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程沂突然在明光殿朝议的通知让程澈有些措不及手。
仔细算算,今天怎么也不是大朝的时候,按照惯例,是应该在启德殿小范围内议事。怎么就突然间需要到明光殿去?
程澈很想找萧凤鸣问个究竟,然而站在明光殿上左看右看,却始终没看到萧凤鸣的身影。
王宽远面无表情的站在皇帝程沂的下方,远眺着殿外一层层的台阶。
台阶下,原本应该由陈景宗带班的武将们只有寥寥数人站在那里看着自己,而本应站在殿外的武卫将军柳凤则全身披挂,罔视朝仪的站在皇帝程沂身边,虎视眈眈的看着殿内群臣。
顺着柳凤的目光,程澈环视明光殿内,除了萧凤鸣,不知为何王机和一般党羽也并未上朝。程澈看着这明光殿上,回想前一段时间羽真司繁来时的光景,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今日这明光殿上,不仅仅是因为大雪之前的冷风萧瑟,更有一番因为殿内人少而产生的空旷感。
皇帝程沂终于落座了。鸿胪寺卿不晓得为何没有像往日一般鸣钟磬。
大殿内一片阴沉的寂静。落座后的程沂,铁青着一张脸看着群臣。
一个个的看过去,被程沂目光看到的众人不由得都低下了头。
程澈与程沂目光相接,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程沂的目光与这天气一般的阴冷,又像是要看到内心深处想法一样的锐利。程澈从未看见过程沂这般的眼神,便也低下头去。
程沂却并不移开目光,只是看着程澈,开口道:“萧凤鸣已经辞去度支尚书职位,接任司州刺史,今天一早已经赴任去了。”
程澈猛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程沂。大殿中轻轻地响起了众人纷纷不解的小声议论。这些议论如苍蝇一般在程澈耳边嗡响着。
程沂看着程澈,眼中并无任何玩笑之意。
本来也不应该有任何玩笑,君无戏言,更何况是在这明光殿上。
程澈困惑的想,朝廷命官外放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应该朝臣上表,经由朝议讨论后皇帝授命,礼部备齐文书,这中间有各种好友送别,同僚往来么?还是他太过拘泥于这一套程序,看不懂当今朝廷官员任免的流程了?
一切来得太快,让程澈看不明白。然而还没等程澈开口说什么,陈景宗便身着全服铠甲大踏步的从外面走了进来,铠甲上殷红的血兀自往下滴落。
陈景宗伸手揪着的,是瑟瑟发抖的王机。
程澈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转身朝殿外看去,殿外台阶上陈景宗的手下终于纷纷出现了,押着的,都是素日里与王机往来密切的贵族和道士们。
有些道士甚至手中尚拿着些莫名其妙的法器。
方才还因为萧凤鸣出任司州刺史而议论纷纷的明光殿内群臣,在浑身满脸是血的陈景宗面前,终于沉默了下来,大殿内一片血腥的味道,也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只除了王机瑟瑟发抖的声音。
陈景宗开口了:“陛下,王机谋反,证据确凿,已被臣拿下,还请陛下发落。”
程沂并不说话,只是凝视着王机。
一片寂静中,王宽远开口了:“谋反是大逆,还请将军呈上证据。”
陈景宗回头看了看殿外。殿外一众裨将跑上前来,拿起一堆东西放在明光殿中。
程澈盯着这些东西,脑中涌起一个颇为荒诞的念头,也就是这明光殿中地方宽敞方能放得下这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定睛细看,这堆东西中不出意外的就是龙袍和玉玺,另有一大堆古里古怪的法器。程澈走上前去,拿起玉玺仔细看,这玉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乌龙,仔细看玺上的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清晰的在眼前,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程澈转头看了看王机,王机身上尚自穿着家常旧衣服,披头散发,衣衫散乱,似乎被陈景宗刚从被窝里面抓起来一样,然而却又有一番奇特的亢~奋,见程澈拿起这玉玺,不由得发出一声奇怪的呐喊。
程澈皱着眉头将玉玺拿到程沂面前。
程沂冷笑道:“王机,这玉倒是好玉,你刻这玉玺也花了不少功夫罢。”
王机跪在地上嘶声道:“程沂,天命无常,归于有德。如今你横征暴敛,暴虐无偿,天不授命于你,是以你枉为皇帝却连传国玉玺都没见过,就算到了手中也不认识。这玉玺不择你可见你气数已尽,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上天也定会欲另择有德之君来代替你。”
程沂冷笑道:“朕无德?你王机佞信道士,将家中搞得乌烟瘴气,这般行径,模仿的应该是前朝厉王吧,就你这个德行还有脸说天命?传国玉玺消失那么多年,你现在拿出来一个崭新的玉玺出来居然好意思在这庙堂之上信口雌黄?朕真不知道你在阴曹地府见到你曾祖我大正国开国功臣愍侯之时,你有什么面目告诉他你怎么死的。”
提起厉王,程沂额上青筋跳动,越发的恼火起来:“你王机是嗑药磕坏了脑子,想当年厉王就是靠着冉机这一帮道士,将朝政搞得乌七八糟,愍侯当年为何坚决与太祖一同杀了厉王建立大正国,别人能忘,你王机也能忘?当年厉王信了冉机的话,将愍侯刚出生的小儿子活活的吃了,这等恶心变态的事情,就是鬼巫道硬生生搞出来的事端!王机你非但不读君子之书,反而背弃你们王家祖先严守君子之道的遗训,跟这些邪门歪道勾勾搭搭,到了现在犯了谋逆大罪还毫无悔改之心,你真是我大正国的耻辱,让你站在这明光殿上简直是玷污了这明光两个字!”
王机大声道:“天机道乃是道教正途,哪里是鬼巫道这种外道可比?就是你程沂无知小儿,毁佛灭道,令天下人无神可信,才导致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什么没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身为君王却不能够看到民情体贴民意,你难道就不玷污这明光两个字了吗?”
程沂气的脸色铁青,怒道:“王机,你没良心还怪朕?朕让你仿周礼,读圣人书,这难道不是士大夫该有的正途?你在家中挖阴阳血池诅咒信王和朕尚未出生的儿子,这就是你所谓的道教正途?”
王机听了这话,却终于变了脸色,左顾右盼之间,仓皇不答。
程沂看着陈景宗:“延之,那个施法的道士呢?你把他给我带过来,这些个邪门歪道,让这大殿里面的公卿们都好好开开眼。”
陈景宗应了一声,从门外带过来一个抖成了一团的道士。这道士爬进殿中,匍匐在这一堆法器旁。
程沂冷冷问道:“你对王机说你是天机道的道士?”
道士却并不答话,只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景宗在一旁大声道:“天子问话,为何不答?”
那道士侧头看了陈景宗一眼,却又低下头去,低声回答了一声:“不是。”
这一声虽然小,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传到明光殿众人耳中。
王机大惊,喝道:“胡说,你不是明明自称是天机道的孙洪么?”
那道士看了一眼王机,吃力地说:“那都是说来骗你的。”
王机倒抽一口冷气,瞪着道士,疑惑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居然连我都骗,你,你…”
那道士俯身不语。
陈景宗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程沂皱着眉头看着这道士,脸色实在是厌恶至极。
道士却是惊惧交加,被吓傻了一般的说:“求陛下饶我一条贱命,我原本是鬼巫道祭酒,是周子恭劝我扮作天机道道士混到王机身边,找机会用我鬼巫法术魇咒陛下和信王,等到皇位空虚,周子恭大军南下,便可趁机攻陷京城,改朝换代。”
明光殿中众臣大哗,这等事情简直匪夷所思至极。程澈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机,印象中那些阴谋诡计,那些谋反夺国的大事,都是老奸巨猾城府深沉的人一步一步部署而得,王机这样的头脑居然也能够去想谋反这样的事情,实在让程澈难以理解。
王机听了这个话,却目瞪口呆,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这个道士说:“你明明说你是天机道真人,所行道法都是天机道正法,却为何,却为何这般骗我?”
道士却并不看王机,只是对着程沂不断磕头道:“陛下,虽然小道有教唆之过,但是谋权篡位,用巫咒压胜之术诅咒皇室血脉全都是王机指使!”
王机听了这番话,却是突然间大哭起来,将自己的衣服悉数脱下,赤身露体的在大殿之中嚎叫不已。
这番景象实在是不堪至极。陈景宗皱着眉头强行将衣服捆在王机身上,却一不小心碰到了那一堆法器中一个黑色的人形器物。
王机突然疯狂的挣脱了陈景宗,一把搂过这个人形器物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景宗费劲的摁住王机,转头问道士:“这是什么东西?”
道士蠕蠕的低声说:“这是厌胜之术所制的活人尸首。”
这声音虽低,却是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除了王机的哭嚎之声,明光殿上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静谧。
程澈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同时胃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是活人涂上鬼巫道秘药,生生在火中焚烧而成。所谓焚烧,并非整个人在火中,而是将头皮,手腕,膝盖等部位的皮剥开,加上蜡烛,用蜡烛慢慢焚烧,将尸油一点一点烤出来。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躯壳变成漆黑,法师拿着烤出的尸油驱使魂魄。只要尸油还在,此人魂魄,便生生世世不得安息供人奴役。
程澈只觉得恶心至极。之前对王机尚存的一丝怜悯也化作满腹的恶心。
他自己尚且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王机彻底没救了。
廷尉正郭雄慢慢的在明光殿上念着自从大正国立国以来的第一桩重臣谋逆的处决:“王机谋反,罪当腰斩。王机父母、妻子及王氏一姓诸男女,无少长,皆受斩首之刑于市,与众弃之。”
王机大号大哭,与平时那拿着羽扇慢条斯理的名士形象大相径庭,王机突然间爬到程澈脚边,不顾满脸满身的鼻涕眼泪,猝不及防的抱住程澈,哀嚎道:“殿下,殿下,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人咒你,我不该让陶方去刺杀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帮我跟程沂说说情好不好?好不好?”
程澈咬紧牙关,不去理会王机的风言风语,陈景宗却一把拉开王机,拖着王机往大殿之外走去。
程沂慢慢站起身来,冷冷的看着殿内群臣,缓缓负手走向明光殿外:“王机谋反,罪无可赦,还请诸卿移步,跟我一起去闹市看看这大正国五十年来的第一次闹市口杀人吧。”
程澈一愣,看着程沂,程沂的目光变得异常阴鹫,就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可怖而又蒸腾着杀气,程澈一触之下心中不由得一凛,赶紧低头不敢再看。武卫将军柳凤手按刀柄,紧紧追随在程沂身后。大殿之外陈景宗手下的那些兵将们押着王机党羽纷纷跟着陈景宗朝闹市走去,却还有兵将并未移动脚步,只是冷冷的看着大殿之上的这些臣子,仿佛要将殿内诸人押解到菜市口一般。
程沂嘴里发苦,转头看其他人,殿内同僚无不脸如土色,一个个战战兢兢的往大殿之外走,倒仿佛是去菜市口挨刀的人是他们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