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明寺，开京十刹之一，是当年[1]太祖借佛法固王权[2]而创建的禅宗寺庙，也是举行禅宗选[3]的大寺。寺内有一口来头不小的水井。传说太祖祖父[4]精于箭术，被誉为“神弓”，在帮助西海龙王击退刁难他的老狐狸之后，便与龙王长女喜结连理。后来龙女于卧房外凿有一井，以通龙宫，正是现如今寺内这口广明井。

广明井连同龙女首次驾临松岳[5]时所凿之开城大井，被世人视为神圣之地。正因如此，前来祈愿的人一直络绎不绝。祈福也好礼佛也罢，往往信女多于善男，广明寺也概莫能外，蒙首及地的贵妇、祈福还愿的民女和双手合十的僧侣，将寺院围个水泄不通。正值一年春好处，微风拂面之下，女人们三五成群聚在水井周围交头接耳，俨然变成了一场互通消息的集会。

“听说右副承旨府的长子在司马试[6]中落榜了？”

“同窗的承宣[7]之子倒是考上了。”

“可不么。听说他们家不单送他去国子监求学，还另外延请大儒亲自上门教导。”

“开京城里谁不知道，他母亲每日贴身敦促他读书，绝不让他分心走神。”

“右副承旨那边肯定心里不痛快，自家长子落榜，共事的后辈之子却榜上有名。”

“想要攀亲的人也都一窝蜂转去了那边。”

“哎哟，怪不得哩。但好歹谋个荫职[8]啊……”

“都怪那家人迂腐不识时务……去跟崔世延[9]将军说说情，谋个荫职不是轻而易举的么。平时没跟共事的宦官打点好，自己的官位保不齐什么时候也被抢走哩。”

有人在背后议论朝堂时局和达官显贵，也有人对那些出手阔绰的贵夫人指指点点。

“你们可听说了？户部侍郎家送给兴国寺二十根银条！”

“啧，都快赶上一座房子的价钱了，真是大方。”

“那算什么？清州牧使捐给神福寺的地，应该是它三倍的价钱。”

“可那家人何来恁多家当？”

“全靠新过门的媳妇啊。清州牧使的岳丈从前倒是望族，传到这一代营生逐渐没了，家底儿又不够厚实，他就把夫人休了，重新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轰动一时的事，你竟不知？”

“原来如此，那他家很快就能在开京占据一席之地了。”

“我看人家自己正是这么打算的，已经在四处打点了，听说好差事近在眼前。”

“都是沾了继室的大光哩。”

“不过话说回来，继室给人供奉的，可不单单是银子。”

“哦，此话怎讲？”

“新媳妇年纪轻，脸蛋儿也漂亮……”

“天啊，这可奇了，娶了年轻貌美的媳妇，反倒成全了别人的好事。”

“那清州牧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他上任第一天就和一个妓女看对眼了，爱得死去活来的。”

“那夫妻俩就用不着同床异梦了……对了，他那媳妇到底委身于谁了？”

“这个……”

随着谈话越来越私密，女人们嚼舌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放越低。这些长舌妇表面优雅端庄，却难掩蜚短流长的兴奋，为了记熟听来的传闻，还会在脑中反复回想。女人们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的秘密往往很快就不胫而走，先是回家后变成了与自家相公分享的逸闻轶事，继而经由她们的奴婢之口传给府里的门客，门客翌日再和境遇相似的友人在茶楼聚会，待叹毕怀才不遇，聊天变得索然无味之时，突然提及背地里偷汉子的美娇妻……

如此一来，达官显贵本不可外扬的家丑便传至市井坊间。从自家女人那儿听来各种捕风捉影的传闻后，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还会带到宫中分享。于是，谁家的某人又偷情了，谁家夫妻打架又摔碎了多少器皿，此般种种，倒为开京城上下茶余饭后增添了不少谈资，大家一起分享秘密，其乐融融。

然而逸闻轶事在添油加醋的流传中渐渐走样，掺杂进不少谎言，到最后甚至以讹传讹。贵妇们在广明井边议论清州牧使新妻之时，应该也有不少擅自添减的内容，但她们非议起来倒是一本正经热情不减。

不知不觉间，来广明井附近祈愿的人越来越少，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女人反倒多了起来。

这日，就在妇人们蜚短流长的时候，一名少女缓缓走了过来，一身出远门才会有的装扮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只见她不但围着蒙首，头上还戴着笠帽，帽沿四周垂下来的黑纱把脸蛋、脖颈和香肩都遮得严严实实。女人天性爱美，华丽的服饰本就容易受到关注，少女如此严丝合缝的打扮激发了妇人们的好奇心。

“那是谁家小姐？”

“您不知道啊？宁仁伯府的独生女，看样子是和奶娘一起上香来了。”

“天哪，听说她脸上有刀伤啊？......”

“所以才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吧。”

“听说宁仁伯府请了名医给她治疗，再治上几年伤疤就会完全消失，可花了不少雪花银呢。”

“宁仁伯早就放出话来，只要能让爱女恢复原样，花多少银子他都舍得。不过也是，他家本来就财大气粗，甭管开价多少都能痛快拿出来。”

“话说，这刀伤真能痊愈么？她又不是半大孩童。”

“那就要看伤得有多深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的声音飘进耳朵里，飞燕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手掌都被冷汗浸湿了。广明寺人来人往，她一直提心吊胆，害怕有人过来搭话自己露怯。此刻，飞燕前脸向佛，衷心为自家小姐祈福，身后早已如芒在背，不需要回头都能感受到周围的女人投来的目光，整个人瑟瑟发抖。

早知道就在石塔后面等着嬷嬷了，不该来水井这边啊！

飞燕心里后悔不迭，身体却不敢动弹，好像只要稍微一动，围观者里就会有人发现她不是贵族千金而是低贱奴婢。原本因为能出门透透气而欢呼雀跃的她，现在却不停地向龙神祈祷让嬷嬷快点过来。幸好那些人并没有靠近她，只是自顾自地在背后小声议论着。

嬷嬷，请你快点来吧！飞燕闭眼默默呼唤着。

“看来小姐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啊。”

慵懒的语调突然黏上了耳朵。飞燕吓了一大跳，倏地睁开眼睛。透过面前的黑纱，她看到一个女人正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