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久跋涉,穿过山地,一片河川平阔,行路人劈竹在山下搭了个简易埠头,便是山峡渡口。
天色破晓时,空中又飘飘洒洒的、落了零星小雨,扶着斗笠、拎了褂子下摆,一路小跑,姽婳顺着山下搭建的竹梯奔至埠头。
埠头上早已站了两个白衣人,白袍飘飘、白帽子飘带长曳——
一个左手持荆棘芒杖、右手拢在宽长的袖袍里,白布帽檐下,一张貌不出众的脸,蓄了两撇小胡子,是个年纪略长的中年男子;
另一个弯腰拱背、双手环扣在腰胯、似背负了重物在背上,白袍外、披了件亚麻布袋似的大氅,大氅将背上背负之物也一同遮掩在内,由于背负重物时、低头驼背的姿态,使得白布帽檐垂挂着,遮盖了半张脸,只在下颔露着些胡须渣子,卷起的裤筒下、踩着草鞋的脚壮实,应是个给人跑腿、干苦力的泥腿汉子。
二人站在埠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江面,也不搭理旁人,只静静站着,默然等候。
姽婳奔至埠头,目光只略微扫了一下这两个模样有些古怪的白袍男子,就急着往埠头前方张望——
渡口无船。
姽婳摘了斗笠,平举一只手搭上眉际,放眼眺望江面,殷殷亟盼。
江上浓雾弥漫,远远近近,飞着几只雁鸟。
清晨里,萧瑟秋风、阴雨连绵,站在江边,但见江水渺渺,芦苇漫漫,却无摆渡的舟楫。埠头上候船渡江的人暗自焦急时,只听芦苇荡中“吱呀”一声,冒出一只小船。
船上一个粗衣虬髯的渔父看到埠头上这些人急切的表情,心下便明白了几分。摇橹划到岸边,渔父招手笑问:“你们可要借舟渡江?”
埠头上久候的三人看这小小一只泛舟,不知能否承载三人顺利过江,不禁犹豫了起来。
眼下已是卯时末,雨势越来越大,江面上正涨了水,山峡川流之中河水湍急,再拖延下去,河水涨得漫平埠头,再想渡江已是难事!不容迟疑,姽婳背着包袱、撩了衣衫下摆,率先沿踏板登上小船。
两个白袍人随即也登了船,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走在前面,登船时,拢在袖袍内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手中握了只赤铜色的铃铛,微微一摇,铃铛“玎玲”一响,紧随在后的泥腿汉子背负着一物,噌噌噌,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船上,船身剧烈震荡了一下。
“你、是你在摇铃?!”
姽婳霍地站起,迎着两个相继上船的白袍男子,骇然瞪圆了眼,她指着中年男子手中握的赤铜色铃铛,吃吃道:“你、你就是赶尸人?”
“小哥有何可惊讶的?”
两个白袍人上船后,一言不发,闷了个声坐到船舷边,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只瞥了一眼姽婳,把铃铛收回袖兜,表情漠然,也不搭理人。渔父倒接了话茬,见怪不怪地答:“西关铜川‘聊’地山中,赶尸的倒是常客了,赶尸人也是营生糊口,卖份苦力、行份脚力!”
“哈”的一笑,背负重物的泥腿汉子坐到了甲板上,似是这一路走得辛苦、背上背的东西也重,他一坐下,就长长呼出口气,抓了袖口擦一擦脑门子上的汗,胡渣子满脸,却带了憨厚的笑,望了望姽婳,眼睛亮亮的。
姽婳瞪着泥腿汉子,心头一丝恍然:原来被世人以讹传讹、传得极其诡秘的赶尸人,竟是行脚力的一份苦力活!
并无传言中那么可怕——说是赶尸人,实则一个在前面摇铃引路,一个背负着尸体紧随在后,走累了再互相换着背尸,就那样一路接替轮换,搬尸回乡、落叶归根。
背尸的披着麻布大氅、走一趟夜路,旁人怕触霉头,听到摇铃声便避得远远的,夜路上站在远处瞧,瞧得不甚真切,还当是道士一摇铃、尸体自个在后面跟着走,传得玄乎了,背尸搬尸的,却被唤作了赶尸人。
如今撞到面前来,瞧了个一清二楚,姽婳心中那块大石才落下了,又反思起自个儿昨夜寺庙门外桂花林里,许是真如和尚所言——梦游一场罢了!
什么少年、什么莫离,都只是梦里幻影,虚幻无凭……
至少眼前真个见了赶尸人——两个男子,都不是昨夜那梦幻般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年!
“雨下大了,船家,快开船吧!”
收了铃铛,中年男子抛出块大洋,催促渔父开船渡江。
“三位可坐稳喽!”
渔父赶紧摇橹,一叶小舟荡开水弧,划入一片白茫茫的江域中。
泛舟至江心,入目净是水势浩大的一片河川,一叶小舟显得何其渺小。
川江险滩多,水流湍急,加之雨涨水势,两岸陡峭崖壁下,一川急流汹涌,旋涡暗藏。
风浪中剧烈颠簸,小船打着旋儿,渐渐迷失了方向,往下游飘去。
姽婳见那渔父双手搭在橹上,却不再摇动,一叶小舟被急流卷得直打旋儿,船上搭乘的三人酩酊大醉般左右摇晃,坐立不稳时,大家不禁变了颜色、惴惴不安起来!
“有暗流!”
渔父惊震了片刻,仓促间,捡起甲板上一根长篙,奋力撑向川流中一块微露的暗礁,船身猛一斜,向左倾,左边川流中,又一块礁石突兀而起,渔父惊急猛喝一声,反手撑篙,抖手刺出长篙,斜刺里,猛敲礁石,反冲之力使得即将触礁的船震荡着往一侧旋开,顺激流往下游险滩冲去!
船身在剧烈震荡时,坐在船上的三人跌跌冲冲着,滚跌在甲板上,姽婳奋力一攀,伸手攀抓了船舷,使了把劲,猛地坐起身来,抬头却见两个白袍男子滚跌着叠作一堆,泥腿汉子背负的尸体似被粗绳捆绑固定在身上,亚麻大氅被风吹得翻卷起来时,尸体仍未从他身上翻落,只在大氅下隐隐透出异样的味道。
闻得一股浓烈呛鼻的防腐药水味,姽婳脑海中闪掠一幅画面——
寂寥空荡的寺庙,院落曲廊,一间禅房、房门虚掩……
房内,一道屏风……
往房里走了几步,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
凝神细看,屏风上点点桂花,不知被哪双巧手描画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
这桂花……画这桂花的笔触……有些眼熟……似是、似是……
“阿离——”
脑海中一个闪念,姽婳眼中突然摄入一张脸,一张双目紧闭、苍白如死的脸,却是一张分外熟悉的脸——船身一个颠簸,泥腿汉子翻滚在甲板上,大氅翻飞,露出背负在身上的尸体,僵硬的死人,一张令她铭记在心、今世难忘的面容,熟悉的面容,布满死亡的灰色,五官却那样深刻,一眉一目,清晰跃入眼中,姽婳骇然脱口惊呼了一声:
“阿离——”
落叶归根,她的阿离,依旧阴魂不散的,如影随形!
冥冥中,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安排了、牵引着两人,往他的故乡!
分明已是阴阳相隔,却在如此诡异凶险的境地中,两人——重逢!
“阿离……”
姽婳紧抓着船舷的手一松,扑身过去,却在很近的距离,猛地卡住了身形——不是阿离,泥腿汉子背负的尸身,一袭裹身的寿衣精致华贵,面容上一层透明薄纱天蚕丝织成,如此华贵、如此精心刻意的痕迹,分明是她那夜送走的……和硕贝勒爷!
不是四年前的阿离,是四年后陌生了的那位表面风光无限的……贝勒爷!
也是溺死在风月楼池塘里的那位……狂蜂浪蝶般流连在风月场、放浪了形骸的庄公子!
她的阿离……
四年前……已经……
死去了……
在她心中、死去了的阿离……死在贝勒爷躯壳内的灵魂……
“不……”
死死盯着泥腿汉子身上捆绑背负的尸,姽婳心头的恨,猛烈翻腾起来!
为什么,他还阴魂不散地死缠着她?
上穷碧落,她遍寻不到阿离,四年了……这个贝勒爷却带着“庄公子”的名号,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粉碎了她最后一丝希冀,放纵她的心被强烈的恨啃噬,哪怕梅子姐已步了他的后尘,她心中的恨,依旧没有因这两人的死去,而消减半分!
今生的孽债,为何仍未了结?
凛冽的风,夹杂了雨水河水,扑打着浸湿了全身,一股冰凉水箭刺入眼中,眼底,一抹殷红!姽婳突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致,耳边只隐隐听到一缕摇铃声,荡在疾风中,穿入耳,却似一记嘲讽般的笑、刺痛心扉。
她拼命眨眼,雨水模糊了的视线里,猝然摄入惊悚的一幕——
庄公子死去的面容,冰冷而苍白的那张脸上,缓缓的、缓缓的,绽开一丝诡秘的笑,他竟、竟……睁开了双眼,枯井死水般的眼眸,似一面镜子,折射出她惊骇欲绝的表情,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珠微动,苍白的唇翕张……离开寺庙桂花林的她,耳边终是闻了一句鬼话:
“今生……若娶不到你……死,不瞑目……不瞑目……”
今生誓要娶你为妻——阿离的誓言,与庄公子那日求婚时的承诺,重叠着,贯入耳中……姽婳惊了魂!
“河神闹脾气了!这位小哥,对不住了,小船承载不起……劳驾你往河神府上,请他老人家息怒!”
船身剧烈颠簸,即将遭遇险滩沉沦,虬髯渔父下了决定,一言甫毕,蓄势待发的膀臂猛然抡起长橹,扫向危危扑跌在船尾的姽婳。
长橹挟一股凌厉劲风势如排山倒海横扫过去,船尾人影一晃,猝不及防被长橹扫中的姽婳,身如断线的纸鸢飞出,“扑通”落水的一刹那,猛然想起:她忘了给渔父乘船渡江的银两!
汹涌的激流,很快将落水的人冲远,几个沉浮,水面已不见了人影……
湿冷冷的感觉,浸满全身,连着灵魂都似被冻住一般——落入水中,瞬间没顶,姽婳在水里挣扎,水里有模糊的影象晃在眼前,交织着光怪陆离的幻境,灵魂渐渐沉沦到了黑暗的深渊……
冷……好冷……
暗……好暗……
冷冷的死地,被没有尽头的黑暗笼罩,意识是模糊不清的,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死亡的降临时,好几次,她都仿佛看到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套向自己的脖子,奋力地推挡着、挣扎着,心中强烈的不甘、对人世的一丝留恋,令她奋力挣扎、在死亡边缘久久徘徊。
快要挺不住窒息般痛楚的折磨,想要放弃时,昏沉的脑子里突然隐约地回响起一阵轻浅的笑声,如羽毛般温柔地抚慰心灵,紧接着,阿离的身影、阿离那双秋日暖阳般的灿眸、浮现在她脑海里,浸满了秋阳暖意的眸,温和如斯、温暖如斯!明朗温和的阿离,看她时的目光,是那样的火热,直直地烫到她心口,让温度晕晕地升腾起来,染作金风玉露初相逢时粉面不胜羞的嫣红。
冰冷的水里,她仿佛仍能感受到阿离那深情凝视的目光,于是打心底里激出了活下去的意念。坚定了这股意念,下沉的身躯竟奇迹般地漂浮起来,意识在半醒半梦中,她重又睁开眼睛,像是看到了一点光明——
黑暗的深渊里,突然出现了断层,如云片浮过,云雾底下,渐渐呈现一些倒悬的景物,如海市蜃楼一般,初时只听得潺潺流水之声,随之一弯河川渐渐浮现在如雾搭成的雾桥的彼端,发着光的河面,烟云平阔,波光迷离,似是……冥府忘川?!
雾中悬置的景致逐渐清晰——
奈何桥下,忘川河畔,彼岸花竟在刹那间齐齐盛放。花开之时,一缕幽魂站在彼岸,往忘川水面放了一盏河灯。
莲花灯飘向对岸,河畔那一抹幽魂迎风展开两幅雪白的软绸长袖,一片雪色上下翻飞,于彼岸独自舞袖泼墨般虚空描画着、书写着,一字一字,击拍吟哦:生死由命,命为谁定?富贵在天,天为何物?人心有鬼,鬼在人心?神仙无情,须羡神仙?
莲花灯飘至河心,打了个旋,猝然沉入水中。雪色长袖愤然一挥,拍向水面,击得水花纷飞,那缕幽魂踏波飞渡,雪衣旋过水面,骤然腾空飞起,歌声惊震四野——
垂泪叩问,问苍天,天若知,还我一世情!
雪色长衫翻飞,与空中落身而下的姽婳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姽婳猛然看到了那缕幽魂的一张脸——
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眸波淡转,似是看到了她,孤寂的眸、一瞬间的,漾开秋日艳阳般无尽暖意。
十分俊俏的少年,熟悉的眸、熟悉的温和浅笑……惊鸿一瞥,姽婳陡然心惊:“阿离?!”猛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白衣、乌眸、浅笑……
如烟丝雾缕,一触而散!
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的阿离……
浓雾深锁,少年杳然无踪。
又是……错觉吧!
身似飘絮,姽婳轻悠悠飘身落在了河岸,遥对着彼岸怒放的花,她徐徐弯腰,伸手掬起忘川的水,“叮咚”,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溅入水中,泛开轻微涟漪,在心中那份无依无托的苦楚即将漫出时,她猛地捧着水、一仰颈,饮下了忘川的水!
既已落入黄泉,不如……忘了吧!
忘了今生、忘了阿离,忘了……一切的一切……
怆然一笑,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步入忘川之中,淌向对岸……若有来世,盼苍天怜悯,赐她红装之身,身心合一,做个真正的女儿家!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脚步一顿,半浮半立,站在河中央,她低头看了看水面,镜子般的水面,渐渐浮现一些影象,似今生的记忆,未消失,反而清晰浮现在她眼前……饮了忘川水、渡了忘川,为何忘不掉今生?
莫非……这里,不是忘川?
莫非……这里,是记川?!
姽婳盯着水面,眼底一丝愕然。
她看到了、看到了……
四年前——
京都郊外,百花园。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
幽径芳圃间,处处可见山茶、芍药、牡丹……点点簇簇,姹紫嫣红。
花丛中偶尔有云裳翩然闪过,莺莺笑语落于风中,路人抬眼便瞧得绿荫深处、红花间隙旋过片片楚香罗袖,轻罗小扇扑着花中彩蝶,串串银铃笑珠飞溅。
美人如花,花似美人。
京郊百花园,当真是人间妙景,活色生香!
“姐姐们,快饶了小妹吧!”
伴随着一阵嬉戏笑闹声,一道纤瘦身影自花雾中闪了出来,飞瀑般的长发洒满了粉色花瓣,那年,及笄的姽婳,绯红着娇靥躲过紧追而来的一群手捧花瓣乱洒的莺莺燕燕,挽起百褶裙摆,逃到绿荫小道上,金丝镂花的小鞋儿掉了一只,罗袜裹的纤足磕在石子上,只听“哎呀”一声惊呼,两片蝴蝶衣袖飞起,姽婳一头扑撞在一个路人身上。
一双温润的手轻轻将她扶住,“姑娘无甚大碍否?”
落于耳畔的声音磁性温和,宛如阳光中清风徐来,拂得“花枝”微颤,舒展了娇嫩花瓣——十六岁的姽婳,仰起嫩如雏菊的娇靥,一双秋水明眸、望向面前那个白衣人儿,人儿双目灿灿,流转的眼波,折射的暖意、艳如秋阳。
长身玉立的少年,年方弱冠。白衣飘然、形俊神逸,极是俊俏!
少年灼灼注视的目光,烧红了姽婳双颊、直烫到心口,幽幽低垂了头,羞怩地拧着衣角时,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飘然走远。
“姽婳!”捧花追来的莺莺燕燕围在久久失神的她身边,笑语如珠:“那是谁家的少年郎?勾得姽婳妹妹的魂儿都随他飞走了!”
姽婳烫红着脸,不胜娇羞,“姐姐们可别拿小妹取乐儿,我、我这魂儿不是还在自个身上么?”说着,眉梢微撩,眼角流波悄悄追着那远去的人儿,心口嘣嘣直跳。
十六岁、那年的她,初次邂逅了他。
十六岁:暖雨晓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
“哟,这魂儿还在哪?”路旁花丛里有人吃吃笑道,“怎不见姽婳妹妹将那只鞋穿上?是要叫姐姐们羡慕妹子的天足纤巧?你呀,再不缠足,怕是嫁不出去咯!”
姽婳闻声一惊,回眸望去,愕然发现路旁花圃里原本开得灿烂似锦的繁花竟被折坏了大半,零落一地的花瓣被风卷动,泥地上隐约显露了两枚金粉洒落的精巧莲花印,一缕绮罗香荡来,梅子姐足踩金莲、捧花而出,折了的花,在她手中精心编织成花冠。
梅子笑着冲她捧起了花冠,往前虚晃着递了一下,在姽婳惊喜地伸手去接时,梅子姐使坏地将花冠收回,戴到了她自个儿的头上,挽起裙摆旋了一圈,往绿荫道奔去……
“梅子姐!”
姽婳恼得跺了脚,捡起鞋子匆忙套回脚上,追了上去,“姐,等等我、等我……”
十六岁的姽婳,总习惯了追着梅子姐跑,像个赖人的小妹,极是依赖梅子姐,出来玩也总粘着她,若粘得不紧些,一不小心跟丢了,回城时,就剩她孤零零一人了。
那日,姽婳当真追丢了梅子姐,当真得独自一人由郊外回城里头。
孤身进城,已是暮色昏黄。
京城里,上街夜游的行人渐增,姽婳独自走着,任人潮在身边涌动,浓浓的孤寂将她与喧闹的人潮隔离,静默,低头,看看足上踏的绣鞋,当真比梅子姐穿的弓底金莲儿大了许多!
该不该,依了风俗,缠个小脚裹个金莲足?
可是,娘亲和爹爹,也未强求她裹足,自小便未缠足……
“姑娘。”
前方一阵嘈杂声传来,街边有人在唤她,她置若罔闻,依旧神思恍惚地走在街心。
“姑娘!”街边那声呼唤,略含焦急。
姽婳这回是听到了,抬头,目光巡游着,瞄到街边拐角处时,依稀看到一道陌生中又有些熟悉的身影——白衣飘然,俊俏的少年,正冲她焦急地大喊:
“马车……”
马车?她一愣。
“躲!”
白衣少年大喊一声,从街道拐角处猛然冲出,冲到街心,猛地将她扑倒在地,抱着她在地上连打两个滚,避向角落。旋即,一阵隆隆的车轮声与二人擦身而过,一匹发疯似的马拉着一辆车横冲直撞向前飞奔。
街旁小贩急忙躲避,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的货摊被这马车撞飞出去,瓜果、馒头洒了一地。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突然跑到路中央,不顾狂奔而来的马车,趴在地上捡拾被马车撞飞的几个苹果。
发狂的马车直直地冲小乞丐飞奔过去。躲在街旁的人们失声惊呼。
看到眼前的险情,姽婳想也不想,从地上一蹿而起,急追而上,一把将小乞丐往街边推开,自个儿再也无暇去避让已冲至面前的马车,她惟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咬牙忍住待会儿铁蹄砸踏和车轮碾压在身上的剧痛。
闭上双眼时,她隐约听人群里一声呼喊:姑娘!焦急、惊惶的呼唤,是那少年的声音。
闭着眼,她没有等到铁蹄砸踏在身上的痛,耳边尖锐地响起马儿的一声急鸣,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她的腰被一双结实的手臂圈抱住了,整个身子也被打横抱了起来。
谁?是谁救了她?
心“怦怦”急跳,她猛地睁眼,入目即是一双秋日艳阳般灼灼的眸——少年似是心有余悸、抱紧了她便未松手,见她睁开双眼,他忙关切地问:“姑娘受惊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你、你……”
姽婳此时才惊觉自己的整个身子正被这陌生少年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左手绕过她的背,搭在她的腋下,他的掌心正透着火辣辣的温度压在姽婳最敏感的地方!
她又羞红了脸,再次低垂了头,躲避他灼灼的目光。
街道两旁人群中传出嗡嗡的议论声,在这些人的眼里,是这位白衣飘飘的侠客在千钧一发之际,如闪电般出手,将一物抛掷在发狂的马蹄前,那匹狂奔的马,在见了蹄前之物,居然惊得人立而起,刹住了马蹄,倾翻了车厢的马车,毫厘之差、险之有险的,刹停在姽婳面前,少年才箭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躲到一旁。
听得周遭议论纷纷,姽婳慌忙从少年怀抱中挣脱,在地上站稳了,头也不敢抬的,兀自烫红了耳根,小声道一句:“多谢公子!”便匆忙转个身,往人潮外躲,急欲躲避围观之人的指指点点。
“哎?哎!”白衣少年一愣,“姑娘……”一声唤,见那姑娘逃之夭夭,他不禁莞尔:这位姑娘,当真有趣!今日撞见他两次,她次次都似小鹿一般,羞急地惊逃而去——分明是个娇羞可人的女孩儿,方才救小乞丐却豁了命似的,真个叫人惊讶!
眼瞅着她闪躲到人群里,片刻不见了踪影,他一低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一只不算小的绣花鞋子,似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是弯腰将它捡起,握在手中,穿出围观的人群,独自走远。
人潮散去,姽婳悄悄折返,未在凌乱的地上寻回自个儿的鞋子,却捡了少年抛掷在马蹄前的一物——那是一纸画卷,画中蟒蛇栩栩如生、昂首吐信,难怪那匹马会惊鸣人立、刹停了蹄子!
那少年,莫非是个……画匠?
姽婳卷了画纸,伫立街心,痴然凝眸处,华灯初上,人影阑珊……
初次邂逅,匆匆的,缘分似擦身而过。
一月之后——
恰逢庙会,京都女眷扶老携幼赶集似的上山入庙,参拜神佛,祈祷庇佑。
姽婳那日起了个大早,与梅子姐相约会面,出了家门,相继上了马车,奔着渡口,津梆子一响,二人搭着船儿,一道渡河往对岸灵山的观音庙里去了。
观音庙里叩签求姻缘,自灵山脚下,沿九十九级台阶,一层层地叩首跪拜上去,至庙里求得吉祥如意签,大半天的工夫过去了,再在庙中吃了素斋,往许愿树上系了红绳,庇荫下默默祈祷姻缘——
姽婳心口皆念着“如意郎”,被悄悄附耳来听的梅子姐听了个真切,“哟,妹子情窦初开,动心了?”少不了的、又被梅子姐戏弄取笑一番,姽婳羞恼地追着她作势要打,二人便绕着许愿树追逐躲闪,嬉闹间,竟忘了时辰。直到庙里敲了暮鼓,二人才惊觉:天色已近黄昏,该回家了!
下了山,至渡口,天色越发地暗,茫茫水面起了雾,早已不见了船渡,唤了半天船家,仍不见摇橹渡河的船夫摇船打津来接应,二人慌了神,正急得不行,忽闻江面荡来歌声:“一枝桃花开,二翩凤蝶采,三个黄鹂脆脆吟,蜂童来把花儿摘……”
晚风徐来,笑颤在枝头的桃花粉瓣,飘飘洒洒,落在水面,打个旋儿,漾开涟漪时,芦苇里“吱呀”一声,荡出一叶扁舟。
水湄烟雾氤氲,小船上白衣飘飘,唇红齿白的少年背着书篓画架、撑着一支长篙,划着好看的水弧从雾中移来,小舟上停着一只黑黑的鸬鹚,仰着头,黑黑的眼睛盯着岸上候船的两人。
暮色朦胧,岸上桃花灼灼艳红,花雾里那一片云裳,人比花娇,风吹罗带、飘然欲飞,引得白衣少年凝眸岸上、人面桃花,看得如痴如醉时,竟不自觉地划舟靠了岸。
听到划桨声,岸上两人惊喜,梅子姐又跳又笑、冲划船靠岸的少年连连招手,“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借舟渡河?”
“二位姑娘,稍等。”
姽婳凝眸看到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在水湄弥漫的烟丝雾缕中荡桨划舟、翩翩而来,君子端方、温润柔和的气质,朱唇边一抹轻浅的笑缕,如微风拂柳般拂过她心头,心湖里悄然漾开层层涟漪:缘来,是他?!
她的目光一直一直迎着少年划舟靠岸,“嘎吱”一声,荡到岸边的桨下水珠溅起,飞溅到岸上姽婳乌黑的长发上,沾湿的发缕在风中凌乱地飞起,她伸出手来轻轻一挽……
就是这么的轻轻一挽,舟上的少年竟窒住了呼吸,痴然的目光如逢春而抽的蚕丝一般,缠绵不休地绕在姽婳那张雏菊露香、红晕升腾的素颜上,一瞬间,他恍然了悟:书中描述的“菊色淡雅、秀丽无边”是怎样一份扣人心弦的美丽!
往岸上搭块木板,等着一位少女欢快地登上船后,他把手伸向了另一位少女——姽婳在岸上看着他,当几片桃花花瓣随风飞舞到他眼前时,温润的眸子里,跃入一抹惊艳的桃色,猝然灼灼燃烧起来——那种火辣辣的目光烫来,直烫得她心口嘭然大作,羞涩的红晕升腾在双颊,幽幽地低垂了乌云螓首,伸手轻轻搭上他的手,她挽着裙摆,一步步登上他的小船。
“姑娘,这回,可不急着逃了?”
接她上了船,少年笑睨她的模样,令她羞红了脸,嗔怪似的目光,却落在梅子姐身上,伊心梅瞠目瞪着这二人,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
少年撑篙划船离岸,水面一双不知名的鸟儿飞过,他凝眸浅笑时,口中吟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听得少年吟哦,姽婳心头怦怦,眼波余光偷偷的、睨了他一眼,拧了个身,坐到了船尾,支着下巴、歪头瞅着那只鸬鹚。少年吟罢回眸看时,姽婳已不在船舷那头,反倒是另一位少女迎着他的目光——伊心梅一直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的探究。他冲她微微一哂,“姑娘,坐下吧,船上站着可不稳当。”
伊心梅“啊”了一声,匆忙转身,挪移几步,坐在了姽婳对面的舷板,平日里爱笑爱闹的人,突然沉静下来、坐着不吭声了,姽婳心中讶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梅子姐正盯着少年书篓里露出大半的画框,一幅画纸钉在上面,纸上墨迹未干,锦绣河川跃然纸上,当真画得极好!
梅子姐看得仔细,引得姽婳也定睛在画纸,突然间,她看到画纸斜下角一枚朱砂落款,印落了画匠的名儿……她似是看清了那落款名讳,心头略微一动、双唇略启时,却听梅子姐如黄莺脆生生的一声唤:“庄离公子!”
一声娇唤,唤得划船的少年回过头来,望着伊心梅,灿眸流波,他冲着她微微一笑……
叮咚——
一滴泪珠,坠落水面,瞬间泛开的涟漪波纹,荡碎了记川里浮现的那一幕幕情景,模糊了划船少年的笑脸……
记川“水镜”里浮出的今生记忆、四年前的往事,那船、那河、那少年……一切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了,水面荡着碎碎波纹,如记忆的片段碎得班驳、无法再拼凑……
阿离……
伸手往水里一掬,手里,空空如也,也不知是梦是幻,姽婳孤单一人,涉足记川,放眼望向对岸,模模糊糊的,隐约看到一抹身影……
任凭她怎么努力,仍无法渡过记川,无法到达彼岸……
身如灌铅,沉重乏力,意识变得飘忽,发着光的记川也渐渐地从她脚下消失……
浑浑噩噩之中,耳畔突然闻得惊涛拍岸、裂石般的声响,阵阵入耳,越来越清晰,姽婳瞬间感觉到——自己的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狠狠的一下,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随之灼沿至神经末梢,越发快的、激醒了昏沉的神智!
微弱的声音中,姽婳睁开了双眼,眼前景致还不怎么清晰时,她已感觉出自己是被波涛推卷到了岸边,整个背部、撞击在岸石上,痛感激醒了她,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地攀着石头往岸上爬,浸泡在水里的身子,终于拔了出来。
一上岸,浑身湿淋淋的她,扑跌在沙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劫后余生,暗自庆幸着,伸手去撩额头湿淋淋黏着的发缕时,却是一惊——自己左手的小指头上,竟缠了一块薄纱,天蚕丝织的透明薄纱,死死缠绕在手指头上。
她扯下来一看,竟是原先罩在和硕贝勒尸首面部的、那块华贵的透明薄纱——想必是渔父挥橹将她扫落河里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抓了一把,不料却抓下了他脸上蒙的那块纱巾。
一块薄纱,被落水的人像抓救命稻草般死抓着,竟缠绕在了手指头上,几经波折,一同带上了岸。
那是……他的东西!
她抖手想丢,目光却是一凝,凝在了纱巾右下角,金丝绣了朵花,一朵金菊,狮子颈项棕毛般、长而细的花瓣,反复重叠,似在风中轻颤曳动着,曼妙无比!
这是……金狮曼舞!
往外甩的手停滞在半空,她怔怔地盯着薄纱上那束“金狮曼舞”,良久、良久……终究是,收回手来,捻住了这块薄纱,未再松手!
将薄纱搁入衣襟、妥当收好,虽渡过了山峡河川,姽婳随身携带的物品却都遗失了,包袱、斗笠,都在渔父那艘小船上。起身眺望江面,哪里还看得到船只,只见归巢的水鸟嘎嘎乱啼着、飞掠山峡。秋雨稍歇,已是暮色迟迟。
浑身湿透的她,迎着凉凉秋风,往沿岸堤坝上攀爬,跌撞着踩过碎石垒的沙滩,上了堤坝,借着暮色里朦胧的光线,抬头往前看时,她猝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呆了!
堤坝上,齐刷刷的,站了一排人马,黄骠马上,清一色的官差衙役着装,刀已出鞘,凛冽寒芒照着姽婳惨白的脸——死里逃生,渡了江,却不料,追捕缉拿她的官差已守侯在此、早早地张开了网,就等她来自投罗网!
终究……还是逃不掉……
怆然笑叹,她脱了力般跌坐到地上,眼底一丝绝望。
一个头领模样的彪壮汉子,拎刀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抖开了一纸缉凶令,照着纸上画的女犯相貌,与穿着长布褂子、男子衣衫的姽婳对照一番,确保无误后,头领龇牙一笑:“乔装改扮有何用?天网恢恢,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你们怎、怎知……怎知……”
姽婳心灰意冷,湿透的身子在秋风里冻得簌簌发抖,牙齿也“咯咯”作响。
“伊福晋生前留了话给刑部大人,说她若遭遇不测,风月楼的姽婳姑娘便也脱不了干系!”
刑部老早就派人去过风月楼。
“你们怎知我到了西关铜川?”
姽婳不信,不信梅子姐死前还能布下这局棋,封杀了她所有的退路!
四年前,她就成了伊心梅眼皮子底下滑溜出的一条漏网之鱼,四年后,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这次,她似乎已陷入绝境、逃不出去了……
“风月楼的嬷嬷吐出了你的行踪!”
官差很是得意,刀刃在堤坝的石堆上敲得“丁当”乱响——想必衙门里的这把刀,也曾架到风月楼里姑娘们的颈项上,逼得嬷嬷不得不吐露她的行踪去向。
“站起来,乖乖跟差爷们上路吧!”
当啷一响,官差往缉拿住的犯人手脚锁上了镣铐,往前一指——
前方,静静的,停了一辆囚车。
镣铐“当啷”作响,锁拷脚踝,长长拖地,姽婳吃力地站起,被拽拉着押向囚车时,她回头,往河川水面眺望了一眼。
“别看了,走吧!”头领猛力推了她一把。
踉跄着往前冲了一步,她不死心地问了句:“差爷久候在此,可曾看到有船只渡江靠岸?”
“昨儿起,就没有船靠过这岸。”当差的头领哼哧冷笑,“这种坏天气,敢撑船渡江的,只会连累一船人落水溺死,你能上得这岸,还真够命大!”
和硕贝勒死得不光彩,加之他“私生子”的身份、诸多的不光彩,必会被亲族贵胄视为不祥,急着送走——连送他尸身回乡都遭了水难,船只倾覆在川江险滩,这片水域,倒真个成了那位贝勒爷的葬身之所!
生前,她终于……摆脱了“庄公子”的缠绕……
死后,她或许……还得在地府遭遇这冤家……
如同迈上断头台,姽婳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镣铐,登上了那辆囚车,锁上臂粗的木栅门,被困锁在囚笼里,她看了看前方,无船只渡江,这囚车莫非……要连夜赶山路深入“聊”腹地,往鸳鸯镇去?
“副手随我抄山中近路绕过鸳鸯镇,折过西关、启程回京!其他人,原地待着,等天明风停、官船来接!”
擒获犯人,头领邀功心切,却也不敢轻易犯险渡险滩,宁愿避过山峡河川、绕个远路兜转山道而行。
“走!”
大喝一声,他纵身上马,一马当先,率领两个副手策马往山路上冲去。
去不了鸳鸯镇了……
姽婳绝望地闭了眼,耳边听得鞭子“劈啪”爆空作响,驱策马匹,这辆囚车颠簸着、驶上了崎岖山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