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萧凤鸣和郗道徽所看到的那样，楚云州战事胶着。

　　原因无他，一直毫无消息的邓英黻，终于有了消息。邓英黻的大旗飘扬在楚云州城头，然而城门紧闭，压根就没有让人困马乏的程澈大军进城的任何意思。

　　程澈板着脸坐在马上，看着邓英黻的大旗。大旗旁边肆无忌惮的飘扬的，乃是周子恭的七星旗。

　　这等结局，早在战事开始的时候就可以预料了，若是邓英黻忠于朝廷，哪里能够让近在咫尺的周子恭攻城略地那么久。

　　尽管如此，程澈心头还是一沉。

　　邓英黻扼住的，乃是正阳城的咽喉。楚云州与正阳城之间虽然有延州作为缓冲，然而以前一向倚仗楚云州的兵力遏制南方邺国，延州只是作为粮草供应之地，并无可用之兵，邓英黻若是倾尽楚云州所屯兵力进军正阳城，宿卫中军与陈景宗麾下的江北军能否守住正阳城，还真是令人担忧。

　　副将沈晨看着城头大旗问程澈：“将军，眼下我们该如何行事？”

　　程澈看着城头大旗，额上青筋跳动：“我军趁胜追击到现在，一直不曾休息，眼下人困马乏，暂且安营扎寨，休养生息。”

　　副将领命而去，程澈在阳光中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城头邓英黻的大旗陷入沉思。邓英黻为何只守不攻？

　　邓英黻经营楚云州已经十余年了，大正国水军天下闻名，靠的就是邓英黻经营之功。朝廷为了遏制邺国南犯的野心，倾尽延州钱粮撑着楚云州，对于邓英黻几乎予取予求，而邓英黻眼红于陈景宗这些年来的功业，也颇是下了一番功夫在步兵与骑兵上。

　　靠着如此兵力，若是换做程澈自己是邓英黻，反正已经与周子恭沆瀣一气，倒不如大大方方扯起反旗，水路并进开向正阳城。算起来正阳城中宿卫中军兵力不足，不足为惧，就算是陈景宗的江北军，那也只是擅长陆战，水战怎能与大正国老牌水军相抗衡？指挥得当的话，一举拿下正阳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总是强如现如今被程澈围在这楚云州城池内。

　　而邓英黻都到了今天这个时候，也不见个人影出来。若说之前尚是审时度势，骑墙不定的话，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左右都已经落实了反叛的事实，拼死一搏弄不好还可以得了天下，这么依旧不声不响的实在有违常理。

　　有违常理者，必然有个原因或者理由在。程澈的手指轻轻扣着身边的拓木弓，这邓英黻不会是已经死在楚云州了吧，若是没死难不成是被周子恭控制了？

　　正想着，长史匆匆赶过来：“将军！”

　　程澈皱眉看着长史一脸悲痛的表情：“怎么了？”

　　长史双手捧上一个皮囊：“这是刚才从楚云州城头扔下来的。”

　　程澈伸手接过皮囊，伸手掂了掂，叹了口气，这皮囊里想来就没什么好东西。

　　打开来看，果不其然，皮囊中是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派到城中见邓英黻的使者就这么被杀了。

　　程澈将皮囊递给长史：“斩杀使者，真是毫无人性。好好安葬此人，上报朝廷要个优恤。”

　　长史领命，程澈又想起一事，问道：“环州赵烁可有消息？”

　　长史摇了摇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程澈皱眉，时至今日，赵烁便如这邓英黻一般失去了踪迹，没有消息恐怕就是坏消息：“派人再查，就算他死在路上也得有个死讯给我。”

　　长史低头不敢答话。程澈铁着脸接着问：“正阳城有什么消息？”

　　长史跟着从马上下来的程澈走过开始安营扎寨的众人：“天子安好。金阳公主明日便要出城，正阳城上上下下都准备看公主出阁大典。”

　　程澈额上青筋跳了跳，没说什么，只是往前走，长史继续道：“倒是有一件事情比较奇怪。”

　　程澈冷冷道：“说。”

　　长史听到这一点温度都没有的声音，有些诧异的看了看程澈，赶紧说：“有一队官军离开正阳城，朝四周方向走去。”

　　程澈皱眉头：“一队官军？是宿卫中军还是江北军？”

　　副将道：“是宿卫中军。”

　　程澈摸了摸下巴，这几日昼夜劳顿，胡须顾不上休整，颇为扎手。宿卫中军是他自己手底下的人，这些人不在正阳城待着守护皇帝，跑到司州去干什么。

　　程澈皱眉问长史：“你有没有打听一下这些官军去司州干什么？”

　　长史摇摇头：“这一队官军星夜出门往司州方向奔去，和我们的人正好遇上了，方才知道。然而他们守口如瓶，并不多说。这一队人马全服武装，这在正阳城内并不多见，所以探子才将此事报了回来。”

　　程澈沉默，心知此事透着蹊跷，虽然自己出征在外，然而名份上仍然是宿卫军领军将军，宿卫军有个什么动静，按照规矩来说怎样都应该跟自己知会一声。现如今这番悄然的行动，实在是鬼祟而令人不安。不由自主的，先祖程护的故事慢慢在脑中盘旋，一点一点的在这样的清晰起来，仿佛是一个预言一个警告一般牵引着程澈的思绪。

　　如今的程澈，与当年的程护，不仅仅封号一样是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连面对着的困局都几乎相似，面对着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历史似乎是开玩笑一般的往复循环着。程澈按捺下心中慢慢涌起的不祥的预感，将思绪集中在那相似的境遇中。

　　程护当年面对的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召国所占据的云州城。而程护背后的，是喜怒不定信奉鬼巫道的厉王。

　　现如今的程澈面对的是信奉天机道的周子恭和生死不明的邓英黻。而身后则是专宠寒士王宽远的皇帝程沂。虽然程澈相信兄长程沂必然不至于如厉王一般给自己背后捅刀子，但是一想起与正阳城的消息阻隔，程澈不由得一阵焦灼。君王的喜怒，大臣的心思，这一切，才是这场战争中自己无法控制无力掌握的最关键的事情。

　　当年的程护，将云州围得铁桶一般，云州城内粮食几乎耗尽，人心惶惶，正要投降时，厉王却对程护失去了耐心，听信大祭酒冉机的话，认定了程护这么久打不下来云州是已经投敌卖国，震怒之下，杀光了程家一门四十余口人，将人头一个个血淋淋的挂在正阳城城头示众，而程护老父亲的头竟然被厉王做成了蹴鞠来踢。

　　历史如同一个诡异的循环，如今的程澈，微妙的和先祖程护面对着相似的局面。楚云州攻城不难，假以时日，程澈很有信心能拿下此城，然而身后大正国王朝中的政治变幻却是无法预料。一念及此，程澈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程澈转头对长史说：“正阳城内的消息，还是要下功夫打听才是。这一队宿卫军举止奇怪，鬼鬼祟祟，其中必有原因。你替我给司州萧刺史写封信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宿卫军到了司州，凤鸣无论如何都应该知道些内情。另外正阳城内的消息至为重要，你亲自盯着正阳城内的消息，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报来给我听。”

　　长史心领神会，看程澈再没什么话，领命而去。

　　程澈慢慢走到一处空地，坐了下来，将六钧弓放在身边，喝了口酒。方才长史说，婉筠明日便要出城，却不知这几日她过得可好。

　　这些时日顾婉筠都在做什么呢？想来她应该给自己置办好了嫁妆吧。自己这边平安的消息，一直都及时告诉她，婉筠想来不会太过担心。只是她这一走，几乎无归日，而两个人怕是有生之年再无相见的时日了。一念及此，程澈只觉得心中仿佛被掏了一个大洞一样，这洞仿佛用什么都无法填补，血腥杀戮的快感也好，征战胜利的得意也好，名动天下的开心也好，所有这一切，在心中这大洞跟前几乎都统统失去了应该有的光彩。

　　程澈有些绝望的想，以后的岁月，他就得这样一天天带着这心中的空洞往下过，毫无希望。

　　有的人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有的人说，好儿郎根本就不应该在乎男女私情。程澈只想说，这些人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不能冲淡任何事情，时间能做到的，只是让他遮盖这洞的本事变得炉火纯青而已，日子久了，骗过众人甚至也骗过自己，仿佛这洞越来越小毫不存在一样，然而只要一有机会，所有的思念和失去就会如津江之水，汹涌着滔滔而来，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