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后宫的路上,福临心无旁骛,一心牵记着晚上的会面,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保和殿。到了殿门前,福临下了步撵正欲往里走,却没想到撞见了早已候在门口等他的笔什赫。
“赫儿,你怎么在这里?”福临见了她,觉得有些意外。
福临的口气透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这种突如其来的距离感,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大半个时辰的笔什赫猝不及防。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举动的唐突,同时也突然明白了福临已不再是原来那个被众人视作傀儡的小皇帝了。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他,似乎还是他,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躲进自己臂弯里寻求温暖和安慰的落魄失意之人了!
那个圈子很小、世界很简单、心里眼里统统只有她的小男孩,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深情的,不舍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像是一种怀念,也像是一种告别……
“你怎么了?怎么不答话?”福临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忍不住有些不耐烦。
笔什赫见他像是要恼,只好尴尬地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失落,淡淡地答道:“皇上,您这几日每天都步履匆匆,早出晚归,奴婢听吴公公说,您现在连吃饭也没个准点儿,这样下去累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事情要做,饭也要吃,奴婢今日特地给您炖了盅参鸡汤,里头放了枸杞,可以明目的。”
“嗯,朕抽空会喝的。”一开始福临见她那样反常,还以为是孟古青的事败露了,脑子里正盘算着如何拿话去堵她。如今却见她只是为自己的身体忧心,顿时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抚道:“赫儿,你对朕一向是最好的。从前一直让你没名没分地跟在朕的身边,着实是委屈了你,如今朕已亲政,咱们不需要再这样遮遮掩掩的过日子了。朕答应你,等忙过了这几日,十四叔出了殡,朕就给你寻个好的宫苑迁过去,也做个一宫之主。”
笔什赫一听福临要将她迁出保和殿,心中更觉悲伤,觉得他是厌弃了自己,于是立刻上前捉住他的手,急切地告白道:“皇上,宫苑、名分什么的,从来不是奴婢所需要的。奴婢所要的,只是能日日陪在皇上身边,伺候着皇上。哪怕要我做一辈子的奴婢,我也甘之如饴。”
福临闻言,不由笑了,他此时无心与她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因此只是简单直接地劝慰道:“傻丫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做个奴婢吧?就算你愿意,朕还不愿意呢!将来,咱们的孩子也一定不会答应!好了,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这两日,你趁着有时间好好收拾收拾,等十四叔出殡了,朕就替你落实这件事,到时候宗人府会替你造册,将来咱们的孩子也不会没名没分受人嘲笑了。好了,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必须要走了,外面风大,你赶快回屋休息吧。”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抛下笔什赫先一步进了大殿,连一个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她。
笔什赫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浓浓的,深深的,像一把把钝钝的刀子,割磨着她的心。
两个人相处,感情是前提,但相互理解、互为知音才是真正可贵的地方。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爱你的人其实并不难,难的是爱你的这个人同时也真正地知你、懂你,与你心有灵犀、与你三观相和……
保和殿门口,这寥寥的几句话中,笔什赫讲的是感情,而福临想的却是实际。两人口中所言、脑中所想,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又如何能够商量得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答案来呢?商量事情是如此,爱情的相处上,其实不也正是如此吗?
入夜,戌时刚到,硕塞便牵着岳乐偷偷进了西暖阁。
这是福临真正意义上的头一回见到岳乐。以往在节庆的朝拜以及宗亲的家宴上,两人虽也见过,可都不过是匆匆一眼,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更别提是像这样面对面坐着谈话了。
福临坐在龙椅上,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岳乐,只觉得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虽已年近三十,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显老,反倒有一种少年人的干净聪慧。
岳乐身材高大健壮,气质端庄稳重,初见之下很容易就会给人一种值得托付的感觉。他看上去是温和又值得信赖的。福临很喜欢他给人的这种感觉。老成却不卖弄,聪慧却又懂得收敛锋芒,似乎总是温顺恭谦的,但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你又能感受得到他藏在内里的风骨和原则……
这大概就是汉人所说的“谦谦君子”了吧,福临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坐在那里,看看岳乐又看看硕塞,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欣喜,让他看着看着不由笑了起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可是臣等仪容有何欠妥之处?”硕塞看他兀自看着他俩发笑,心里有些发虚,忙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岳乐,最后老实地问了一句。
“非也非也,朕只是心里高兴罢了。”福临看着他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欢喜。只见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举到眼前,笑着对坐在一旁的岳乐说道:“岳乐哥哥,朕虽是初次见你,却觉得一见如故,感觉你熟悉得很。此时无酒,那就请哥哥举起茶盏,咱们以茶代酒,共饮此杯吧!”
岳乐没想到福临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顿觉受宠若惊,即刻站起身,恭敬地答了谢,这才仰头,一口气将茶盏中滚烫的茶水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福临见他态度如此恭谦,心中更觉满意,于是便与他拉起了家常。他们从天气聊到他的母亲再到府内家眷,最后又聊了他在战场上斩杀张献忠的光荣事迹……几番交谈之下,两人很快就熟稔了起来。岳乐成熟稳重、聪慧儒雅的谈吐很快就征服了福临的心,他望着他近乎痴迷,眼中除了满意就是满意。有一瞬间,他甚至突发奇想,觉得老天造出这么一个人来,就是为了帮助他,满足他在朝政上的需要的!
谈话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切入主题。福临见时机已经成熟,便中袖笼中拿出了早前苏克萨哈呈上来的奏折,亲手递给了他们。
“这是苏克萨哈今天递上来的,你们怎么看?”福临简短地介绍道。
“皇上,现在谈这个恐怕为时过早吧?”粗粗地扫了一遍折子,硕塞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的确有些早。不过朕是想听听你们对这折子本身的看法。”福临点了点头答道。
经福临这么一说,硕塞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只见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奏折上的署名,再三确认后才说:“奇怪,这苏克萨哈……不是多尔衮的人么?他怎么会突然站出来替大哥平反呢?”
“是啊,朕也是想不通这一点。难道他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福临觉得苏克萨哈并非一般的投机小人,按说不该这么快就站出来卖主求荣才对。
“据臣所知……苏克萨哈与鳌拜,似乎是儿女亲家。”正当福临与硕塞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突然听见迟迟没有开口的岳乐发声了。他给出的这个回答,令人茅塞顿开,一下子回过味儿来。
“对啊,这鳌拜是郑王叔的人,苏克萨哈和他有姻亲关系,这事情就解释得通了!”硕塞闻言,立刻点头同意。
“唉,看来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啊。”福临表面上不置可否的评价了一句,其实心里却早已是怒气翻腾。此前,他早已知会过济尔哈朗,要他暂时以大局为重,不要搞什么清算、平反之类的政治斗争。没想带他表面上答应得爽快,其实却是阳奉阴违,在背地里搞了这么多的小动作!完全把自己这个皇帝当成傻子!他也不想想,这苏克萨哈本不是个敢出头挑事的人,若是没人怂恿煽动,岂会突然递这样的折子上来?
“不过皇上,依臣看,郑王叔平常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会在这种时候挑事的人啊!兴许这里头是有什么误会吧?”硕塞察觉到了福临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于是连忙替济尔哈朗开脱。
他本是好意,却没想到一旁地岳乐听了,竟会突然开口否定了他的想法:“郑亲王与摄政王的矛盾由来已久。他们二人,即使是在先帝尚在人世之时,也多有竞争。这两个人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摄政王这些年,风头太劲,郑亲王一派自先帝崩逝后就饱受排挤和打击,想必对摄政王早已是恨之入骨。忍了几十年,如今终于柳暗花明,郑亲王就是沉不住气,也不稀奇。皇上只要想,当年伍子胥为报仇,曾经鞭尸楚平王,就可以知道,一个人长期处于仇恨之中,其怨念会有多么深重了!”
“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人之常情。”福临闻言没有多作评论,只是表情有些凝重。他抬头看了看岳乐,突然对他说:“岳乐哥哥,再给朕讲讲当年的事情吧。”
“皇上想听什么?”岳乐问道。
“就给朕讲讲郑王叔的事情吧。”福临看似随意的说了一句。他从前从不觉得济尔哈朗可怕,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突然开始惧怕起这个人来。
以前福临看济尔哈朗,只觉得他们叔侄俩是一个战壕的盟友,有着共同的敌人。济尔哈朗作为叔叔,在匡扶正义、诛除多尔衮这件事上,对他这个侄子也可以说是忠心耿耿、百般照拂了。他们叔侄两人惺惺相惜,也算是度过了一段难忘的经历。可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值得信赖、面目和善的长辈,今天却让他品出一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有的,只是永恒不变的利益。今朝为利而聚,他朝,也一样为利而散。这样经典的道理,只可惜他福临太年轻,明白得太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