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冬天,正阳城仿佛被大雪淹没了一样,笼罩在寒冷和悲伤中。路上行人都要比往日稀少很多,大家在路上遇见之后,除却唏嘘,只剩唏嘘。
贵族们的举动突然间就朝着两个极端开始变化,闭门思过的中散大夫颜芳开始诗酒放诞,每日里开始洋洋洒洒的写诗喝酒,喝到兴浓处,便带着写的这些诗信步出门,边走边扔,扔完方才大笑着打道回府。
颜芳的诗虽然信笔随性而写毫无雕琢,然而诗中自有一番看淡世情的禅意,高远孤绝,遑论大正国,放眼天下怕也无人能到此意境。短短几日,颜芳的诗名动正阳城,每天颜芳门口都聚着一堆人,就等颜芳出门之后跟在后面抢着捡起颜芳边走边扔掉的废纸,若有人在纸上发现一首完整的诗,便欣喜若狂,高呼大喊,其他人无不羡慕至极,赶紧继续捡纸。
这景象,竟然成为了这冬日里正阳城中的一道景观。
满怀心事的程澈正好遇见满身酒气正在扔纸的颜芳。颜芳身着旧衣,旧衣上还打着补丁,满面酒气,满面胡须,并不束冠的头发散乱了一脸,看着程澈。颜芳并没有带仆从,身后浩浩荡荡跟着的,是兴高采烈跟着颜芳捡纸的人们。
昔日里冠发整洁到一丝不苟,总是微笑着有些腼腆的颜芳,此刻让程澈如此的陌生。程澈看着昔日一同吟诗赏花的好友,心情起伏激荡,然而却只能说出一句:“颜小山,你何苦如此?”
颜芳却是不再似往常那般的随意,收起笑脸恭恭敬敬大叩大拜的在雪后泥泞的街心按照大正仪礼疏行礼:“罪臣颜芳叩见殿下!”
程澈看着颜芳一丝不苟一点不错的按照规矩行礼,叩拜之间,那地上的污雪沾了颜芳满脸满身,颜芳却浑然不觉,只是叩拜着。程澈五内纷杂,却又无话可说。就在这街心,程澈突然觉得严寒刺骨,伸手扶起颜芳,惊觉颜芳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被自己一把就扯了起来。
颜芳也不挣扎,任由程澈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等程澈一松手,赶紧退后几步,也不擦脸上的污泥,由着污泥和雪水顺着头发胡须滴在脖子里和身上,狼狈不堪却偏偏神色恭谨的垂手站在一边,等着程澈说话。
程澈看着这样的颜芳,终于是长叹一声,再无话可说,在悄然整齐分开的人群中孤家寡人的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满庭花开,与萧凤鸣、颜芳和王度云等一众贵公子们谈笑赏花的情景,恍若一梦,美好的那样不真实,程澈甚至怀疑这样的事情是否在生命中发生过。
走到正阳城的另一处极端,是陈景宗。
往日里豪迈狂放的陈景宗,却开始安安静静的镇日在家中足不出户了。每日除了练兵,再不出门。
皇帝程沂倒是很关切陈景宗,程澈这番出门,也正是奉旨来看看陈景宗镇日在家都忙些什么。
仿佛知道程澈来意一样,陈景宗一早就搬个胡床坐在自家门口安详的等着程澈。
程澈远远地看到寒风中规规矩矩坐在胡床上沉思着的陈景宗时,眼泪差一点掉了出来。陈景宗和颜芳不同,往日不修边幅的陈景宗,此刻将头发束的整整齐齐,衣服穿得规规矩矩,在胡床上坐的端端正正,仿佛是寒门出身新任的小吏一样,拘谨的程澈自己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程澈凝视着陈景宗。
陈景宗远远看见程澈,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
程澈只觉得刚被颜芳扇了一个巴掌,眼前陈景宗又给自己一闷棍。
无可奈何,委屈窝囊冤枉伤心各种感觉蜂拥而至心头,噎的程澈几乎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程澈站在早就跪下迎接的陈景宗面前,面无表情的说了声:“起来吧。”抬脚就往陈景宗的将军府大堂走。
陈景宗离程澈有些距离,远远跟着,一前一后得走,周围仆从也远远垂手而立,不敢逾距半步。
程澈板着脸端着亲王的架子,坐在了陈景宗的将军府大堂之上,瞪着陈景宗,陈景宗恭恭敬敬低头站着并不说话。
程澈冷笑一声,示意左右关了大门。
随着门响,室内的光线突然间阴暗了下来,程澈起身徐徐迈步走到陈景宗面前。
陈景宗抬头,慢慢站直,不躲不避,程澈所熟悉的神色终于渐渐回到陈景宗的脸上和眼中。
陈景宗开口了,如同往常一样,并无寒暄废话:“殿下,赵烁虽然昼夜疾驰的赶回环州,然而错失战机导致周子恭坐大。眼前周子恭一干反贼盘旋在楚云州,而楚云州方面居然毫无消息战报,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若是周子恭得了楚云州,正阳城便在贼子眼前。”
程澈皱了皱眉头,并不吭声,侧头听陈景宗继续往下说。
陈景宗见程澈有动容之意,便继续道:“眼下拱卫京畿的便是殿下统领的江北军。我想了许久,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带领部分江北军往西北方向迎敌。若是战事顺利,我与赵烁两个人东西夹击,必将周子恭一干反贼悉数歼灭在楚云州内,天子与殿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程澈凝视着陈景宗,陈景宗的脸在关上门阴暗的屋中仿佛有些程澈不熟悉的东西若隐若现,程澈轻轻叹了口气。
陈景宗满脸的期待之色在这声叹息之下,终于慢慢冷却了下来,低下头,将表情藏在屋中的阴暗里,再也看不清楚。
程澈伸手拍了拍陈景宗的肩膀,越过陈景宗的肩膀,看着陈景宗背后关上的那扇门:“延之,你可记得那日我府中闹刺客的事情?”
陈景宗恭敬答道:“那刺客幸好被抓住,殿下福泽深厚。”
程澈微笑道:“这几日,我就像老了一样,经常回想往日。总是记得当时你气急败坏的跑过来鞋都没穿好的样子。”
陈景宗闻言一愣,慢慢抬头看着程澈,眼中各种神情闪过,终是眼眶一红,压低声音慢慢说:“殿下,我这两天一直做梦,梦见王度云哭着朝我要他的头。”
程澈叹了口气,慢慢坐下。陈景宗也席地而坐。
两人相对,宛如少年时。
当时年少,两个人经常这样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混不觉地上冰冷。
然而此时此刻,一道从窗户中透过来的光线照在两个人中间,仿佛是一堵看不见的墙,终于将两个人隔开。
程澈看着陈景宗的脸,这脸一半在光线下另一半却在这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想来陈景宗眼中的自己也是如此吧。
程澈慢慢开口:“延之,王家的事情,朝野震惊,又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的确让人心寒。”
陈景宗沉默不语。
程澈说:“楚云州的事情无言胜千言,邓英黻按兵不动又无邸报,用心昭然若揭。然而此事你去却不妥当。”
陈景宗蓦然抬头看着程澈,眼中精光四射:“天子可是怕我与邓英黻沆瀣一气,导致大正国翻天了?”
程澈凝视着陈景宗:“你看,连你自己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别人会怎样想?你若败了,别人会说你有意联手邓英黻翻天,你若胜了,除了王机一门,邓英黻一门也死在你手中,往后你怎样在大正国的贵族之间立足?”
陈景宗听了这个话,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着急想为自己分辨一样,然而哆嗦良久,终于是颓然的顿了顿,苦笑道:“殿下,天下之大,简直无景宗立足之地。”
程澈慢慢摇头:“延之,你手握江北重军,令北方敌酋丝毫不敢来犯,是我大正国的脊梁,何苦说这等自轻的话?”
陈景宗凝视着程澈,在那样的一丝光线下,陈景宗的脸变得明明灭灭的不清晰起来,良久,终于苦笑道:“殿下,你放心。”
程澈慢慢点头:“我知道。”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程澈终于站起身来,陈景宗起身相送。
大门打开,屋外光线刺眼。陈景宗突然间朝程澈慢慢的跪了下去。
程澈一愣,满嘴苦涩却是说不出来,只是端然受了陈景宗这一礼。陈景宗礼毕,终于站起身来:“殿下,你此去出征,艰难不易,景宗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心中羞愧难当。唯愿殿下早日剿灭逆贼风光回城,护我大正周全。”
程澈慢慢点头,看着阴影中的陈景宗,终于转身而去。
杀伐征战,程澈不敢让自己有任何彷徨和犹豫,这是他作为大正国亲王的宿命,之前养尊处优的岁月,全部为了这之后的坎坷与艰辛,程澈出征前在祭祖的时候,终于深刻的领悟到了这一点。
以大将军之名假黄钺出征,程澈此行便是替天子出征,这是大正国五十年来第一次大征战,尽管正阳城内朔风烈烈,阴云压城,然而三军威仪凌厉迫人,正阳城倾巢出动观看这盛事,被这军威所鼓舞,正阳城内的百姓们终于在周子恭造反的阴霾之下松了一口气。
满城文武齐聚在正阳门口践行,相顾之间,神色却与兴奋的百姓们相反,很是各自凄然,上一次这么聚在一起的惨烈回忆纷纷涌上心头。
因而虽说是为大将军壮行,践行的贵族们却遮都遮不住满脸的伤心凄惶,这份凄惶在这个时候又偏偏不合时宜和大不吉利,便又纷纷的扯出假笑来掩饰。于是在这正阳门大将军出征之前的践行人群中,百姓各个兴奋激昂,而大正国群臣一个个似哭还笑,对比鲜明,宛如讽刺。
程澈看着程沂。程沂的眼光扫过群臣,微微露出一丝轻蔑和不耐烦。然而对着程澈的目光,却又有一丝奇特的亮光。
程澈转头看看王宽远。
王宽远身着官服,站在原地,在这冬日不尴不尬的送行人群中,从容不迫。
程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看到王宽远的时候,王宽远负手站在朝堂之上,一袭青衫不染尘,那般从容不迫的和萧凤鸣争论着大贵族们的误国之处。而现在王宽远身着官袍,勤奋的帮助程沂清扫着误了大正国的贵族们。
恰如秋风扫落叶。这些误国的大贵族们,也就是所谓的王机乱党们,已经在这一个冬天纷纷被清扫干净。却不知是否这清扫的力量太大,连带着大正国也伤了元气一样,在这冬天,一片萧瑟。
程澈心中丝毫没有初次领兵的那一番惊喜,看着在人群中孤单的程沂,突然之间悲从心起。大将军需得领兵,兵从哪里来?一部分江北军,一部分宿卫军中军精锐。
程澈对于带走宿卫军中军精锐是抗拒的,对程沂说:“陛下,中军职责乃是护卫陛下。如今倘若我带走中军精锐,正阳城内难免兵力不足,不足以护卫陛下。”
程沂摇摇头:“虽然中军精锐被你带走,然而剩下的中军再加上江北军嫡系依然在正阳城中,兵力充足,有何不妥?”
程澈凝视着程沂,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陛下,江北军嫡系虽然骁勇善战,但是,这部分嫡系乃是陈景宗亲手练出,虽然名义上归臣弟节制,然而实际上却只听令于陈景宗一人而已。”
程沂看着程澈,并不动声色:“澈弟,你虽为亲王,然而并无武勋,在朝中资历尚浅难以服众。这场平叛关系你以后在大正国的将来,你只能胜不能败并无退路。平叛之后你方才有资格真正掌握大正国兵权,我程氏皇族的江山才能安然,所以你尽管带走中军精锐和名臣宿将。”
程沂的笑容中慢慢透漏出一丝阴冷:“朕杀王机之时,是陈景宗亲自监斩,正阳城内的贵族们恨透了他,他只有依附皇权才能自保,倘若失去朕的庇护,他陈景宗如何面对这些贵族?正阳城内你尽管放心,有朕在,看谁敢乱动?”
程澈心中五味陈杂,然而程沂主意已定,此事也再无更改了。
此刻看站在朔风中的兄长,程澈只想好好再看一眼程沂,此去打仗,虽说兵力强盛,然而刀兵血光之中,谁能够保证能够活着回来呢?
这话在程沂坚定的目光前,却是无法宣诸于口,于是程澈结果程沂的壮行酒一饮而尽,转身上马。金鼓之声慷慨激扬的正阳城门前响彻云端,朔风烈烈,将军大旗在风中抖动开来,大军齐发,声壮天地。
正阳城门口的群臣鸦雀无声的看着大将军出发,这等军威,在承平已久的大正国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也是这等声威,终于让正阳城内的君臣们安安静静的度过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