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七年腊月二十九,小年。天降大雪。
这天,是摄政王多尔衮小出殡的日子。
明日就是除夕了,可整个京城中看不到丝毫年节中应有的喜庆气氛。多尔衮死后,顺治封他为义皇帝,享皇帝丧仪。因此,举国哀悼,守丧百日。民间百姓,一月内不得嫁娶,百日内停止音乐,虽是年节,一月内军民仍必须着素服以示哀痛。
多尔衮的殡宫,设在景山的寿皇殿。出殡时,由福临扶棺步送,从乾清宫一直步送到寿皇殿去。虽然路途并不算太远,但要一个平日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帝,扶棺行走这么久,也算得上是诚意十足了。
皇家的排场,一向奢华铺张。这次小出殡所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非寻常人家所能想象。光是卤簿、丹旐、舁旐、举幡的人,加起来就有近千人,若再加上抬棺的大小舆各六班,加上銮仪卫校尉、禁军侍卫等人,粗略估算也有四五千人。这里头,还没有算上真正前来送行的朝臣、宗亲以及各府的命妇家眷。若把这所有出席的人员全都算上,那就得有将近一万人!
这条出殡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敲敲打打着从宫里走出来,就如一条长龙,蜿蜒曲折,声势浩大!
通往景山的步道,已抢在十天之中全部修整拓宽了。百姓们知道今天有热闹可看,一大早,就齐齐地聚集在了道路的两旁,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送殡队伍的到来。
卯时,天刚擦亮,福临便穿着重孝,一路扶棺,出了宫门。一路上,雪花混杂着纸钱,漫天飞舞,北风席卷着哀乐,更显肃杀。
寒风阵阵迷人眼,雪天出殡天哀怜。
路上的纸钱,厚厚的铺了一层又一层,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积雪还是冥纸。苏茉儿跟在命妇们的队伍里,一个人哭得伤心欲绝。
今天,她是代替孝庄出席的。这样的场合,按规矩,孝庄就只能送到宫门口。为了表达哀思,她便想着要派个人代她出宫去送他。苏茉儿见孝庄动了这个心思,立刻自告奋勇的去了。孝庄见了,只当她是忠心,却没有想过,这个机会对她而言是弥足珍贵的。
苏茉儿这一辈子,没爱过什么人。唯一一个存在她心里的男人,就是多尔衮!
她爱他,绝不比她的主子少。然而,她的爱,却要比孝庄的卑微得多。她只是个奴婢,而他,却是高高在上的王。爱上他,她连承认这种感情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奴婢,怎么能觊觎自己主子的情人?那是不忠不义的表现!因此,她从来没有勇气去触碰它。
在这段感情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的情感,远远地观望,远远地祝福。然而,如今,他死了!这一切,变得不同了。
在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对一个死人而言,权力、地位都成了空谈。他,再也不是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王。而她的靠近,也不再算是背叛。终于,在这一刻,他们平等了!她终于获得了勇气,不再掩饰,让自己的眼泪肆意流淌……
十四爷,若有来世,奴婢仍旧愿意伺候你和格格,伺候一辈子。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她心疼他,她想守护他,这样的心思,到如今仍不曾改变。然而,她还是一样不能说出口!
用什么来证明爱情?对她来说,唯有眼泪!只有眼泪的苦涩,才能代表她此时内心深处的绝望!
再也没有以后了。泪水流进嘴里,苦涩蔓延。她踉跄前行,如同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孟古青走在她身旁,见她步态不稳,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苏嬷嬷,人死不能复生,您可要节哀啊!”孟古青看她哭得如此悲痛,忍不住出言安慰。她心里暗暗觉得奇怪,人人都说与多尔衮有情的是姑姑,怎么今日她哭得反倒比自己的主子还凶。
苏茉儿见孟古青劝她,反倒哭得比之前更甚,只是握着小郡主的手,不停地抹眼泪。好半天止住哭声,肿着双眼叹了口气,道:“小郡主,你有所不知。奴婢打小就伺候格格。后来,格格嫁到盛京,我又跟着去伺候先帝,伺候孝端太后。后来……唉,不说了,这一路走来,十四爷是最叫人心疼的。别人也许不清楚,可奴婢心里,全都明白!只可惜……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说着说着,苏茉儿又接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孟古青听她话里有话,不禁好奇起来,于是一边搀着她往前走,一边试探道:“今天摄政王出殡,姑姑那边,还好吧?”
“老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这样的事情,叫她怎能不伤心啊!”苏茉儿闻言也没多想,直接答道。
“苏嬷嬷,从前我听家里人说……”孟古青见她也不避讳,就压低了声音直截了当地问:“他们说,姑姑和摄政王他们从前……”
“唉,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对着孟古青,苏茉儿不想否认。今日的她,正需要一个愿意聆听的人,来排遣她的悲伤。她望着孟古青那张与海兰珠相像的脸,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觉得此时此刻,走在她身边的,正是当年的宸妃娘娘。这种错觉,让她更觉感慨,忍不住感叹道:“若是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格格能听十四爷的话,跟他一起走了。也许,他们今天,就不是这个结局了……唉,生在皇家,感情的事,又有几人是能顺心如意的。”
“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孟古青没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竟会听到这么一个惊天秘闻,不禁瞪大了眼睛。
苏茉儿见状,自知失言,忙住了口,换了种语气道:“小格格,你是咱们科尔沁的未来。奴婢这番话,你现在也许不明白,可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懂的。人,不是只要有感情就能走到一起的,更不是只要走到一起的,就一定都有感情。这里头的事情啊,复杂着呢!这人活在世上,有几个是能真正撒开了一切只为自己活的?没有,一个都没有!”苏茉儿的话,说得悲怆。孟古青听了,不由联想到了自己与博果儿的事情,脸上顿时浮起一层忧色。
“是啊,说到底,大姑姑的福气真是要比小姑姑好得多,先帝那么爱她,也算是圆满了。”孟古青见她不愿往深里说,也不强求,干脆把话题扯到了大姑姑海兰珠身上,觉得这样兴许安全些。谁曾想,她这一扯,倒扯出了苏茉儿更多了感慨来。
“圆满?呵呵,论圆满,那也是先帝的圆满。”苏茉儿冷笑道:“当初,宸妃娘娘改嫁,就是为了给咱们科尔沁生皇子去的。可到头来,孩子是生了,却也是一场空,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这算哪门子的圆满啊!”
“至少她与先帝鹣鲽情深,不是吗?”孟古青辩驳得有些无力。
“嗯,先帝对她倒是一往情深。”苏茉儿淡淡地点了点头,突然转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接着说:“小格格,说到这个,作为过来人,奴婢倒是要劝你一句:这男女之间的情爱啊,主导权始终都在男人的手上,皇家的婚姻,更是如此。皇上喜欢,那就是夫妻情深。至于咱们女人,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说到底,就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交易。女人,不过是棋子,何来的感情之说?”
“嬷嬷这话……青儿倒是真没想过……”孟古青没想到她会把婚姻解释得这么直白,一时间觉得难以接受。
“小格格,奴婢自己虽没嫁过人,可这一路,什么风风雨雨没经历过。这些话,听来也许刺耳,却全是经验之谈。等将来,你自会明白……”说罢,苏茉儿便不再多言,只是一路叹着气,暗自想着心事。
苏茉儿历经沧桑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孟古青闻言,脸上的忧色不禁更浓了。她放眼远眺,想在人群中搜寻博果儿的身影,可是找了半天,却是徒劳无功。
人群涌动,摩肩接踵。
她与他之间,隔着人海,一重又一重。想着以为这么近,其实却是那么远,远到遥不可及,远到像是隔着高山大海、日月星辰……
找不到他,孟古青怅然若失。在她的身旁,苏茉儿还哽咽抽泣,周围的人,也都板着面孔,一脸沉痛的模样。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她不由开始认真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多尔衮的丧事一了,接踵而来的,就该是她与福临的婚事了!算上多尔衮的大葬,满打满算,这婚事,她顶多也就能拖上一年。可一年以后,等多尔衮落了葬,她就真的再没什么理由可以拖延的了。
虽然这门婚事,她已经单方面与福临做了了断。可正如苏茉儿所说,婚姻大事,又岂是两个人自己就能说了算的?太后姑姑那里如何交代?父亲那边如何说通?天下面前又如何自表?这一切都困难重重。
悔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如何说、要如何做,她实在还没有想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