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出殡前夜，失眠的人，又岂止孝庄一人。
月已西沉，正白旗的大营里，此时却是灯火通明。
何洛会私自召集了两白旗诸臣，以及多尔衮的一众心腹骨干，齐聚白旗大营，共商大事。
议事的帖子发出去不到一个时辰，众人不论远近，紧赶慢赶的，基本全都到齐了。罗什、博尔惠、吴拜、苏拜等人，身在军营，一接到帖子立刻进了大营。大学士刚林与内大臣苏克萨哈，看到帖子，下值后也直奔这里来了。只有锡翰与谭泰两个，虽然就住在城中，却迟迟没有现身。
何洛会见他们迟迟未到，又派了人去催促了两回。结果，直到亥时过半，谭泰与锡翰才姗姗来迟。
一进门，谭泰就面露不满，冲着坐在堂中的何洛会嚷道：“大半夜的，叫人来又是唱得哪出戏啊？”
“我们大家都在等你们。你们不到，如何商量？”何洛会见他来者不善，心中也憋着一股闷气。他斜眉看着谭泰，语气中尽是不满。
“哟？！合着你们都在等我？你们等我作甚？”谭泰傲慢地扫了众人一眼，自顾自选了张好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谭泰大人，你我从前都是受过摄政王恩惠的人。我们在王爷手底下共事这么多年，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句话么？”何洛会见他到了今日对自己仍是这副倨傲的态度，心中难掩悲凉，只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说：“王爷在世时，咱们大家都没少得他的好处。这些年，咱们能在外头风风光光、占尽好处，不全是因为咱们是王爷的人么？若不是瞧着这一点，谁又会拿咱们当祖宗一样的供着、听凭咱们的使唤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谭泰不耐烦地打断了何洛会的长篇大论，他今晚来，可不是来听这些废话的！
“谭泰大人，何不让何洛会大人把话讲完？咱们在这里都已经等了大半日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切入正题了。”吴拜老将军见谭泰如此张狂，有些看不过眼去，于是站出来为何洛会说了句话：“何洛会大人的话，说得没错。摄政王对咱们两白旗，的确恩重如山。咱们两白旗，理当铭记。”
“是啊，是啊！摄政王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理当感恩！”博尔惠、罗什、苏拜等人见吴拜表了态，也纷纷站出来表明了立场。
何洛会见众人都愿意站在自己这一边，很是欣慰，激动得冲着众人点了点头，接着说：“今日听到大家这样讲，我何洛会甚是感动。想摄政王在天之灵，见到咱们两白旗如此团结，也该安心了。然而，甲之良药，乙之砒霜。王爷对咱们来说是大恩人，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眼中钉、肉中刺。想那狗贼济尔哈朗，连王爷的性命都敢谋害，将来，又岂会轻易放过咱们？怕只怕，等明日王爷一出殡，咱们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何洛会！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只要你不轻举妄动、露出破绽，他济尔哈朗就拿咱们没有办法！”谭泰听何洛会话里有话，一再挑动众人的情绪，立刻再次打断他的话，抢过来说道：“济尔哈朗谋害王爷的事情，我已悉数告知太后！太后已经应允，会替王爷照拂好咱们，绝不会让济尔哈朗有机会乱来！”
“太后的话就一定可信吗？你不要忘了，她与皇上始终是母子。血浓于水，咱们这些终究是外人！若皇上受他人蛊惑心意已决，她又岂会站在咱们这一边？”何洛会闻言暗笑谭泰幼稚，即刻反驳道。
“太后早已看不惯他的做派，她绝不会将他留在朝中，让他有机会再左右皇上！”谭泰信心十足地解释道。
“太后想不想是一回事，她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济尔哈朗就是个疯子！更何况，他下毒这件事，本来就是获得皇上首肯的。你觉得，依照皇上的性格，他会轻易放过咱们吗？”说着，何洛会话锋一转，转身指着锡翰说道：“你年头上强绑皇上的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你觉得皇上不会记仇吗？还有你，席纳布库，打狗还要看主人，当初你当着皇上的面差点摔死吴良辅，这样的奇耻大辱，你觉得皇上又会如何？”
“何洛会，你说这些干什么？”锡翰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刻指责道：“你以为自己就很好吗？”
“我？嗬！锡翰，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我说这些是要来指责你、批判你吗？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提醒你们，别以为皇上现在不声不响的，就以为咱们过去做的那些事他不会再来追究！”说着，何洛会踱至众人中间，叹了口气，道：“想当初，屯齐讦告肃亲王，我为他们做旁证，这才治了豪格的罪。为了这件事，我把两黄旗的将士全都得罪了个遍。肃亲王是皇上的亲兄弟，如今皇上当权，他有岂肯容我！我的事情是这样，你们的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即使咱们真的毫无错处，可在皇上眼里，依附摄政王，为其党羽，这本就已是死罪！根本不须其他！咱们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如今，摄政王没了，咱们更要团结对外才是！”
“简直一派胡言！”何洛会的话本身并没有错处，但落在谭泰耳中却分外刺耳，只听他又一次出言反驳道：“何洛会，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我们在朝为官，何来党羽一说？皇上还没表态呢，你们就主动地抱成一团，岂不是更加坐实了我们是摄政王党羽的身份？这也实在太过愚蠢了！”
“我愚蠢？谭泰，你不要以为现在找到了太后当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在这人世间，你再不可能找出一个人，比王爷对咱们更好的了！这辈子，只有他，才是咱们的主子！”何洛会闻言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对着谭泰吼了起来。
“主子主子，说得这么忠心耿耿，那他现在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还缩在这里商量什么？有什么好商量的？去把济尔哈朗一刀捅了啊！去啊！”谭泰见状，一言不合便与何洛会开始对吼。气氛，顿时变得躁、、动紧张起来。
他们二人素日不和，只因两人最爱在多尔衮的面前争宠，因此常常为了多讨他的一句奖赏而在私下里暗暗较劲。除了在多尔衮的面前，他们平常很少说话，即使说，也是明里暗里的夹枪带棒，最后总会闹得不欢而散。
他们的不睦，在两白旗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大伙儿都了解他们的脾气，为了避免冲突，平常私下的聚会，他们从不愿意把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可如今这次是何洛会自己召集的人，大伙儿就是想不插手都不行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来商量对策的，二位大人又何必窝里斗呢？”刚林第一个看不过眼，站了出来，说：“不瞒大家说，皇上前两天召见我了。”
“什么？皇上召见你？他可曾说了什么？”坐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苏克萨哈，此时听了却突然来了精神，立刻跳出来问道。
“唉，皇上说我是国史院的，要我将当年肃亲王的事，重新整理出一份档案来交给他。”刚林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想，何洛会大人的猜测不无道理。咱们……的确该长点儿心眼了。”
“那皇上可还说了什么其他？”何洛会此时紧张极了，连忙追问。在他的心上，当年告发豪格的事，始终是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其他倒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我看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摄政王出殡之后，他就会有所动作了。”刚林不无忧虑地答道。
“刚林大人，如今英亲王也在大牢里关着，咱们群龙无首，是最容易对付的。为今之计，须要快些推举个主事的人出来才是！”何洛会意有所指地说道。
谭泰闻言，不由仰天大笑起来，好半天才止住笑声，指着何洛会嘲讽道：“怎么，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你想当主事的？只怕你没这个命吧！”
“谭泰，你不要欺人太甚！”何洛会见他几次三番挑衅自己，早已失了耐性，直接骂了回去：“你不要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背弃盟约，转投到我家王爷门下的。你以为，济尔哈朗会饶你？鳌拜会饶你？还有那索尼，我可听说，他已经被皇上给接回来了！”何洛会此话一出，无疑成了一个重磅炸弹，顿时让众人炸开了锅……
索尼当初是怎么会被贬黜出京、举家迁去守陵的，大家心里都很强清楚。若他回京的消息属实，那么这无疑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标志——小皇帝此时的心，绝不是与他们站在一起的！收拾多尔衮的余孽，不过是早晚的事！
谭泰也没想到索尼会在此时回京。在他心里，他早已是一个被遗忘多时的人了。此时此刻，他望着何洛会坦然的眼神，突然意识到，他说的也许并不是假话……
“怎么样？你还要吵吗？”何洛会见他收了声，知道他是害怕了，于是换了种口气对大家说：“这个首领，谁做都一样。如今，咱们是遇上寒潮了，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谁也无法预测。济尔哈朗这么恨咱们王爷，反攻倒算，恐怕在所难免！将来，艰难的日子会持续多久、情况究竟会差到什么地步，这个谁也说不准。但不论怎么说，吃苦的心理准备，咱们一定要有。另外，我希望大家都能做到一点，那就是千万别自乱阵脚。我们一定要站成一条战线，千万不能帮着外人来诋毁咱们的故主！卖主求荣，换来的富贵，不一定长久……”
“对啊，”博尔惠听了，连连点头，忙站出来附和道：“若真的要反攻倒算，只要咱们帮着王爷隐瞒，让郑亲王他们抓不到把柄，那最后他们自然也就只能不了了之。”
“是啊，是啊！保住王爷的名节，才有可能保住咱们自己！都说墙倒众人推，如果王爷被他们清算了，那咱们自然就没有好果子吃！”罗什跟着附和道。
刚林、巩阿岱、苏拜等人听了，也觉得有理，纷纷跟着点头称是。大营之中，只有谭泰、锡翰与苏克萨哈三人没有表态。他们三人，此时各怀心事，都在暗自权衡举措得失，想着要在即将到来的政治赌局中开一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