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筵宴,终于在众人心照不宣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
宴会结束,众臣依次退场。心焦的何洛会一见谭泰要走,立即赶上去拦住了他。
“谭泰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何洛会的态度谦卑极了,他知道,现在不是该摆架子的时候。
谁知,谭泰见他如此,反倒愈发趾高气昂。只见他用鼻孔斜睨了他一眼,才捏着嗓子,不咸不淡地问:“何洛会大人,你这时候找我,所谓何事?”
“谭大人,我找你的确是有要事相商。此处说话甚是不便,我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何洛会从前仗着多尔衮的宠爱的确张狂至极,但如今多尔衮一死,他自知失了势,心中便惶惶不可终日,已与丧家之犬无异。
谭泰与河洛会此前虽属同一阵营,但如今一个正春风得意,一个却面临着被清算的可能,两人的境遇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谭泰与他本就早有嫌隙,如今看他前景堪忧,对他自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愿意与他多作攀谈。
“你我之间,正大光明,有什么不便说的!我正忙着去吏部交接工作,你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为了避嫌,谭泰故意往后退了一步,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不出预料的,他这一放声,立刻吸引来了无数人的目光。他们纷纷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们,弄得何洛会既尴尬又被动,场面难看极了。他见这会儿两人已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可能,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由头,走开了。
通过这一次的接触,何洛会意识到,想要开自己个人的力量来拉拢谭泰几乎是不可能的。回到白旗大营,他立刻召集了博尔惠、罗什、拜音图等人,共商对策,把现今严峻的形势对他们做了细致全面的分析。
这次秘密会议,苏克萨哈也参加了。他和何洛会一样,是刚从筵宴上回来的,因此宴会上的情况,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刻,他听了何洛会的分析,知道他所言非虚,心中转投敌营的念头愈发活泛了。
“今天的朝贺大典上,皇上虽然没有变动我们的官职,但很明显,他在拉高济尔哈朗一派,借以打击我们。谭泰是我们中唯一有所升迁的人,但我觉得这事情没表面这么简单。皇上背后,定有高人指点。”何洛会忧心忡忡地说道。
“高人?这话怎么说?”博尔惠问道。
“这次他的升迁来得实在怪异。若是论功行赏,这回最该得赏赐的也是刚林,不是吗?若不是他夜奔八百里,英亲王此刻也许早就坐上王位了。”何洛会直白地说:“可是你们看,刚林没有赏,所有跟着咱们王爷去喀喇城的白旗大将都没有得赏,只有他谭泰升了迁,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何洛会,你这么一说,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啊!”巩阿岱一听,不由汗毛倒竖,惊醒过来。
“你的意思是说,皇上这么做,是为了分化咱们?”苏克萨哈听了这半日,总算幽幽地开了口。
何洛会见他说话,忙一阵点头,肯定道:“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啥?我想,皇上背后的这个人,一定非常了解咱们内部的情况,知道我与谭泰相处不来,因此才想出了这个计谋,借以分化瓦解咱们的势力!”
“此计实在阴毒!”罗什闻言不由拍案怒骂道:“我们本就无心叛乱,当初英亲王乱政,咱们两白旗上下,有哪一个不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怎么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本本分分的,皇上却反过来要来折腾咱们?实在冤煞人了!”
“诸位,这恐怕还只是第一步。我看今日,索尼和遏必隆全都官复原职,得到了皇上的平反,这事态越发不对劲了!看这苗头,不光你我要遭难,就连咱们王爷,恐怕也逃不脱这场厄运!”
“你说什么?咱们王爷都仙逝了,皇上还能对个死人怎么样吗?”博尔惠望着他将信将疑地说:“皇上不是才封了王爷为义皇帝么?这不就说明皇上还是念着咱们王爷的恩情的么?”
博尔惠提出的问题实在天真,何洛会闻言不禁摇头苦笑道:“博尔惠,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要用心去看!皇上封王爷做义皇帝,那不过是在做戏,是为了稳住咱们。你若真被他给麻痹了,那你的好日子,就真算是到头了!”
“照你方才所说,如今咱们在朝堂上是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济尔哈朗和皇上的人已经与咱们平分秋色。咱们优势全无,还拿什么与他们抗衡?拿什么来保全自己?”巩阿岱绝望地叹了口气,觉得前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希望。
“诸位,咱们不必如此灰心,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如今,朝堂上咱们虽然不占优势,但所幸的是,两白旗如今还掌握在咱们手中。所谓军权决定一切,咱们的处境还不算太被动。只要咱们一天还捏着两白旗,皇上便一天不敢动咱们!”何洛会见状,出言安慰道。希望借此给众人打打气,鼓舞一下士气。
只可惜,苏克萨哈对他的话却不以为意。只见他轻叹了口气,反驳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军权不军权的,还不是他说了算!如今,英亲王被擒、咱们王爷又不在了,两白旗旗主之位空缺,皇上要想插手军中,直接重新指派两个心腹来做旗主不就得了?你看看今天在朝贺大典上,硕塞和岳乐,全都升了爵位,皇上若派他们俩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苏克萨哈的话,让众人顿时没了声音。大家闻言,纷纷沉默,低头沉思着。倒是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拜音图突然开了口。
“依我看,大家也不必气馁,人心都是肉做的。若是咱们能团结起来,不分化、不内讧,老实做人,本分做事,再多去去皇上面前表忠心,也许事情仍会有转圜的余地。所谓日久见人心,假以时日,相信皇上一定能看到我们的忠心的。”拜音图说道。
“自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若真动了杀心,恐怕咱们再怎么表忠心也是徒劳!谭泰大人始终不愿与我和解,这终究是咱们白旗阵营防守上的一道裂缝。敌人只要稍稍用计,就能在这上头破开一个大口子!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还是要想办法把谭泰争取过来才是!你们中不少人,与谭泰关系都很好,希望大家回去后都能想法子劝劝谭泰,让他尽快回心转意!否则,人心不齐,咱们横竖逃不过一个死字!”何洛会的话说得入情入理,众人听了纷纷跟着点头。
“另一方面,咱们也要做好两手准备,如果谭泰大人真的决定一意孤行。那么咱们也只能另想其他法子了。”何洛会接着说。
“什么法子?”巩阿岱有些绝望,感觉他们这一回横竖都是死,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什么出路!
何洛会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众人许久,才凝重地说:“实在不行,就通知将士们早做准备,咱们带着两白旗出关去!以后,咱们自己单干!”
他这话一出,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博尔惠、拜音图、巩阿岱他们都埋低了头不吭声,倒是罗什率先站了出来挺他。
“也罢,大不了就回关外去!咱们本来就是关外人,回到老家去重头再来,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罗什这话,说得颇有点悲壮的味道。其实他会站出来支持何洛会也是人之常情。因为,众人之中,除了他和何洛会,其他人都是皇室宗亲,苏克萨哈虽不是皇亲,却与鳌拜有姻亲关系。说到底,他们都是有后台的人。只有他和何洛会是家臣出身,比众人低一个等次。
这血统和出身,可不仅仅是一个身份高低的问题。在这种大是大非的时刻,这也许就决定了你是生还是死!巩阿岱他们都是太祖的亲侄子,按辈分比福临要高出一辈,是他的长辈。福临见了他们,还要尊称一声“叔叔”。因此他们即使是犯了事,一般也不会惧怕他。但何洛会他们就不同了。世人都说“杀鸡儆猴”,震慑立威。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何洛会与罗什之类就属于“鸡”,而巩阿岱他们,都不过是“猴”罢了!
如今,“鸡”的性命堪忧,“猴”们又岂会真正在意呢?此时何洛会见罗什第一个挺身而出,心中顿时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壮感。
再说这一回朝贺大典,福临的新年政令一颁布,朝中众人便已品出了其中的滋味。向来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福临如今既已作了暗示,往日朝中那些趋炎附势、对他们极尽巴结之事的小人,必定会立刻见风转陀,开始寻找新的靠山。对于这些人的离开,何洛会倒是并不在意。他最担心的,是这些人不仅急着要和他们划清界限,还会趁机落井下石,编织几条莫须有的罪名去诋毁他们的旧主、以赢得新主的欢心!若真是这样,那他们在朝中的处境必定会变得更孤立、更艰难……
此时此刻,何洛会心中深深的预感到,自己往后的路怕是要渐渐转入绝境了。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每逢新帝上位,朝廷中总要经过一番彻底的“清洗”。他们这一班多尔衮旧臣,前朝的遗老,又怎么可能逃脱这样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