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过后,就是无边的夜色。
漆黑的深夜中,程澈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月光下的赵烁,茫然而又无措,徘徊着,像是游魂一般。
程澈陪着赵烁守在这宫墙外面。
皇宫里隐隐约约的传出来一丝钟磬的声音。
宁馨公主终于薨了,这钟磬便是在做法事。
太后伤痛之余,不顾皇帝程沂的反对,把正阳城里能找到的和尚道士一起召进宫里做法事,纷纷扰扰。程澈本人虽然难过,但是宫里面乱糟糟的法事,却让程澈感到可笑。水陆道场和招魂幡齐飘,大悲咒和魂兮归来共响。
程沂脸色一直阴沉,不晓得是因为妹妹去世而难过,是因为道士造反而烦躁,还是因为太后的荒谬举动而生气。然而太后到底是太后,皇帝到底也得顾忌人伦,孝顺孝顺,且顺着太后。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宁馨公主的一缕芳魂得以安慰一般。
程澈坐在宫门外的地上,看看赵烁,又听听着法事的声音,突然想问,若是一起超度的话,不晓得宁馨公主的一缕芳魂应该是听和尚的话去西方极乐世界呢,还是应该听道士的话往东走去昆仑仙境?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故居有什么好,正如公主所言,此生此世,为人甚苦,哭笑皆不能如人意,若能选择,倒不如就此撒手,没有来生,没有前世,干干净净互不相欠。
赵烁千里疾驰而来,终是没有见上公主最后一面。
见了又能如何?此生此世,终是无缘也无份,说些令人唏嘘不已的话,倒不如不说。
赵烁在这月色下苦苦徘徊,不晓得是想将这一晚的月朗星稀剁碎踩烂还是想将这世间生离死别撕碎斩断。
生离死别。红尘万丈,终究不过黄粱一梦。公主病榻缠绵已久,想来也是看尽了人世间的各种悲欢,临终握着程澈的手,微微一笑,撒手尘寰,倒是解脱。
然而生者却如何?便如赵烁一般,苦苦在夜色下徘徊,面容憔悴,神志飘忽,祥州的叛乱此时此刻对于赵烁而言都变做红尘中的一粒灰尘,微然不足道。
这些事情,眼前的赵烁不在乎,然而对别人而言,则是天翻地覆的大事。起码那个被剁成肉酱的祥州县令在乎。祥州叛乱初起的时候,县令一介文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大门也不敢出,一连写了五十多封信派人送到赵烁的刺史衙门。程澈不晓得赵烁日后回到他任刺史的环州后看到这五十多封信以后会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若是他当时坐镇环州的话,这祥州县令应该起码有胆子潜出县衙而投奔赵烁去的吧。
都是人命,若因一人只顾而罔顾他人性命,这是妇人之仁而非君子之仁,不要也罢。
然而程澈此刻却无法对赵烁说出这番道理。赵烁的理智几乎已经随着公主的消亡而消失,程澈只觉得眼前的赵烁像一头被牢笼困住的野兽一样,焦急、无可奈何而又危险。赵烁带着狂热的希望咬牙切齿的看着宫门:“我想,周子恭正在气势汹汹的造反,我却日夜兼程回到了正阳城,皇上应该赐我死罪才是。”
程澈咬牙切齿的拉住赵烁,低声吼道:“你疯了!”
赵烁疯狂的摇头看着程澈:“我疯了?我疯了就不会如此苦楚。她因我而死,我又有何面目独活?”
赵烁看着程澈,因为伤痛而布满红丝的眼睛在夜色下无端的显得冷漠而狰狞:“如果,如果是顾婉筠死了,你会如何?”
程澈一惊之下却是怒极:“放屁,婉筠活的好好的,你咒她作甚?”
赵烁脸上扯出的不晓得是笑容还是哭泣:“你看,连说一声她死了如何你都着急,若是真死了,你就能够明白我此刻心境。”
程澈凝视着赵烁。
顾婉筠倘若死了,他该如何?
他不知道。
曾记得萧凤鸣问过他,为什么正阳城这么多女子,唯独喜欢上一个顾婉筠。他不知道,也许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喜欢看她笑,听她说话,她跟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会回想半天,她的一颦一笑,他都想刻在自己心里。他曾想找画师画下她的样貌,然而百余幅画,每一副都不尽如人意。
悄悄看着她开始每天努力学习鲜卑语,在繁华过尽的长川台练习骑马,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更加坚韧的承受着自己的命运,他就觉得,只要她这么生机勃勃的就好,将自己的心事隐藏在一片平静之下,告诉自己,红尘若梦,自己这一点点小小的哀伤在天地浩渺之间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若是婉筠死了,他该如何?会如赵烁这般寻死么?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夜风中,赵烁的表情痛苦而又迷茫。与程澈两个人互相瞪着眼睛看着,又仿佛互不相干。
月色澄明。
程沂苦涩的想,他不会。他不会因为婉筠而再任由自己意志沉沦下去,那天地间的大画他尚未完成,他很想看看若是自己化为金龙,天地任由他驰骋,是否能够江山在握,与婉筠举案齐眉?
更何况,那日的血腥他已经看得太多,死亡就在那么一瞬间,死了又如何?变作烂肉一摊而已,生前的大好头颅死后徒招人恶心,倒不如像婉筠那般好好活着。
程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死。人生在世,要背负的事情太多,用一死来逃避,不是大丈夫所为。”顿了一顿,程澈看进赵烁遍布红血丝而显得有些狰狞的眼中:“你若这般死去,你有何面目看到祥州县令?你有何面目见到环州因你不在而枉死的那么多人?”
赵烁盯着程澈,眼神直直如勾,像是要看到程澈心里,又像是要把程澈的心挖出来看看一般。
程澈不是很清楚应该如何让赵烁清醒和冷静下来。
赵烁咧嘴笑了,不再看程澈,转头死死地盯着宫门,仿佛公主下一刻就会从这宫门里面走出来一样。程澈皱着眉头,一时间自己都仿佛出现了幻觉,宫门正在缓缓打开,就仿佛那一日,春光正浓,花开正艳,公主雀跃的走出宫门来,清脆的冲着自己喊:“皇兄,咱们赶紧去南郊看桃花啊,再不去,花都要谢啦!”
程澈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宫门并非幻觉的在月下被缓缓打开。
程澈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拉着赵烁,赵烁此刻也睁大眼睛拼命看着宫门,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