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以后,郗道徽曾经问过萧凤鸣,如果当年是萧凤鸣加入了郗道徽,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好汉会怎样?
萧凤鸣微笑着看郗道徽,只说了六个字:“殊途同归而已。”郗道徽叹息良久。
酒足饭饱的萧凤鸣坐在席上,看郗道徽提着刚才在小树林中自己没有拿的一袋珠宝朝自己走过来时,眼睛闪着寻到了珍宝的亮光。
郗道徽看着萧凤鸣开心的样子,有些迷惑不解的啼笑皆非:“凤鸣公子家中珍宝无数,总不至于见了这区区一袋子不值钱的东西就这样高兴吧。”
萧凤鸣哈哈大笑道:“这尘世中,钱财如粪土,难得是英雄。我自己以前一直以人才自居,目下无人,觉得就凭自己一人之力便可辅佐当今天子建立不世之功业。然而到了我自己开府建牙的时候,才发现人才之难能可贵,此事让我愁了一路,没想到结识了了玄远,真是老天有眼,某开心至极!”
郗道徽盘膝在萧凤鸣面前坐下,面对着萧凤鸣微笑道:“那你真是白开心了。”
萧凤鸣呷了一口酒:“你这样啸聚山林,杀人越货,就算霸得一方地盘,然而毕竟不是百年之计。”
郗道徽也喝了口酒,指着身边大笑分财宝的众人:“百年之计?就连大正国都没有百年这么久,这乱世中,谁敢想百年之计?我这一帮兄弟,有贵公子,有佃户,有流民,也有从乞活军里面跑出来的人。这些人为人在世,受了多少苦楚,经历了多少战乱与杀戮。现如今,这些人跟着我,有酒喝,有肉吃,如何不好?更兼父母妻儿能受供养,自由自在,不受约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萧凤鸣叹了口气:“一时爽而已。我就问你,你们这些人,没名没分不入户籍,后人靠什么在世上立足?你们是没有长远考虑,高兴一时是一时,后人呢?后人也都当强盗不成?”
郗道徽大大咧咧的拍拍萧凤鸣的肩膀:“户籍?户籍不是由你来管这么?在咱司州,明面上都听你的,私底下都听我的,这样不就完了?”
萧凤鸣笑道:“你想的挺好啊,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当了地头蛇,以后我见了你难不成还得跪拜一番?”
郗道徽哈哈大笑:“你若愿意跪拜,自然无妨!”
萧凤鸣叹了口气:“郗兄,你看我萧凤鸣可是那唯唯诺诺甘居人后之人?”
郗道徽虽然脸上挂着笑容,然而眼神却突然间闪过一丝寒意:“凤鸣,你不是那样的人,我郗某人却也不愿意受官府约束朝廷欺压,你我两个人此时一同吃肉喝酒,其乐融融,以后互相井水不犯河水,一起在司州逍遥,岂不是好?你萧凤鸣此来司州,乃是朝廷上受了排挤,追杀你的人你还未查到呢。”
萧凤鸣摇摇头:“郗兄,你不是那种甘愿一心做强盗的人。”
郗道徽讪笑:“凤鸣公子还会看相不成?”
萧凤鸣长叹一声,拉着郗道徽站了起来:“郗兄,这里人多口杂,你随我来。”
郗道徽站起身,拿着一壶酒,跟在萧凤鸣身后。
萧凤鸣走出门口,冷风一吹,顿觉胸口舒畅,不去看身后一脸疑惑的郗道徽,只是慢慢往前走。
郗道徽却也不问不说,只是跟着萧凤鸣在冷风中慢慢走。冬天的司州,处处荒凉而又贫瘠,郗道徽的落脚之处也无非是一个邬堡而已。
停了下来,萧凤鸣站住脚,眺望着眼前的溪涧。眼下大雪覆盖,这溪涧中的水凝固不流。萧凤鸣问郗道徽:“道徽兄,你看着溪涧之水如何?”
郗道徽斜斜的靠在身边一颗枯树上:“这水开春才能流淌起来,山间溪涧,潺潺而流,灌溉整个邬堡。”
萧凤鸣叹息:“我家的云泽山庄是我一手挑选,当初为了挑地,也颇费了一番心思,选了处依山傍湖的所在,前面湖水可以灌溉,可以打渔,后面靠山,可以劈柴打猎,更是一处天然的屏障。”
郗道徽不露声色:“我听说过萧氏云泽山庄,那地方辽阔富饶,是一片好地方。”
萧凤鸣微笑:“所以我也足可以住在山庄中,富甲一方,豪强一方。”
郗道徽微哂:“这就是为什么士族之间流传你萧凤鸣官迷心窍,俗不可耐。本来可以闲云野鹤的当一方名士,然而却蹲在程沂跟前当一个小小的度支尚书。更何况就算当官,按照你家的名望来说,你大可以找个清贵散官来做,何必这么吃力不讨好,最后还落个被流放的下场。”
萧凤鸣叹了口气:“我在出仕之初曾经扪心自问,我在山庄中,乃是一方豪强首领,跑到朝廷去,只是个侍郎,何必如此委屈自己?然而思来想去,我依然做了侍郎,勤勤恳恳十余年,若是官迷心窍,我家老大人早就想推荐我去做紫金光禄大夫,闲散清贵,有何不好?”
郗道徽呷了一口酒,眼中有几分好奇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凝视着眼前山涧:“经营山庄也好,经营邬堡也好,经营国家也好,都需经营。我嫌这山涧太窄,湖水太小,容不下我这一身才华。我萧某人一身经天纬地之才,也只有天下才容得下我。”
郗道徽看着萧凤鸣。
萧凤鸣此刻负手傲然站在山涧前,山风吹过,凌冽孤寒,萧凤鸣挺立如松,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萧凤鸣一个人的身影。
偌大一个大正国,又何尝不是靠萧凤鸣的力量挺立这许久?
郗道徽凝视着萧凤鸣的身影,穿过这身影,仿佛看到许许多多的影子。郗家先祖们,世代为官,郗道徽身上流着郗家的血脉,他深信,这世代为官的郗家先祖们,也不都是沽名钓誉,贪慕虚荣权势之辈。
曾祖鸿豫明知道厉王无道,却中不肯只做一个贪婪而沉默的尚书,屡次上书劝诫厉王,为的也并不是自己的名声,否则全族老幼的性命,和那虚无缥缈的名声相比,孰轻孰重,实在无需多言。
郗道徽喝了口酒,耳边传来萧凤鸣缓缓的声音:“道徽,你我是同道中人,我此生志向高远,你又岂是那种甘于平庸之辈?你家祖辈向来以玄学经学传世,你习得一身武功除了保护自己族人以及投奔你的弟兄,难道没有一丝一毫保家卫国的想法?只是如果安于现状,到终了也不过是万千个流民帅中间的一个而已,但是倘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你以后便是大正国的悍将,有你在,鲜卑、卫国、邺国甚至那魑魅魍魉的鬼巫道谁敢轻举妄动?有你在,大正国百姓才能安享太平在这乱世中好好活着,你手下弟兄中那些不愿意杀戮抢劫的人大可以安居乐业,享受一家团圆之乐。你想想,你若是只甘于做一个强盗头子,这些事情,怎能做的了?”
郗道徽凝视着萧凤鸣,苦笑道:“凤鸣,你年轻气盛,自信天下无达不到的事情,然而我有自知之明,郗家到了我这一代,弃文尚武,然而我文不成武不就,所有的才能也就是带着这一群乌合之众抢劫过往行旅为生罢了。至于你说的成为国之栋梁,我哪里担得了这样的重任?天下兴亡本来就不是我一介匹夫的责任,我能够护得了这些弟兄周全,就是我最大的本事了,天下间的事情,自有能人去处理。”
萧凤鸣看着郗道徽,眼中精光闪动:“道徽,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
郗道徽上上下下打量了萧凤鸣一番:“一介书生,一个名士,天下第一才子,大正国度支尚书。”
萧凤鸣哈哈笑道:“郗道徽,你看着我,我萧凤鸣乃是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天降大任于我,我就注定不是那些平庸之辈!若是我相信我萧凤鸣这辈子就是个邬堡之主,那么我就只能做邬堡之事,若是我相信我萧凤鸣这辈子是大正国的钱粮总管,我也会尽钱粮之责。眼下,我相信我萧凤鸣乃是大正国的栋梁,往后大正国朝局动荡也好,天下大乱也罢,有我萧凤鸣在,大正国就必然傲然立于世,就算我死了,我也会替大正国奠定三代治世,而司州,乃是我萧凤鸣起家的根本,将司州郗道徽带入仕途,是我这辈子为大正国做的最大贡献。”
说罢,萧凤鸣看着郗道徽,目光热切而深沉:“道徽兄,你我做个三年之约如何?三年之内,你且信我,你我两个人建立一番事业,如果三年我所希冀的事业无望,三年之后你大可以带着弟兄们自由自在逍遥去。倘若三年之内,你看到我所要做成的事业,到时候不用我说,你自然将会成就你自己的一番功业,成为朝廷栋梁。”
郗道徽摸摸下巴:“却不知你的事业是什么呢?”
萧凤鸣长吸一口气,凝视着眼前司州大好河山:“三年之后,我要司州成为大正国的屏障。”不等郗道徽说什么,萧凤鸣拉住郗道徽,指着眼前的司州说道:“道徽,你看司州的位置,北面对着鲜卑,南面正对着正阳城。对外,鲜卑有任何举动,都先得通过司州一关,是以司州当做军事重镇责无旁贷。对内,司州与正阳城之间水路通达,朝夕之间便可援至,任他风吹草动,有我司州重兵镇守,正阳城必然安然无恙。”
郗道徽听了这话,不禁动容:“凤鸣,你的意思,竟然是要放弃楚云州原本拱卫京畿的地位,将我大正国的屏藩由南迁向北?”
萧凤鸣拍了拍郗道徽的肩膀:“却是如何?”
郗道徽笑道:“鲜卑日益崛起,召卫两国蠢蠢欲动,我大正国北方隐忧重重,我带人盘踞司州,原是有此心,只不过没有凤鸣想得如此透彻清楚罢了。眼下楚云州眼看着落入周子恭一干反贼手中,程澈何时能收复楚云州还是个未知数,趁着楚云州战事胶着,你我携手打造司州重镇,当是个好机会。司州安稳,国家太平,我这一干兄弟的父母妻儿自然有所依托,好极好极,我且跟你做这三年之约,三年之内,且看司州变化。”
萧凤鸣闻言大喜,拉着郗道徽的手笑道:“道徽,我就知道你与我是同道中人,天下功名利禄如粪土,唯大丈夫胸中志气得以舒展方才是我辈所为!”
郗道徽哈哈笑道:“我一向蔑视贵介公子哥,如今竟然被你说服,凤鸣公子为人志向高远,我与你联手,自然能成就一番大好事业!”
两人执手大笑,震落山涧松柏积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