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筠看着自家庭院。凤莲和候叔正在院子里摘蔬菜。今年蔬菜长得不错,芥蓝青青。
昔日的顾氏庭院已经彻底的变成了菜园子。
菜园子有菜园子的好处,起码顾婉筠自己,小弟顾正则,丫头凤莲和老仆候叔一家四口人的蔬菜不用费钱去买了,多余的蔬菜候叔早市上卖掉还能换点钱买米买面。
让顾婉筠头疼的是顾正则眼瞅着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从哪里能够挤出一笔钱来请一位先生。
想来父亲一生当清官,真正一清如水,清贫至极。母亲当年生小弟时难产而亡时产婆的话犹言在耳,母亲由于平日吃的不好力气不足,生完小弟便灯油耗尽。世人皆夸清官好,然而清贫至此,不顾妻儿,乃至家道中落,亲朋疏远,这一辈子到底也有憾事。
顾婉筠看着装蔬菜的袋子,已经装了一小袋。便喊凤莲道:“凤莲,这就可以了,你赶紧洗洗手,换身衣服跟我一起去萧家吧。候叔,还请麻烦套车。”
凤莲和候叔听顾婉筠喊,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候叔默默出门套车,凤莲一边扎口袋一边说:“小姐,小郎主一个人在家中能行吗?要不带小郎主一起去?”
顾婉筠摇摇头:“穷亲戚打秋风,个中滋味不好受,正则才八岁,不要受这份罪了。再说,违抗父亲遗命的事情我自己做,不带累正则。”
凤莲侧头道:“那我们就带这么一小包蔬菜,总觉得很尴尬呢。”
顾婉筠笑着摇了摇头:“好歹蔬菜是我们亲手所种,算是一份心意。本来就是因为穷的无法了才去借钱,哪里来的那么多厚礼。”
凤莲吐了吐舌头。
顾婉筠叹了口气,候叔已经在门口架好车等着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误了小弟读书,顾氏后人大字不识一个,那才叫给祖宗丢人。
然而人背运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顾婉筠没想到的是出门就翻车。
顾家的老牛车才一出门,迎面奔过来一匹骏马,两者一撞,呜呼哀哉。
就听驾车的候叔一声哀嚎,顾婉筠心里一紧,候叔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要是候叔被撞出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四口人可怎么办啊!
不顾自己狼狈,顾婉筠手脚并用赶紧从翻了的车厢中爬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候叔坐在地上哭。候叔四十多岁的人了,哭的跟个孩子一样,顾婉筠赶紧过去看,候叔腿上鲜血一片。
顾婉筠心里一凉,这八成腿要断了。往前一看,那老牛躺在地上也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顾婉筠皱着眉头刚要爬起来,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想扶起自己:“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抬头,却看见一张眉飞入鬓的俊脸,好端端一个贵介公子,看上去不似恶霸坏人。
那公子见了顾婉筠却也是愣了一愣,脸上毫无来由的红了。为了掩饰尴尬一般,那人问道:“姑娘可受伤了?”
顾婉筠见他如此,心中只觉有趣,却也不恼,扶着他站起身来:“这位公子,我们家候叔的腿八成断了,我家家境贫寒无钱看病,还得劳烦你带他瞧瞧医生吧。”
那公子没想到顾婉筠开口就是谈钱,一点客套废话都没有,愣了一愣说道:“这是应当的,不过看候叔这个情况,怕是走不成路了,要不然请候叔在这里稍候,我去请大夫过来?”
顾婉筠一把拉住此人衣袖,皱着眉头说:“你要是跑了我找谁去?”
就听旁边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喝道:“什么跑了,你不看看殿下是什么人!”
顾婉筠一怔,能叫“殿下”的,自然是亲王一流。
大正国眼下在正阳城中的亲王就一个,信王程澈。眼前此人,衣冠锦绣,面容俊朗,气度雍容,难不成真是信王?
就看眼前人微微笑着自我介绍:“如墨不要唐突,在下是程澈,姑娘放心,我把如墨扣押在这里,要是我跑了如墨就是你的人,你让他赶车挑粪无一不可。”
小厮如墨闻言哀嚎道:“殿下!”
程澈板起脸看着如墨:“不要喊了,唐突了姑娘拿你是问,不知姑娘该怎么称呼?”
顾婉筠看了看年轻的信王。
担任宿卫军领军将军的信王一直以英武而闻名公卿。顾婉筠一直以为信王应该是个满脸横肉的武夫,没想到生的这般斯文儒雅,还带着些许腼腆,要说他是书生文士也不为过。顾婉筠不知为何,微微笑了,低头施礼:“顾婉筠见过殿下。”
程澈听了顾婉筠的话却是一愣,抬头看顾家大门,门上斗大的顾字:“原来是顾家女公子,这…你们府上…”
顾婉筠已经习惯如此这般的问话了,似笑非笑的看着信王。
信王却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真是对不住顾姑娘了,我今天出门只带了如墨一个人,要不然我在这里陪姑娘,如墨赶紧回府把王大夫请来。”
如墨听了这话,倒是一点都不耽误,大声回答了一声:“是!”骑上马飞奔而去。
顾婉筠看着程澈把撞翻了顾府牛车后一点事没有兀自在一旁溜达的马挽到一边拴好,想要过去看看候叔,却突然脚上一阵钻心的疼,刚才一着急没发现,这下才感觉到疼,这脚八成崴了,心下叹息,果然违抗父亲遗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借钱不顺,奈何奈何。
程澈在旁边看着顾府大门却感慨万千:“没想到顾山源竟然清廉至此,为公如斯,真是国家福分。”顾婉筠皱着眉头任他在一旁感慨,心中生出无穷的悲凉,国家是有福了,顾家是没钱了。钱这一个字真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
程澈见顾婉筠没有接话,颇有些不知所措,努力想了想,对顾婉筠说:“顾姑娘,不晓得府上还有什么人,我去通知一下,先把牛抬起来吧。”
顾婉筠长叹一声:“让殿下见笑了,我家里就还剩一个弟弟顾正则,正则仍是个稚龄儿童,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如且在这里等等吧,虽说坐在路上令人笑话,但是候叔走不了路,我的脚崴了,这老牛咱们两个也扶不起来,一动不如一静,等着吧。”
程澈犹豫了一下,陪顾婉筠坐在门槛上,候叔已经不哭了,却抽抽泣泣,引来路人围观。却有那街坊邻居,连牵带赶,好不容易把牛给扶了起来,正热闹着,却见如墨骑马飞奔过来:“殿下,殿下,皇上有急事召你入宫商量,你赶快跟我去一趟吧。”
程澈皱眉:“王太医呢?”
如墨喘了口气:“已经跟王太医说了,他这就坐轿子赶过来。”
顾婉筠叹了口气:“殿下,你忙你的吧,王太医只要来,把我们候叔的腿看好就成了。”眼瞅着信王绝尘而去,顾婉筠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无比。
正自头疼,就觉得旁边一个人绕着自己左三圈右三圈的转悠。
抬头,一个道士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道士见顾婉筠抬头,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之色:“这位就是顾府女公子?”
顾婉筠不晓得这道士要干什么,还没说话,那道士就摇头:“顾姑娘,恕贫道直言,你这府上有妖气。”
顾婉筠到了这个地步连生气都也气不起来,眼见周围好事人等听了这话纷纷围过来,自己脚又不好,只好尽量端坐在原地:“道长,我正阳顾氏乃是江北百年望族,哪里来的什么妖气?”
道士摇摇头:“望族不望族的,跟有没有妖气没关系,再说了,你们顾府的这块地方灵气聚集,想当初仗着府上人多阳气盛,灵气为人所用,倒也称得上人杰地灵,到了现今,府上人口单薄,这灵气自然就往别的生灵身上聚集,依我看哪,顾姑娘你们趁早搬家为是。”
顾婉筠冷冷道:“顾府搬不搬家,还用不到道长操心,我这里有几文钱,道长尽可以拿去,以尽顾氏绵薄之力。”
道士摇摇头:“几文钱我还不缺,如果姑娘有心,舍我五斗米,我定当为姑娘到府上除妖镇宅。”
就听身后一个人笑道:“道士你倒去几条街之外的王家去讨米吧,王家何止五斗,就算五升米,舍给你那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们王老先生正是贵教至交呢。”
顾婉筠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中年文士站在身后负手而立,看着道士的凤眼中寒光闪烁,那道士在这文士的目光下,气势大减,嘟嘟囔囔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转过身急急的跑了。
顾婉筠微微笑道:“多谢先生。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行礼,还请先生见谅。”
这文士微微一笑:“不妨不妨。”
正说话间,却见顾正则从屋里面冲将出来:“阿姐!”急急的走到顾婉筠身边查看顾婉筠的伤势,又飞奔到候叔跟前,拍拍候叔肩膀:“候叔,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啦,等回去我帮你做一副拐杖,这样走路就不疼了。”
文士微微笑着看着顾正则,问顾婉筠:“这位就是令弟正则公子吧。”
顾婉筠点头:“正是小弟,却不知先生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文士微笑冲顾正则招招手:“顾公子。”
顾正则一脸疑惑的走过来,站在姐姐身边,看着文士。
文士看着顾正则,微微点头,赞叹道:“顾公子年纪虽轻,但是眉目之间有英气,好极,好极。”
顾婉筠好奇的看着文士,不晓得此人来历:“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文士微微一笑:“我姓君,叫君闻磬。令尊生前与我有几面之交,此次特地来找顾公子,便是依照旧约而来。”
说着,君闻磬从兜里取出几封信来,交给顾婉筠。
顾婉筠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父亲的字,心下不由一酸,接过信,仔细看时,却是潸然泪下。
信上无他,全是父亲一片爱子之心。
原是当年小弟顾正则出生之时,君闻磬父亲写信来贺,顾清与他相约八年之后,将小弟托付与他当做弟子。
顾婉筠泪眼朦胧的想,自己这些时日心中埋怨父亲一世清官不顾妻儿,谁想竟然是自己错了。父亲原来早就为小弟安排好一切,却是自己目光短浅。
虽然君闻磬此人来的有些突兀,然而看信上的字迹,确确实实是父亲亲笔所写,信上用字语气,也是父亲惯常所用,此时看起来,恍如父亲生前坐在书房中缓缓写信念与顾婉筠听一般。
君闻磬叹了口气:“令尊去世当日,君某未能前来,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顾婉筠长吸一口气,盈盈下拜:“顾家如今衰微,先生能够不嫌我家贫寒,相守八年君子之约,婉筠感激不尽。”
君闻磬赶紧扶起顾婉筠:“姑娘客气了。”
顾婉筠眼中泪光闪动:“小弟,还不快来拜见先生?”
顾正则疑惑的看了看君闻磬,然而素来听顾婉筠的话,便也不多言,跪了下来,君闻磬负手而立,微微点头,结结实实受了顾正则三个响头。
顾婉筠心中欣喜,小弟拜师之事,便从此解决,只是:“先生,实不相瞒,我家今日实在贫寒,此次出门便是为了束脩之事…”
君闻磬一笑摆手:“罢了罢了,你家如此,我都清楚。束脩且不提也罢。只求一事。”
顾婉筠大喜:“先生但讲无妨,只要婉筠能够做到,万死不辞。”
君闻磬哈哈笑道:“不用你万死不辞,只要给我一间空屋当授课之所,平日我进出自在,除了正则,这间授课之所你们都莫要进入即可。”
顾婉筠嫣然一笑:“这个容易,寒舍屋子随便先生挑拣。还请先生进来说话。”
君闻磬凝视着顾婉筠的笑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然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跟着顾婉筠和恭恭敬敬有模有样的顾正则往屋里走去。
人来人往,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