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广明寺正堂拜佛的玬拦住了欲要送她出寺的住持。当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时候,偶尔会跟随母亲一起来此供佛,顺便为她消失多年的三哥请愿,祈求三哥能与恋人相见。对于从未在王宫和宅邸之外的地方享受过半点闲暇时光的玬而言,这里就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这回忆也变得愈发模糊。
年近半百的她尽管无法逃避岁月在自己脸上刻下的皱纹,却依旧清新脱俗,美貌动人。成熟优雅的气质更像是岁月馈赠的礼物,让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光彩熠熠。
“佛祖帮我实现了那么多的愿望,为何就不能成全娘娘的心愿呢?哎。”
尚宫在玬身后不远处嘟嘟囔囔地嘀咕着。从玬入宫时起,尚宫就一直服侍左右,主子在佛堂里恳切地祈了什么愿,她再清楚不过。娘娘二十三岁那年便和丈夫断了来往,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始终一如既往地虔诚祈愿。尚宫思量着玬无声的愿望,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发起牢骚。
玬走下阶梯,停下脚步,转身朝尚宫微笑道:
“您向佛祖求了什么?”
哎呦喂,我这张嘴,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尚宫慌忙抬起双臂,将头埋进宽大的袖子里。向来直言不讳的老人自言自语似的呢喃道:
“小的求佛祖让那些可恶之人全部消失不见。”
“哎呀……佛祖是绝对不会应允的。您这是公然积下了恶业。”
柔和的表情瞬间变得决绝,玬低声斥责道。可是,比她年长的尚宫居然在主子面前为自己辩解起来。
“小的并非公然在佛祖面前许下了那样的愿望。小的只是在跪拜佛祖的时候突然闪过一个一个念头,希望无视娘娘的公主殿下和厚颜无耻的淑妃娘娘全部消失不见罢了。她们的存在会令娘娘伤心,娘娘若是伤心,小的心里也会备受煎熬,若想保全性命的话……”
“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几十年来都活在无尽的怨恨之中……顺和院妃和懿妃不也一样吗?”
“小的并不希望这两位娘娘也一同消失不见,娘娘。”
尚宫急切地辩解道。玬宽厚地朝她点点头,再次转过身去。
许多人从她身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善终之人确实存在,但大部分人都是英年早逝,尤其是那些和她有着相同处境的女人。她们之中最先去世的是顺和院妃,没等丈夫再次即位为王便撒手人寰。她未能见到远在大都的丈夫,膝下亦无一儿半女,可谓凄惨。
不过几年之后,那个和王琠私通后又厚颜无耻地重新回到王上身边的宝塔实怜公主便离开了人世,懿妃也速真也紧随其后咽了气。她们都在丈夫身边,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待遇,抱憾而终。而也速真的遭遇更是令人悲痛,她身为世子的大儿子死在了自己的父王手里。
海山即位后的第二年,被封为沈阳王的謜重回高丽复位称王,短短两个月后又再次返回大都。国王将高丽政权交由妹夫——齐安大君王淑掌管,通过在元传旨来控制朝政。这一举措令高丽国政陷入一片混乱,不仅如此,巨额的滞留费用对于高丽来说更是劳民伤财。官员多次请王上回国未果,最终暗中密谋,企图拥立世子即位。识破阴谋的王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世子及其追随者。他早已经历过父子之间的王位争夺战,对儿子的惩处亦是残酷至极。世子死后,也速真拼命坚持了六年,便再也撑不下去了。
尚宫所说的淑妃和上面提到的三个人略有不同。謜早就答应过被先王立为淑昌院妃的她,父王死后便将她收继。而謜很快便履行了这个约定,父王去世不过三个月,謜就迎娶了她。晋升为淑妃后,她更是得意忘形,向王上提出各种要求,而謜也都一一应允。
因为这个女人,謜背上了悖伦失德的形象,引发公愤。而实际上,就像大家揣测的那样,謜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对她狂热的爱恋。他不仅对淑妃言听计从,还放任几乎和她同时入宫的顺妃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甚至有传言称王接近美少年,喜爱男色。这不是深陷爱河里的忘乎所以,而是内心空虚所招致的逾规越矩。至于这空虚究竟因何而起,在一众嫔妃之中,也只有玬一人知道背后的真相。也速真大概也猜出了答案,但她应该不想理解那所谓的空虚,毕竟他是杀死亲生儿子的凶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淑妃死后,也一样被他忘得干干净净。
或许,女人本就不该嫁给不平凡的男人。謜的女人们无不痛心疾首,一个又一个凄凉地死去。除玬以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妃子——顺妃亦是如此。所以,就算玬想嫉妒也嫉妒不起来,所有人都和她有着相似的境遇。每每想起她们,玬的心里就填满了同情和怜悯。
“她们都是背负苦痛离开世间的人儿。但愿她们下辈子能在佛祖的指引下享受幸福与安乐。”
玬祈愿似的低声说道。从她第一次入宫时起就被人称作活佛,此刻亦是一副慈悲模样。一旁的尚宫又发起了牢骚。
“娘娘心地如此善良,却被永远地抛弃于此,上王定会为此付出代价。薨逝的娘娘们也是怨深似海恨难平……”
“尚宫休得胡说。”
玬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咄咄逼人的寒气。尚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掩住了嘴巴。玬瞥了她一眼后又将视线转向蔚蓝的天空,痴痴地沉醉其中。他就在这片天空下的某个地方,只要一想到许久未见的他,她依然会唤起令自己心动的思念。
“心地善良?那一定不是我。我犯下的滔天罪行可无人能及……可即便如此,殿下却说他已经原谅了所有的一切。”
“嗯?娘娘,您说什么?”
玬一边抬头仰望遥远的天空,一边低声自言自语,声音小到连尚宫都听不清楚。她并没有重复方才的话。她已经忘却了身旁的尚宫,仿佛回到了与丈夫最后一次相见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