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午。
官道上,尘土激扬,一阵马蹄声狂风骤雨般由远而近,几匹官家驿站的黄骠马风驰而过。
飞速闪掠的坐骑上,只瞥得几道劲装佩剑的模糊身影——马上骑士似刑部衙门差役,行色匆匆间、策马而过,却不慎落下一物。
一纸缉凶令翻飞着、飘落于官道上,纸上赫然盖有刑部官印,朱色印章盖在纸上一名女犯画像的印堂正中,圈了个大大的“通缉”二字。
由京都城门延伸而出的这条官道、纵横所向之处,一座座城池,连着九品小县令管辖的弹丸之地——县城之中,也收到了刑部通令,城门口皆张贴了一纸缉凶令,官兵设卡盘查每一位入城的外乡人,尤其是带京城口音的随行女眷,入城门前、先逐一与纸上通缉的女犯画像比对、盘查无误后,才得放行入城。
城、乡、县、镇,设卡之处,于是行人拥挤、水泄不通。
相反的,僻静村道、荒郊野岭,却是人迹罕至,未见官家所派的一兵一卒!于是自古便有流寇占山为王的例子——山野之中,确是极易隐匿踪迹。
距京都遥遥数千里外,铜川一个叫“聊”的地方,当真是重峦叠障、翠峰绵延,高耸入云处、尚有积雪皑皑,山麓却是溪水潺潺、润了耕田,翻腾着金浪——只几户人家的山麓村落里一派秋收之景。
村落间,一条逼仄的小路,蜿蜒曲折而上,直通入山幽径,小路那头,一人徐步而来,手拎包袱、头戴斗笠,帽檐垂拢了一层轻纱,淡青色的薄纱,遮挡着路上风尘、也遮掩了大半张面容,只瞧得来的是个布衣孑然的少年,偏是身上沾了些淡雅菊香,不似孔武粗人,纤弱身形流出几分女子般的秀气,捻帕拭汗时,纤长手指,竟捻作兰花状。
擦拭了汗湿的颈子,少年微撩斗笠,面纱翻起,露出一张水葱儿似的脸盘儿,眉眼弯弯,舒眉淡扫处、仿佛散着缕缕淡菊清香,几分淡雅、几分飘逸,犹如画中谪仙——可不正是乔装独行的姽婳么!
离京数月之久,姽婳已记不清自己走了多少崎岖山路,风餐露宿的吃了多少苦,好在终是避过了官府盘查的管辖地头,捡着山野幽僻之道而行,竟也入了西关境内,沿路寻人问过——铜川“聊”地,翻越崇山峻岭、往西再行数里,便可到达鸳鸯小镇!
鸳鸯镇,名声远播,却鲜少有人敢自寻霉头入这鬼镇,姽婳寻人问路时,旁人也是满目惊骇、如见怪物似的瞪着她。久而久之,她便不再寻人问这路径所在,一入西关境内,只觉这沿途风景似曾见过,铜川山水景物,她瞧着分外熟悉,竟似重游故地一般,熟门熟路!
诡异的是,她此生从未来过铜川,更未到过“聊”地,怎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连眼前这片山麓村落,也似记忆中早已模糊残留,一山一丘,熟悉景物,呼之欲出!
“由这里过去,入山口,会不会有座凉亭子?”
口中喃喃,姽婳也不入村借宿,凭着一丝莫名的直觉,径自绕过村口,踏上直通深山老林的逼仄小路。
羊肠小路旁,点点落花,秀竹丛丛,入山口,一片稀疏竹林,林子里当真筑了个凉亭,石头亭子,四根圆圆的石头柱子,圈了几个石头墩子——入山口的凉亭里,有人在墩子上架了铁锅子,底下生了火,平底儿的锅子上摊着面粉片儿,竟是个做烙饼的!
香喷喷的烙饼,诱着路人直往亭子那头靠,姽婳靠过去时,亭子前已三三两两的、围坐了几个人,除了山中猎户、樵夫,还有个采药郎中,几个人歇下了担子、箩筐,汲取了凉亭前一口井里的井水,买了几张烙饼,席地而坐,吃一口烙饼喝一口井水,打个牙祭、偷闲唠嗑唠嗑。
姽婳一进亭子,亭里亭外的人,都抬头瞄了“他”一眼,许是穷乡僻壤鲜少来个异乡客,加之来的这布衣少年头戴斗笠、以纱遮面,几分神秘感,惹得这几个人又多瞄了“他”几眼。
“买十张烙饼。”
姽婳递出五文钱,接了纸包的十张烙饼,出了凉亭,也往水井里打了捅水,洗一洗手,再汲一桶净水舀上一瓢,坐到凉亭的石阶上,解了包袱,把晾凉了的九张烙饼卷了卷、包入干净的布帕中,收进包袱里,充当入山时必备的干粮。
仍在暗中打量这异乡客的猎户、樵夫,瞅着姽婳打开的包袱里头,只几件换洗的布衣,泛旧的衣衫布料上还补了几块醒目的补丁,这些人便意兴阑珊、挪转了目光,不再瞄着这无趣的穷酸少年,兀自唠嗑起来。
姽婳把剩下的那张烙饼卷握在手里,端了那一瓢子的水,也吃了起来,吃一口烙饼,还不忘捻帕擦拭沾唇的碎屑儿,端瓢喝一小口水,仍不忘抿抿唇吸干水渍,这模样,秀气得紧,浑似个大家闺秀!
好在已无人觉察到她这古怪举止——临行前,嬷嬷递给她的包袱里,当真只备了几件男子穿的布衣长衫,这些衣衫姽婳瞧着款式虽熟悉,穿着却别扭,不似打小穿惯了的汉裙或旗装。
打小被人当女孩儿养大,即便十六岁时、方知晓自己乃男儿之身,但,姽婳心眼儿里就认定了自己该穿的、依旧是女儿家最爱的俏红装!
于是,这些年,该称呼为“他”的姽婳,便一直、一直,成了众人口中的——她!
穿了整二十年的红装,如今,却不得不……
姽婳暗自叹了口气,也如嬷嬷所愿,褪下红装,换上布衣厚靴,这一路行来,确也避了不少麻烦事、乔装行路,当真省心不少!
低头看看身上的布衣长褂儿,姽婳唇边泛一缕古怪的笑——梅子姐若是还活着瞧见她今日这模样,即便换穿了男子衣衫,也必定会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一声“妖孽”!
“孽债啊孽债!”
姽婳暗自笑叹时,耳边却闻得旁人一声叹息,不由得心尖儿一跳,惊诧游眸间,瞅见城里头出来、进山采药的那个郎中,摇头晃脑、冲人道了句:
“你们竟不知道?最近城里头沸沸扬扬传的——和硕贝勒府那夜惊魂血案一事?”
“和硕贝勒?”
山中猎户茫然,似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那是个多大的官?”
樵夫瞪大眼——从未进过京的乡野俗人,想也想不出京官儿的排场,仿佛隔了两个世界,都是与他无关的人与事,闲时听听,除了觉得新鲜,倒无什么惊骇之感。
“官?”进过大户的门,给大老爷诊脉开过药方子的郎中,倒还算个见过世面的人,只是提及这位和硕贝勒,郎中似知根究底一般,带了些些嘲讽,道:“他可不是个官!原本,只是个连大户人家的正门都不给进的……野杂种!”
“野杂种?!”
猎户也瞪圆了眼,再笨的脑子,也知道京城里的贵胄名门,那是连出门上大街都得鸣锣开道的,百姓挡路都挡不得,更何况开口指骂一句“野杂种”这等忤逆犯上之事,若是被官家听去,还不得砍了脑袋?!
“这话可说不得!”
樵夫慌忙摆手,老实巴交地劝。
“为何说不得!他本就是个野杂种!”
越是不让人说,郎中越是来劲,犟劲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冲口就道:“花心王爷野外苟合出来的野杂种!早些年,还给老夫我打杂儿、画草药图薄来讨生计的小子,认祖归宗、去了京城后,就摇身一变成了贝勒,不念旧情,也不照应老夫去京里享享清福!”
“如此说来,你认得那位和硕贝勒?”
猎户两眼瞪得更大,暗自犯了嘀咕:莫非,京城里头的高官儿,早年也住在这铜川“聊”地一带?
“化作灰我也认得!”
郎中咬牙切齿。
旁人瞧他满脸忿忿、一肚子憋酸的嫉恨模样,心里头反觉好笑:不就是把个金佛当成了土捏的泥菩萨,早先没好好供奉着、巴结着,等人家飞黄腾达了,才知没讨到好处,嫉恨之下,又揭人老底子,骂上几句出口气。
“野杂种跟他那花心老子一个德行,进京当了贝勒就了不起了?也不知招惹了多少桃花孽债,命里犯劫,才会死得莫名其妙!”
郎中幸灾乐祸似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死了也活该!”
姽婳一旁听着,神色丝毫不变,心里头却泛着苦味儿,明知这郎中嫉恨之下言语偏颇,却不能出个声儿反驳一字半句,硬生生隐忍着,唇边泛一丝无奈苦笑:这冤家,当真阴魂不散,到哪都避不开他。
本以为离了京,避到这穷乡僻壤,便无人再提及和硕贝勒之事,如今听这无名郎中也提了此事,才知那晚和硕贝勒府里的事,已被人以讹传讹,越传越离谱了!
真相,只有当事人心中明了!
但真相,往往不可告人!
姽婳想往肚里咽下什么东西似的,咬了口烙饼,急急地往下咽。
这当口,忽闻凉亭子里,卖烙饼的老汉出了个声,猜测似的道:
“郎中先生提的此人,莫不是当年的庄家村浣纱女之子……”顿了顿,老汉似在追忆。
“聊”地庄家村,最有名的不是织纱工艺,而是那个叫庄楚楚的浣纱女,据说此女容貌媲美西施,连城里头的人也闻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
可怜可叹的是——众人趋之若骛的妙龄佳人,却未嫁生子,这孩子一生下来便被人唤作野杂种,真正的名儿倒甚少有人记得,穿走村落间卖烙饼的老汉追思良久,方始道出个人名:
“庄离庄公子!”
“正是!”
“啪”的一声,郎中拊掌颔首。
“咳、咳……”
姽婳被烙饼噎着了,干咳着,霍地站起,竟打翻了水瓢,咳得憋了气儿似的,闷了个声、疾步往入山口走。
这条路、这周边的风景,都是她所熟悉的——姽婳此时此刻才记起,从未到过铜川“聊”地的自己,因何熟悉这里的景致了。
数年前,庄公子笔下曾描画过这里的一村一亭、一山一丘……
数年前,庄公子曾指着画中景致冲她笑:那里,便是庄离出生之地!
鬼使神差一般,她竟来到了他的故乡!
“哎?这位公子!这位公子——”
卖烙饼的老汉招手急唤一声。
姽婳走出好几步,才醒悟对方这声“公子”唤的却是她,脚步微敛,她回头看向凉亭那边。
亭子里,老汉往地上磕了磕老烟袋,喷出口烟来,云里雾里似的突来一句:“进山小心着点,别撞上赶尸的!”
铜川“聊”地有个习俗——
凡“聊”地人士,客死异乡的,须回故土安葬。
运尸的行当,很少人经营,一是怕触霉头,二是怕运在路途当中尸体便开始腐烂发臭。
偏偏“聊”地盛行的习俗,使得当地衍生出专门做这行当的人,熟悉怎么保存尸体、熟悉怎么运尸上路……最神的是,他们还懂得怎么让死人自个儿“走”回家去!
做这行当的人,当地人称之为“赶尸人”!
每当夜幕降临,“聊”地山中就飘荡着摇铃之声——赶尸人赶着具具僵尸般的死人,在山间一蹦一蹦的,惊悚恐怖的场景,足足能吓死个大活人!
正因“聊”地山中、常有赶尸人出没,每到夜幕降临时,除了山中猎户,便无人敢在深山老林之中摸黑走这夜路。
姽婳走进深山时,记住了老汉的话,却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京城北地,从未见过赶尸阵仗、只是风闻了些虚虚实实的传言,也不知这道听途说的是否可信,就不曾往心里去,即便听了老汉叮咛,姽婳仍大着胆子往深山里走。
山中气候多变。
入山前分明是朗朗乾坤、晴空万里,入山后,老林子里参天云树遮天蔽日,林中潮湿阴森的、落了一地斑驳枝叶,树影憧憧,形态诡异,阴暗处像是随时会蹦出个山魈来吃人似的。
走着走着,空中忽又落了几点雨滴,秋雨夹裹着林中瘴气,到处湿淋淋的,寒邪浸衫透骨,“阿嚏”一声,姽婳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喷嚏连连,加紧了步伐。
穿出林子,眼前是一条飞瀑泉溪,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深浅不一的数枚鞋印,看这清晰印落的新鲜脚印,姽婳有些吃惊:似乎……已有人在她之前涉水淌过了这条溪、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竟有一条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延伸在眼前,似是被人经年踩磨着,鹅卵石上光洁平滑、未长青苔。
“……石子路?”
王府林苑建造时所用的鹅卵石,怎的竟铺到深山老林里来了?
姽婳心里头虽觉着古怪,却未及多想,脱掉脚上那双适于长途跋涉的厚底靴,把磨平了底的靴子翻转过来,从靴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姽婳赤着双足,踩上了那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这条路延伸的方向走。
天色已近黄昏,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姽婳独自一人走在深山之中,忽闻前方“丁冬”声响,清脆悦耳,细听,竟似有人在摇铃发出“丁冬、丁冬”之声!
心尖儿一跳,她猛地摘下斗笠,抬头、骋目眺望——前方不远处,隐约可见云树梢头露着一截吊了风铃的绿瓦屋檐。
一串风铃,荡在风中,丁冬作响。
姽婳目闪惊异之色——深山老林之中,怎会有屋舍人家?
碎石幽径蜿蜒的尽头,一片桂花林,金秋丹桂飘香,香味浓郁扑鼻!
“桂花……”
姽婳惊呆了,莫非、莫非……
早年前——铁口神断的那桩事儿……莫非、会在今朝应验?
早年前,说媒的媒人曾拿了她的生辰八字、与庄公子的生辰相叠,叫人测字卜卦问吉凶、一道测算姻缘,媒婆回来后,阴沉着脸,只说了句:“这桩姻缘牵不得!你与庄公子若是成了亲,将来也是人鬼殊途的结局!”
“卦像可有解法?”暗中托了媒人来的她不敢将此事宣扬,自个儿在那里半信半疑的,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大师确是向老身解过那支卦签,说庄公子属早夭之相,姑娘与他……人鬼殊途!若是这辈子强要在一起,除非改换命格!
“又说姑娘这命,二十犯劫——二十岁时,不宜远行,若要远行,须避名讳相近的‘桂花’之地,否则……撞了桂花、便闻鬼话——听得到鬼说的话,那时,你自个儿都会变得……不再是个人了!”
媒婆语带玄机,她当时听得似懂非懂。
姽婳……
桂花……
鬼话?!
“听得到鬼话?”
姽婳想笑,却笑不出来——秋天看到桂花本是平常事,但,此时此刻,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在一条被人精心铺好的鹅卵石幽径所引的方向,看到一片被人精心种植了、飘着浓郁芳香的桂花林,她非但笑不出来,心头还有些发毛!
她若听得到鬼话,那这桂花林里头……难道、难道……有鬼?!
心里头越怕的东西,越是避不过去——姽婳也怕鬼,但从未见过鬼,从未见过的,不可知的,便也令人无所适从、令人不由得惊惧猜疑……她越是怕,两眼却越是往那个方向瞄……
桂花林中,一堵围墙,中间开了道门,门上吊挂一块匾额,匾中五个金漆剥落大半的篆书字体——
西山普度寺。
原来是山中寺庙。
姽婳恍然:难怪溪泉边落有脚印,山中既筑有山庙,便也有出家人住在山中,于红尘之外觅一修身之所,深山铺路、便也不足为奇!
卸下心防,姽婳很是庆幸:雨势渐大,难得山中还有栖息之所。
“门里可有人在?”
寺门虚掩着,无人应门,她便伸手去推,这一推,两扇寺门“嘎吱”作响,敞开了!
啪啪、啪啪——
几只栖息林中的野鸟拍翅而起,“嘎嘎”乱啼,盘旋空中。
闻着浓郁桂花香,推开了寺门,姽婳轻悄悄走进门去。
门里头,几级台阶,一方天井,石砖铺的地面,左右两边分别搁了只炉鼎,香烟袅袅,正前方就是宝殿,还有偏殿与之相邻,后方一片屋舍,是和尚禅房。
殿内除了弥勒佛像、烛架、幔帐,空无一人,姽婳穿殿而过,独自进了院落,庭院里一株梧桐、一排长廊,曲廊内侧一间间禅房,房门锁得死死的。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寺庙,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姽婳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寺庙里头走,她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寺内,理当寻得见人影,但眼下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入夜时分竟再无旁人!只是……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座寺庙里,似有不可名状之物,潜伏在暗处!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玎玲——
一缕铃声突然响在耳畔,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禅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那间房门似乎……并未落锁!
“有人在吗?”
小心翼翼的,她推门而入,触目所及之处,只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房中除了和尚打禅的床榻,只多了一样东西——
一道屏风。
屏风后面似乎……有人!
姽婳往房里走了几步,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心,咯噔一下,她瞪着屏风惊愕了半晌,凝神细看时,不禁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滴,分明是点点桂花,不知被哪双巧手描画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幽香。
这桂花……点画的笔触……似乎……
借着黄昏窗口边些些光线,姽婳定睛看时,总觉屏风上描画桂花的笔触有些眼熟,似是、似是……
“施主!”
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唤,叫魂儿似的,惊得姽婳一激灵地旋过身来,这才发现房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一个和尚,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门前,冲擅自入寺进房的不速之客宣了声佛号,道:“施主入本寺,所为何事?”
“小、小生……想在贵寺借住一宿。”
姽婳走出房门,就见和尚抢上一步,急急地关了这间禅房的门,“喀啦”一声,门里,有人在插门闩。
“这房间……有人住?”
姽婳听得门里落闩声,心中一丝疑惑:房里有人,方才为何不出声,见她进来,反避在屏风后?
“施主记住——不要进这间房!”
和尚转个身,引领投宿的客人往走廊另一端走,开了一间禅房的门,道:“施主添过香油钱,今晚便住此间吧。”
姽婳看这房里一张圆桌上摆了些水果、糕点、茶水,似是专门扫榻迎客的静室,便掏出块碎银,给了和尚。
“晚上,别四处走动,入了房,锁好门。”
和尚叮咛一句,转身离开时,姽婳问了句:“那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投宿在这山门里,同为异乡客,方才为何也不与她打个照面?
“赶尸人!”
和尚的面目模糊在廊柱的阴影下,一句话惊了施主,也不多作解释,转身便走,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赶尸人?!”
姽婳听得目瞪口呆,惊在了门里。
当真有赶尸人……进了这山中?
入夜时分,那人又为何不去赶尸上路,反倒与她一同投宿在了这座山门寺庙里?
姽婳惊疑地看了看走廊另一头——那间禅房,反锁了门闩,房内似乎毫无动静,几扇窗户紧闭、还拉起了窗帘子,窥探不到门里丁点事物。她只记得方才贸然入内时,屏风里头飘出些怪味,似是、似是……涂抹在尸体上、用以防腐的药水味!淡淡的,被桂花浓郁芳香所遮掩了……
“当真有赶尸人?”
窥不到那间房里的动静,姽婳抱了几分怀疑,幽幽掩上房门,搁下了包袱、斗笠,在脸盆里洗了把脸,坐到圆桌前,倒了杯茶水,就着糕点,吃得半饱。
忽听寺内敲了暮鼓,酉时末,这寺里头仍似瞅不见半个人影,院落里静悄悄的,走廊对面那间房里漆黑一片,姽婳走到窗前,晚风习习捎带着桂花香,香味越发浓郁,她关了窗子,垂下窗帘,走到床前,把包袱搁在枕头边,和衣躺在了床上,盖一层薄被,闭目养神,听着窗外雨声,闻着浓郁花香,片刻工夫,她已进入了梦乡……
夜色渐浓,睡梦正酣。
梦里的姽婳忽然听到一阵摇铃声,玎玲、玎玲……似远似近的摇铃声,招魂似的,唤醒了她。
睁开眼,睡眼惺忪中,她讶然发现——原本垂下的窗帘,不知怎的却已拉开了,窗外,雨势停歇。
夜凉如水,月波淡淡。
一缕摇铃声又远远地传了来。
铃声由远而近——
伊始,轻如游丝,似有若无;继而,清脆悦耳,荡击心弦;此刻,急摇如锤,震痛耳膜。
挥之不去的摇铃声,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声声萦回在她入住的静室两扇镂花窗格前。
吱——咿——
房间的两扇窗猝然敞开了,习习凉风、拂动窗帘。
“谁?谁在那里?!”
床上惊醒,睡意全消,姽婳霍地坐起,捂着心口,惊悸地瞪向窗边。
窗外,明月一点,秋风吹起的凌乱花片剪过淡素月影。
窗外的夜,似乎是祥和的。
微微松了口气,她起身下床,走到桌子前,倒了半盏凉了的茶水,浅啜,不料耳膜“嗡”然一震,啜入口中的茶水化为两股水箭,自鼻腔喷呛而出。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铃声在作祟!
“谁?谁在摇铃?”
诡异的摇铃之声入耳,心跳有些失常,姽婳捂住“嘭”然大作的心口,惊急地往窗外望去,这一望,闯入视野的景致,令她猛地窒息住了!
窗边突然显现出一抹人影——
一个少年,坐在窗台上。
淡淡月光洒落窗台,静悄悄坐到窗台上的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十分俊俏!
少年坐在窗台上,手里头正把玩着一只赤铜色的铃铛,姽婳看到他时,他正巧抬起头来冲她一笑,眸波流荡,她心口亦是一荡,几分恍惚,仿佛回到四年前,他也是那样冲着她笑,笑容如秋日艳阳,她瞬间沉迷了,似沐浴在秋日艳阳下的菊,却是遗世独立一般,只在他灿烂而温和的笑容下,散出了芳香,摇曳生姿,曼妙如斯,他于是送她一盆“金狮曼舞”,含笑目光里,只掬了她一抹如菊淡雅的容颜。
“玎玲”一声,少年手中的铃铛摇响了一下,姽婳猛地清醒过来,骇然盯住了少年的眼睛,眸中盈的笑那样熟悉,却恍如隔世一般……
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庄离……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猝然掠动身形,向窗台飞扑过去,口中凄然一声呼喊:
“阿离——”
庄离!是他,是他!
梦里萦回无数次的人,带着四年前她所熟悉的笑,又一次的……重新回到她身边了么?
不再是陌生了的贝勒爷,不再是四年后重逢于风月楼的“庄公子”,而是当初的那个他……
她的阿离……
阿离……真的回来了?
带着强烈的期盼,惊急中掠身过去的姽婳、扑到窗台前,竟只抓到了一抹虚幻无凭的泡沫之影。
扑到窗台前,分明坐在那里的少年如烟丝雾缕般的,飞散在空气中,消失无影,她扑了个空,急急地往窗外张望——夜色浓浓,庭院寂寥,不见半个人影。
“阿离……”
莫非……是她眼花看错了?莫非,是夜来孤寂,思念才变得越发强烈?
秋风徐来,凉凉的,裹了一缕香,不似桂花浓郁芳馥之味,却竟似一缕淡雅菊香!
偶然间,低了个头,她便看到窗外墙角边,不知何时被人搁置了一盆菊花,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风中摇曳生姿,散着淡淡香味。
缕缕重叠的花瓣,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菊花、这菊……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金狮曼舞!
是他!一定是他!
阿离……
他来过这里!
玎玲……
摇铃声远远地荡来,铃声渐远,似乎……离开了这座寺庙,正往深山里隐去……
砰的一声,姽婳一把推开半敞的窗子,刻不容缓的,从窗口跳了出去,穿过庭院,绕过宝殿,奔至寺庙门前,猛力拉开寺门,头也不回的,飞奔着追了出去。
丑时四刻。
渐渐荡远的摇铃声,忽又变得清晰。
一片寂静的枫叶林中,摇铃之声,声声入耳。
姽婳追至林内,铃声却骤然消失,只听得林子深处有淙淙流水声。
往里走,穿过这片枫林,豁然开朗处是一弯水湄。
漫平的水温柔流淌,水面弥漫着淡淡的雾,月光浮动在雾中,如梦似幻。
水中有人!
一个素衣少年。
秀水轻盈,绕过少年的腰际,逐流而下。少年静静地站在水中,品月长衫浸在水里,乌黑柔亮的长发逸放在水面,迷惑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波纹。
水中的少年顾自低头,凝望水面倒影,唇瓣轻启时,抑扬顿挫的歌声飞旋而出,如这晶莹剔透的水,清越泠然。
水湄、雾纱、素衣少年……
是真?是幻?
姽婳久久伫立在岸上,望着水中少年,疑惑自己是否撞见水湄中的精灵。登时,她像个鲁莽的闯入者,面对这不可名状的奇境,业已不知所措,全然忘却了桂花、鬼话……凡尘一切扰心的事儿,只是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
素衣少年缓缓抬起了头,向岸上看了一眼,雾气朦胧了他的脸,惟独可见粒粒晶亮的光点在他眼角闪烁一下,再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丁咚,坠入水中。
少年脸上那湿润的光点,难道是……泪水?
心,莫名地揪紧,姽婳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一只脚已浸到水里,只这一步,却又犹豫着停滞不前。
歌声渐弱、渐止,少年开始晃动身子,往水深的地方走,河水逐渐没过胸、下巴……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直至水将整个身子无情吞没。
水面独留一圈圈泛开的波纹、一缕缕漂浮的发丝。
阿离……
莫非……真的是阿离……又在自寻短见!
岸上的人心神狂震,不再犹豫,急忙扑入水中。水花飞溅,踉跄着,她靠近少年落水的方位,深吸一口气、扎入水底,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静静躺在水底,一动不动,她没有细想,飞快地伸手,揽起水中的人儿,“哗啦”一声破出水面。
费力地游上了岸,她将溺水之人拖拽上来,轻轻平放在岸边草地上,撩开湿湿黏在少年脸上的柔亮发丝,少年的容貌赫然呈现在她眼前。
“不……”
不是她的阿离!不是!不是……
眼前的少年,一张陌生的容颜,比阿离年轻许多,又仿如四年前的阿离,少年弱冠之龄,却有着一张比阿离更精致的面容——
眉目之间,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突然,她俯下去——
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蕴藏了怎样一种撩人的味道,姽婳竟浑然忘我地俯下来,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送在这清清凉凉、柔滑无比的唇上,唇半开了,掩映着一排洁白的编贝,舌尖灵巧地撬开这编贝,渡几口气,用力摁压少年的胸口,再吻上他的唇,长长地渡一口气,如此反复,身下的人儿终于有了动静!
胸口剧烈起伏,人儿咳出几口水,苍白的唇终于恢复一抹妃色,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蝉翼翩然飞起,里面是雾纱轻拢的迷茫,渐渐的,迷茫退去,雾纱撩起的瞬间,周遭景致黯然失色,姽婳的眼里、心里,独独摄入那双宛如千年孤寂般的眼眸,快要结冰般的,孤寂如霜!
与少年的眸窗交汇、凝视,神魂便颠置了!这眉、这眼,透了怎样的寂寞,仿佛孤独了很久、很久……
此刻,她的目光定是异常迷惑的,像一个傻子,傻傻地陷进一张无形的网中,任那细密的网绳,丝丝入心。
二人互相凝视,谁都不曾开口,良久——少年轻拢眼帘,渺如飘絮的一声叹息逸出唇外,他似恼似怨:“是你救了我?”
声音,却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阿离……
姽婳一贯淡然而笑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她乱了心,慌乱地“啊啊”两声,竭力揪回迷失的神智。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一个人活着,又能做什么?”少年问,浅浅的茫然,他藏不住。
一个已不知该怎样活下去的人!
姽婳定了定神,反问:“你为何一心求死?”
“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很寂寞……”没有亲人、朋友,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好孤独!这种寂寞就像一把尖刀,在一点一点地剜他的心,他只想摆脱,摆脱内心深处对寂寞的恐惧。
这种比死更可怕的孤独,眼前这个布衣公子会懂么?能懂么?“你不懂的。”少年轻叹,眉宇间笼着浓浓忧伤。
“我懂!”姽婳握住少年冰凉微颤的手,唇边又泛开了那一抹淡淡的笑,“这种寂寞,我懂……”四年前,她便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虚!但,她咬着牙,硬是挺过来了,只不过,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感到孤独,还是……寂寞呵!
“是么?”
少年讶然看着她,原来,漠漠凡尘中,还有一个人会与他的心灵产生共鸣,同样的寂寞呵!不同的是,这个人的眉眼弯弯、带了几分淡雅的笑,像是看得穿、也看得透许多事,似乎、似乎……还余了几分对人世的留恋,眼底有几分希冀似的期盼,似乎、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对人世略带期盼的目光,如黑夜中一点萤火虫般的光源,霎时吸引了他,一个模糊的意念浮上心头,他脱口问道:“那你愿不愿帮我?”
“帮你?”收到少年渴求的眼神,似乎与阿离望着她笑时、默默等待着什么似的目光重叠了,姽婳想也不想,一点头:“我该怎样帮你?”
“你可以与我结伴而行,为我驱逐寂寞!”少年一语惊人。
“这……”
姽婳犹豫了,该不该给自己增加一个累赘?如今的她尚在逃亡的路途中,前途渺茫不可测……
她,无语凝噎。
少年神情黯然,默默地抽回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沿着岸,漫无目的地走。
少年单薄、落寞的背影似乎流露着些些茫然,更多的则是悲伤孤凄,姽婳看了,心中诸多不忍,急忙追了上去,一把挽住少年的衣袖。
“放开!”少年一甩袖,甩不掉她的牵制,语声有些哽咽了:“你我素昧平生,你本就无须做那滥好人!我只恨,你方才为何要来救我!”
我只恨……你、我都是男儿身!当初就不该、不该……
如阿离四年前当着她的面,说的那番话,相似的语调——如今又闻得这埋怨、愤恨的话语,姽婳心中的苦,百转千回,扳过少年的身子,看到的竟是一双欲哭泣的眸,碎碎的泪花盈满眼眶,透着份心碎的酸楚,狠狠刺痛她内心深处那片最为柔软的地方。
罢了、罢了!是缘?是债?这孤寂如霜的人儿呵,她怎忍心看他徘徊在如阿离当年那般无法可解、亦无人可解的困境里?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重又牵起少年的手,“出山前,你跟着我,我会将你平安地带出这片深山,寻个人多热闹之地,让你落脚谋生!”山路寂寞,这少年怕是寻进深山了结性命的吧?那她,定要将他带出这困境!
少年惊喜地望着他,含在眼中的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唇边则泛开了笑旋,喜极而泣呵!今夜起,他就不再是孤单一人了,多好!
姽婳伸手接了少年的泪,看着掌心一粒滚烫、洁净的泪珠,心中霎时滋生了无限的怜爱,这一刻,她心中所有的犹豫、顾虑都被这滚烫的泪水融净了——漫漫路途中,身边能多一个旅伴,也不错呵!
抹去少年脸上的泪水,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离。”少年答。
姽婳的心,咯噔一下:“阿离?”
少年笑了笑:“离人泪、伤人心!不过,我姓莫,和这名儿一凑,就是莫离了!”
庄离……
莫离……
莫——离!
多了一个字,感觉却截然不同!
莫离……果真是他的名?
姽婳看这少年时,隐隐觉着不对劲,却又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带了分异常古怪的眼神,重又打量这少年,问:“你的父母……”
莫离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他们双双病逝了,前几日出了殡,留下的宅子,也被原先的管家霸占了,还有医庄、药铺子,都易了主,原先帮爹娘掌管生意的远房亲戚视我为眼中钉,把我赶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他是富商子弟!难怪了,难怪他的双手酥润如玉,像是从未干过粗活。
姽婳牵着他的手,脑海中不经意地晃过一个画面:花园小亭子里,一人磨墨,一人执笔描画……在画布上描画她的眉目风韵的……庄公子!
只不过是一双同样酥润如玉的手……一双极适合拿画笔的手……
世上巧合的事儿不少呵……
“在想什么呢?”
姽婳神思略有恍惚时,莫离将手伸了出来,微凉的手指头,轻轻的、轻轻的,落在她的面颊靠耳根的那里,一丝寒气,竟从他的指尖透出,冰块般触得她耳根子一麻,一个激灵醒过神来,飞快地、往后躲闪了一下。
手指落了个空,少年的眼神变幻一下,垂拢眼帘,掩去幽冷幻魅的眸光,轻轻道一句:“今夜,好冷!”
看他湿透了的身子在瑟瑟秋风里止不住地颤抖,姽婳凝住了眉头。
“冷么?”她伸手一握,讶然感觉他的手,在被她握住时,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一抬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少年的容颜再次模糊在缕缕飘飞的长发底下,只听得一句模糊的话语落在了冷冷的夜风里: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背他?!
姽婳震愣了一下,心头有一丝说不出的古怪,怔怔地看着他,却突然看不清他的脸。
他把头低低地埋向胸口,模糊地重复了一句:
“冷……我好冷……脚也冻得僵直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背一背……我……”
落在夜风里的声音,颤颤的,听来不太真切,却颤得她的心口隐隐地痛,一瞬间,她又恍惚了神智,着了魔似的,竟真个蹲下去,将自己的背,靠向他。
“趴上来,我背你!”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一物重重压到了自己的背上,硬硬的、似木头般僵直的、带了沉重的分量,压在了她的背上,透过衣衫,一股冰冷冷的寒意,倏地透骨袭来,心腔猛一收缩——她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直起身来,她于是背着他往前走。
四周静悄悄的,她背着莫离走了一阵,只觉得背上的分量越来越重,压得她快要折断了腰。
“阿离……”
她突然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没有应声。
“……”
她也不出声了,心里头实是想放下背负的重量,两只手却不由自主似的,仍牢牢地背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蹒跚前行。
枫树林子里,她突然看不到一片红枫叶,只闻得越发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枫树林里怎会有桂花香?
停了停脚步,姽婳看了看四周,骇然一愣:她竟在原地打转,绕着枫树林,转来转去,竟转不出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莫离!”
她又唤了一声。
背上背的人,依旧没有应答。
她心里越发觉得古怪,停在原地,刚想放下压在背上的人时,耳边猝然“玎玲”一响,摇铃声清晰荡入耳中,脑子里如遭重锤,“嗡”然作响,神思倏地溃散,她两眼突然发直,面容僵硬、表情呆滞的,背着莫离,一步一步的,又不停地走了起来。
在林中不停地打转,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呀转呀转……
咚!
像是撞了什么东西?
咚、咚!
不对,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在她耳边,一直响、一直响……
咚、啪——
有人敲响了木鱼!梵刹之音,如雷灌耳!
“阿弥佗佛!”
一喧佛号,当头棒喝似的,背着个人、正在原地打转的姽婳猛地停下脚步,抬头,茫然看了看四周——
奇怪也哉!
眼前分明是寺庙门外的那片桂花林,哪有什么枫叶?
她怎的……又回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姽婳瞪着挡在面前、敲着木鱼的那个和尚,和尚也瞪着她,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和尚先出了个声,指着这位施主的背,脱口就道:
“施主偷了本寺的佛像,深夜离寺,想将佛像背到哪里去?”
佛像?!
姽婳手一松,压在背上的、很是沉重的东西便掉了下来,“砰”然声响中,一尊木雕的弥勒佛像滚落在了地上。
“这、这……”
姽婳惊呆了,抖手指着地上的佛像,吃吃道:“我、我方才明明背着个人……”
“施主是在梦游?”和尚笑了笑,夜色里模糊的面容,竟笑出几分诡异,“小僧方才就瞧着施主背了这佛像出寺绕在桂花林里的,施主若非梦游,难不成……撞见鬼了?”
一阵阵的寒气蹿上心口,姽婳脸色发白,急问:“大师方才有没有听到摇铃声?”
和尚却道:“施主果真是梦游了,深山入夜,本寺周遭哪有什么摇铃声?”
“可、可方才……”她分明听到摇铃声,也分明看到那少年……
低头看看滚落在地上的佛像,姽婳浑身发寒,十根手指,一根根地颤抖起来,难道、难道……
桂花林里,听鬼话……
不、这不是真的!
“今夜住在这寺里的赶尸人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
和尚“哦”了一声,“雨一停,赶尸的便自行上路了。”
“往哪个方向走的?”她不信自己会撞鬼,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与她开了个玩笑!一个恶劣的玩笑!
和尚指了个方向,“离开这里,翻过山头,应该是……往渡口去了!”
“渡口?”
穿出这片山地,还有河川渡口?
方才那个戏弄了她的少年……
那少年……会不会、也往渡口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