊,是非曲直就能被扭曲、黑的就能被说成白的、犯下的错误就可以被掩盖了吗?”福临并不认同自己父亲的做法,年轻气盛的他仍然觉得死才是阿敏应得的下场!
“孩子,你真的觉得死才是最好的惩罚手段吗?”代善见他并不认同,不禁暗暗皱眉,为他的固执感到意外。
“死,也许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一定是最有力的手段!”福临斩钉截铁地答道。
“孩子,你太年轻了,”代善摇了摇头,道:“奥知道,在这世上,惩罚一个人的方式有千千万万,死,只是最轻松的一种。你看,阿敏虽然没死,可却被判了终身幽禁,他终其一生都再也没能走出过牢门。孩子,你以为,是死痛苦,还是生不如死更痛苦呢?”
福临闻言,有所触动,陷入了沉思。代善见状,趁热打铁道:“你的父亲,用这种看似仁慈的方式,既守住了承诺,又保住了英名,同时也惩罚了该受到惩罚的罪人。岂不是一举数得,睿智英明?若不是他有这样的大智慧,又如何能使得你十四叔多尔衮,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一辈子?孩子,做皇帝光懂得赏罚分明可不够,法理不外乎人情。这里头的事情,还需要你好好去参悟啊!”
“大伯,真是听您一席话,胜读万卷书。”听到这里,福临自然已经完全明白了代善的用意。他望着代善,会意地点了点头,许久才说:“您放心,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代善听到这样的允诺,明白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也不再多言,欣慰地点了点头说:“皇上,你是大清未来的希望。大伯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了你什么,别人是怎样的主张,我不管。我只希望你能记住太祖遗训,明白一家人始终是一家人,打断骨头也连着筋,是不能说分开就分开的。你是个好孩子,大伯相信,你将来必定能像你的父亲那样,成为一代明君,造福大清、造福苍生!这样,将来我到了下面,对太祖和你的父亲,就也算是有交代了!”
代善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十分感人。福临听了,也难免动情,有了鼻酸的感觉。
代善为人一向狡猾,又善于读取人心,说话做事都极有策略。说到做说客这种事情,是从来都难不倒他的。反观福临,虽然为人聪慧有心机,但毕竟稚嫩,一直被养在深宫,不涉世事。他到了代善面前,被操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好在代善不是阿济格,对福临并无什么坏心,心中所图最多也不过是希望自己这一支血脉能够永享富贵,对他并无威胁之意。关于这一点,福临还是很明白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明白,才会让他每每遇事都乐意去找他商量。
这一老一少在保和殿里坐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沉,代善才起身告辞。福临见了,立刻出言挽留,又在西暖阁里赐宴,陪他一同用了晚膳,才起身送他离宫。临走时,福临又特意将一颗去年新进贡的大东珠和一株千年人参一并赐给了他,这才派了亲信一路将他送回府中。
目送代善离去后,福临并没有闲着,而是直接去了孝庄的宫里。如今多尔衮死了,也该是他们母子好好谈谈的时候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