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婉儿会骑车带人,所以只好推着走。
后面这个男孩子是小孩子,少说也有一米七几,很瘦,但坐在车还是让婉儿感到有了极重的重量。
她为什么要帮他?她还有要紧的事,然而她是那样自然地下了车,观察这个男孩子,看他有什么困难。她走近这个孩子身边,冥冥之中似乎被赋予可推卸的责任。
对她来说,这是天意。
一会儿,她的额头冒出了汗珠。她看了看表,已八点十分了,她姐姐给她介绍男朋友,约好是八点钟,这会儿已经晚了。她本来就想见。突然,她觉得这个岔打得真好。她没有了时间,她再想那闹心的事。
刚过了两个十字路口,慕容婉儿正准备问男孩,要要拐弯时。颜子语跳下车,向北面的小巷子跑去。慕容婉儿愣在那儿,知所措。哎,男孩子,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奇怪。这一切就像没发生一样。她的眼光向小巷深处望去,黑洞洞的,没有一个人影。这时的她根本已忘记在看什么,在期待什么。
她还是要赴姐姐给安排的相亲。也必须回到现实中。她整了整衣,掏出包里的木梳把长长的头发梳个顺通,长发又飘逸如飞了。她笑着摇了摇头。正准备车。背后传来了一个怯怯的声音。
“慕容老师。”是刚才那个男孩,他又回来了。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慕容婉儿的学生并多,但她记忆力好。她根本记得有这样的学生。
“九年前你是我的素描老师,家教,我叫颜子语。”
“是吗?”慕容婉儿本能地搜索她的记忆网络。是啊,有这个男孩,腼腆地像个女孩,她点点头。
颜子语灿烂一笑,没等她反应,又跑了。
慕容婉儿嘴巴张了张,但没发出声。到这个年龄,她觉得没有再张狂喊话的必要了。何况是晚,何况那孩子瞬间已跑远。她的脸浮现出难以状的欢喜,那是一种别人易觉察的骄傲。一个她九年没见的学生还认得她,而且认认真真地喊她老师。这使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做老师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这一闪即逝的幸福感在深深地影响她的心情。她要赴约会,准确地说是去相亲,而在这难得的幸福感的支使下,她有了片刻的兴奋和一点点可多得的自信。她要去见一个男人,或许她要跟他谈恋爱;或许她要嫁给她,给他生儿育女。有时候一些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她去了。她是贴着温柔而又想象的触角去的。这一次或许她是会有期待的。老姑娘的她怎么可能没有期待呢?
然而。
然而,她再一次被命运推入尴尬。已经几度让自己陷入尴尬,她想去想。
因为她去晚了,姐姐向她瞪眼睛,那个男的,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听说还带一个女孩,这一刻也一脸的耐烦。还副教授,还教哲学呢?修养哪儿去了?
婉儿的心就这样一下一下沉下去,沉到最底。也许她该对男人有信心,这年头,都什么年代啦。
会面的地点是在环城公园,姐姐选这里,因为它要花钱,门票也只有少少的五毛钱。慕容婉儿骑着自行车从东门外那道门进去,一些悠然自得的市民在城墙脚下怒吼秦腔,声音苍裂。真正的“挣破头”。婉儿快快地骑过去,那铿锵有力的戏声还是逼进了她的耳膜。她听懂秦腔,但在这古长安城十几年,她竟也喜欢了这浑厚洪亮又充满生机的戏曲。只是她从来专门去听,也刻意去学它。她远远看到姐姐焦急地踱步向这边张望,而那男的沮丧地坐在石头,像一头没有信心的困兽。
这个被姐姐称之为郑教授的男子其实只比她大一岁,海旦哲学系研究生毕业后到西安。他的妻子去了美国,跟他离了婚。丢下了个两岁的女儿。他年龄并老,但眼睛深处悄悄渗出的是难以掩盖的暮气。他有些耐烦,婉儿来晚了,而他又是副教授,这样受人冷落,这是婉儿的直觉。她的直觉往往是会错的。
郑教授个子很矮,面容清瘦,典型的南方人。这在婉儿看来似乎都成了问题。也许是她大喜欢南方人吧,一些奇怪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奇怪地游走。
婉儿的姐姐走了,留下他们尴尬地在一起。夜里的风很凉,婉儿始终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也去看他。
也许是紧张,他的话干巴巴的,让人感到丝毫的灵光和温暖。这如何继续下去,婉儿觉得真正无聊之极,她更多地想的是结束这场相亲。
他们谁也没弄懂对方的心思,虽然彼此了解底细、家世。郑教授起初的耐烦渐渐远去了,眼睛里流露出了几许渴望,他对慕容婉儿是满意的。身材高挑、面容白净姣好,虽然已是近三十岁的大龄青年,但给人更多的还是青春和有活力的女孩做派。他试图展示自己的风采,然而越是想做得好,表达得好些反而适得其反,莫其妙地显出学究气和木讷来。他等待一个左右逢源的契机,等着婉儿能对他问些什么。然而婉儿似乎总是心在焉,她的目光游离、隐秘,像蓝灿灿的大海中的一滴水,你永远弄清她那里面有多少的容量。郑教授敢对婉儿懈怠,然而他的屈指可数的问话还是被扔在深秋的夜里,晃晃悠悠的,几经挣扎,没有了方向。
他们其实都在寻找,只是寻找的对象导致了方向的变化。
婉儿的心就像此刻夜空一样清醒。她讨厌这样的相亲。这能怪姐姐,姐姐其实也懒得管她的事,只是被妈妈逼的,实在没有办法。然而此时的婉儿仿佛被姐姐抛弃,与这样一个莫其妙陌生男人约会。她觉得莫其妙。她的内心有一种被刺的尴尬。她的心像游动的空气般,早已知飞向哪里。郑教授滔滔绝地说着什么,然而慕容婉儿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实在没有兴趣打断他。她只想逃离。陡然她站起身,说我们还是走吧,晚我还有事。郑教授嘴张了张,面色由白变红然后变得铁青。黑着脸等待向另一个方向的结局的转机,注定是失败。
慕容婉儿没有任何犹豫,她的目光很坚定,她要离开,她要再装了。天知道,她为什么要赴这样的相亲约会,简直傻呆了。她本能地理理头发,看看身边的男人。她知道要结束了,也知道这种方式的逃离要又一次伤害姐姐并得罪她的同事,另一个介绍人。然而她顾了那么多,这一刻,她已站起来,正筹划以怎么的方式告别或分手。她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一切就结束了。
可是,一切要等她来裁决。她闭双眼,说我得走了,我对你合适。没等郑教授反应过来,她骑车子就跑了。
在逃离的一瞬间,直到一段长久的时间,她的心脏急速狂跳,像隐藏的灾难要将她尾随,她的手在发抖,唇在变凉。原本没有必要这样落荒而逃的,仅仅是拒绝一次相亲。可对于婉儿这样没有涉足过爱情(,准确地说没有真正体会过爱情)的女子来说,这可避免的逃离是要勇气和胆量的。
这是一种本能,她试图以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尽管她已成年了,尽管她快三十岁了。她稚气得还像个孩子。只是面容已今非昔比。
颜子语什么病也没有。真是奇怪,回到家里头痛、适都没有了。他妈妈焦急地在屋里转,桌的三个盘子用瓷碗扣着。颜子语知道父母在等他回来吃饭。
当他推开门说我回来了时,并没觉得异常,也没有注意妈妈的安,爸爸阴沉的脸。但这并没有引起颜子语的注意,他的心慌乱无比,奇怪地想着一些事,悄悄地破解了一个宇宙或人间密码那是爱情。慕容老师漂亮洁净的面容总在脑中闪现。他忍住笑了。这成了他心中的一个秘密。
怎么会突然对女人感兴趣?而且还是个成年女人,大他那么多。颜子语自己都觉得奇怪。要命的是一想到慕容老师心里就有怪怪的感觉,就像一只手在抓自己的心。
菜是酸辣白菜、油煎带鱼和莲菜肉片,都是他喜欢吃的。他爸爸是边看报纸边吃饭,颜子语搞明白,老爸怎么总是这么用功,好像时间永远够用。他捕捉到父亲脸的疲倦,他突然想关心父亲几句,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爸爸,别看了,饭都凉了,这对胃好。父亲大笑起来对母亲说,哟,我们笑笑(笑笑是颜子语的小)什么时候长大了,懂得关心人了。他摸了摸颜子语的头,很欣慰的样子。颜子语脸腾地红了,他大习惯父亲这样,他跟父亲永远是正式的、规矩的,从很小就是。母亲脸现出易觉察的微笑。她早已忘记儿子为什么回来晚,颜子语编的物理老师明天有事,将调在课后活动时间的谎言,她也照信误。她疼爱这个儿子,简直是溺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