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宋子初来未久,心性可是难知。她才来郑国不久,风头就已如此强劲了,日后果然再生下一儿半女,会不会也如褒姒夺得后位那般,也夺了自己的夫人之位,可就难说得很了。而自己的兄长申侯,正对自己抱着一肚子的不满呢,要他冒着得罪郑伯,失去一个强力盟友的风险,发兵为自己出气,那还不如指望能在桑树上养鱼来得可靠。申姜想到这里,身上爬满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宋子殊宠过甚,对自己,对姚子,都绝不是什么好事。申姜与姚子相处了二十年,彼此虽然嫌恶,却也互相了解,算是知己知心了。而且她们都对这后宫的人事十分熟悉,若能联起手来,斗倒初来乍到的宋子,绝非难事。
申姜正在沉思着,姚子又笑道:“贱妾这几日,正在为欹公子准备妆奁呢。公子婚礼时的吉服,到底用什么花色样式,贱妾还没有拿定主意,正准备请夫人来定夺一下。现在正好遇到夫人,就不知夫人愿不愿意移步到我宫室,过目一下衣料?”
“哦?”申姜忙说道:“我女儿的吉服,我当然要去看看!”
两个夙敌空前绝后地携着手,一路有说有笑,一起走进了姚子的宫室,引得一路寺人侍女注目不已。进了厅室,两人坐了下来。姚子便命侍女们,把自己为姬欹准备的大批杂色绫锦绸缎搬了出来,一一给申姜过目,向她说明了用途。
“这花色的锦缎,做一般场合的正服倒是好。”姚子说道:“只是贱妾觉得,婚礼后公子还要祭告申国宗庙,礼服应更庄重些才好。可若是过分庄重了,又怕申国人会以为咱们的欹公子过于骄矜,不好亲近。因此,我几日里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选哪一个呢。”
申姜听了,把几件锦缎拿在手里比着,看了半日,说道:“依我看,这个深秋香色杂织雀鸟花枝的棱纹锦倒好,既庄重,又不觉得过分沉闷,不会短了情趣的。”
“夫人眼力果然不差!”姚子笑道:“雀鸟本就高贵典雅,傲立枝头,周围又以花枝为衬,可不正彰显了欹公子日后的尊贵身份?这搭配又不沉闷,正配欹公子花朵一样的年纪。”
申姜心中更喜,问道:“那你说,就定这个了?”
“夫人既然定下了,贱妾也不觉得不妥。”姚子笑道:“欹公子四季礼服,咱们母国都得给准备着,可别叫申国以为我们小气。夫人再选几样其他颜色。”
申姜认认真真,又挑了四样花色的重彩绫锦出来。
姚子又说道:“这箱子里的丝绸,都是准备为欹公子做家居常服的,里外上下,四季共三十二套。夫人也看看颜色,定一下式样。”
申姜从中取出一块淡绿暗花的绸子,说道:“这颜色娇*嫩,做春装却好。”
“夫人说得正是,连我看着也觉得清爽呢!”姚子笑道:“春天花儿多,各种颜色都齐备热闹,就少了绿色。欹公子穿了这件绿衫,一定会夺人眼目的。”
申姜笑着点了点头,又说道:“这轻红的自然做夏装了。”
“那是自然。”姚子说道:“颜色还多着呢,夫人慢慢挑,我也帮你看着。”
姬萦又在外面闲逛了一会,这才和两个弟弟回了宫室。回来的时候,她又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和夙敌夫人申姜坐在一起,两人还有说有笑,在谈论着锦缎的颜色花样问题。姬萦叹了口气,心道,这世道全变了,连母亲也疯了!
因为连着有许多大事的发生,这一年,郑国的秋狝直到初冬才有空闲举行。届时,郑国所有成年的宗室子弟,和重要的贵族们都要参加。姚子也和往年一样,为子蛮子坚兄弟,还有女儿姬萦准备猎装,以及出门在外的零食。诸侯狩猎,是一件国中象征性的大事,向来是没有女子参加的,但是,姬萦是个例外。因为父亲的殊宠,她在许多事情上都是个例外,而且形成习惯了。这些例外,在郑国贵族们的眼中,也都算不了什么,从没有人提出过什么非议和反对。有谁会这么认真,去刁难一个早晚都要嫁出去的小女孩,而令国君不悦?
妻妾们走出宫门送行的时候,姬萦已经大摇大摆地坐在郑兰的轩车上,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嘴里叽里呱啦,大说大笑,一面还回头看着族兄弟们的车辆指手画脚,和几个熟悉的宗族兄长斗口笑骂着。
“君上!”宋子还是初次知道,姬萦居然也要参与秋狝,不由得惊讶地叫道:“女子怎么可以不守妇德,登上君上的轩车不说,还要参与狩猎?”
“什么妇不妇德不德的!”郑兰笑道:“你在宫里好好待着,与姐妹们好好相处,等着寡人回来!”
“君上!”宋子说道:“你怎能如此娇纵女儿,任她放肆?她对妾身无礼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做这样荒谬的事情,君上也不肯管教!”
“她怎么对你无礼啦?”郑兰问道。
夫人申姜在一旁撇撇嘴,笑道:“萦公子一向乖巧懂事,没听说过她对谁无礼来着。”
“你看,连夫人都是这么说的!”郑兰夫妇的意见很少这么统一过,他在惊讶之余,又感觉很是欣慰。
“君上!”宋子怒道:“萦公子见了妾身,从不行礼,连话也不说!”
“有这等事?”郑兰看了看依偎在旁的女儿。女儿的小嘴已经嘟得很高了,几乎可以挂个秤锤,样子煞是可怜。
“哪有此事!”申姜笑道:“宋子妹妹嫁过来的时候,萦公子不都行过拜见之礼了吗?”
“是后来的事情!”宋子怒道。
“那一定是萦公子没瞧见你,疏忽了。宋子妹妹,这点小事,你其实也不必非这么小题大做不可吧?”申姜又对郑兰笑道:“妾身倒是觉得,一家人天天见面,还是随意些的好。宋子妹妹见了妾身也不常行礼的,妾身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见了面便要下拜行礼,这一整天,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你……”宋子气白了脸。
郑兰却说道:“对,萦儿见了寡人也不行礼的。你是长辈,挑剔她这个做什么?”
“就是啊!”申姜笑道:“尤其是萦儿这么冰雪可爱的孩子,谁又会为了这点鸡毛蒜皮,而忍心责备她呢?”
原本的初衷,宋子是反对姬萦坐在国君的轩车上,跟随贵族们去狩猎的,道理十分充足。可是话扯到这里,却变成了她与姬萦争闹细微琐事的长短,不仅理亏,而且让人觉得她心胸偏狭,胡搅蛮缠。这个变化,连宋子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发生的。
“夫人说得很是。”郑兰又对宋子说道:“你呀,都是寡人宠坏了你,一点也容不得人。如今,就连个小孩子的醋,你都要吃个不休!依寡人看来,该守妇德的人是你!”
“君上!你怎么就不肯听妾身的谏言呢?”宋子叫道。
“谏言自有大臣们来做。大臣宗室都不管萦儿的事,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郑兰说道。
申姜插口笑道:“君上说得很是。”
“你呀!你要多学学萦儿的母亲,学学人家的气度!”郑兰又指着宋子说道。
“君上,妾身气度哪里不如她了?”宋子气得掉下了眼泪。
“好了好了,这么多的人都在看着呢,你就少吵嚷几句,给寡人留点脸面吧!”郑兰说完,便命御夫驾起轩车,带起一路烟尘,扬长而去了。
“妹妹,你别难过!”姚子揽住了宋子的肩膀,笑道:“君上就是这样,脾气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日子久了你自会知道。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快别哭了,当心外面风凉,伤了自己的身体可划不来!”
傍晚未饭的时分,姚子抱着小子嘉逗弄玩耍,只有侍女左儿在侧侍奉着。一个侍女轻轻走进了厅室,在她面前垂手侍立。
姚子看了看她,笑道:“菊儿,你有什么话说吧,左右并无需要防备之人。”
那侍女菊儿方才说道:“宋娘娘从早晨送君上出门,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一直哭个不停,还把她为君上做了一半的寝衣给剪碎了!”
“为君上做寝衣?她倒有这个闲情,也有这手艺。”姚子微微笑道:“难怪君上这么宠爱她呢。只是辛辛苦苦做起来,这么容易便给剪碎了,这气性也未免太大。”
菊儿一笑不语。
姚子又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
“倒没见到过。”菊儿忽又想起一事,对姚子说道:“对了,她午间没有吃饭,只说没胃口。”
姚子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说道:“你回去,好生安慰,劝着她些。她只是个没落宗女,没什么有教养的陪嫁侍女,你就多尽些心吧,也多管好我派过去的侍女们。”
“诺。”菊儿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