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主任黑着脸回来了,他身量不高,头发有些谢顶,原本就黑里透红的脸膛顷刻间变成了包公。大家围上去询问小满的情况,他背着手直接进了办公室,哐当一声关上门,把大家直接挡在了门外。
师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了。我感觉事情有点蹊跷,就悄悄下楼去库房想找童飞问个清楚,不想被库管马师傅拦住了。
马师傅是个老库管,身材瘦高还有点驼背,他说童飞给小满献血了,正在值班室休息。“那我去看看他。”不等马师傅表态,我就直接跑进库房的值班室。
值班室很小,放了两张木板床便没有放桌子的地方了,饭盆和暖水瓶都堆在一个方凳上,里面散发着一股卷烟与发霉混合的气味。童飞双手垫在脑后仰靠在被落上望着灰黢黢的天花板上发呆,见我进来,坐起身从床下拉出一个小方凳给我。
我没坐,站在他对面严肃地看着他,“你给小满师傅献血啦!她怎么样了?很严重吗?”
童飞轻咳了一声咽了口吐沫说:“我没给小满师傅献血,是给医院的血库献血了,小满师傅没事,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没事,出了那么多血还说没事?刚才李主任回来就黑着个脸,什么也不肯说,你也是这样,小满师傅是不是……”
“你瞎想什么呀!”
童飞见我急的眼圈都红了,用手拍了下脑门深吸一口气说:“告诉你可不能到处乱说,小满师傅没受伤,是流产了。”
“流产!”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童飞却并不在这件事上纠缠,他掉转话题问我:“卓玛,你了解血型吗,如果父母都是正常血型,孩子有可能是特殊血型吗?”
我有些诧异,“你是特殊血型?我对血型不太了解,回头你问问你父母呗!”
童飞蹙了下眉头,“小满师傅是AB型血,正赶上医院的血库里缺这种型血,我要求试试,结果医生把我留住了,说我的血型很特殊,是RH阴性AB型血,希望我能留下姓名,以后遇到急需这种血的人好和我联系。我同意了,还当场献了200cc。
我问医生父母都是普通血型,孩子怎么会是特殊血型?医生说因为父母的RH是隐性的,没有显示,可我从来没听我爸妈说过家里有特殊血型呀?”
那个年代还没有DNA亲子鉴定,童飞的身世就像一团迷雾,困扰着他和他的家人。
在七十年代,发生婚外孕算是一件大事,大到可以上纲上线毁掉一个人。单位保卫科和团支部就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先后到小满家了解情况,本想抓个玩弄女青年,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典型,可事情的真相却令他们所料不及。小满说自己有一天替同事上中班,在回家的路上被流氓“qiang bao”了,只记得那个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大块头,长相很凶。乖乖,符合这种特征的人多得是,哪儿去找哇。
大家都很同情小满,好好一个姑娘家,大好的前程都被这个流氓糟蹋了,人长得再好,再多才多艺,有了这种事那个清白的人家会要她。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小满只是个受害者,会得到大家的同情,但不知从哪儿冒出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说小满根本就不是被人qiang jian了,她是和人家有妇之夫乱搞男女关系怀了孩子。那个男人是厂里XX工程师,他俩借技术革新之便搞在一起的。还有的说那个男人是工会的XXX,有人看见他俩在北陵压马路来的。甚至还有人说,那个男人是厂领导班子的XXX。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发生了逆转,小满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那时候管“第三者”叫“破鞋”很恶毒的称呼,一时间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附近几个工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李主任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他宣布本车间职工一律不许在工作时间谈论此事,如果有谁再乱嚼舌头,就扣谁的工资,这下大家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此事了。
休息了几天小满就来上班了,尽管她努力使自己保持以前的样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满了。她显得很憔悴,那些平日追求她的哥们都躲她远远的,仿佛她是位传染病患者,谁粘上谁倒霉。
中午她拎着饭盒形单影只地去食堂打饭,周围的人不是暗中指指点点就是像看怪物一样鄙视她。团支部组织团员搞活动唯独不通知她,连宣传队排练节目也完全遗忘了她这个“骨干”的存在,向来是人前焦点的小满完全变成了透明人。
车间里再也听不到小满极具感染力的笑声了,她变得沉默寡言,仿佛一下老了10岁。李主任心疼她,批了她一个月的事假,劝她在家暂且休息一段时间,一来养养身体,二来避避风头,等大家把这件事淡忘了再回来上班。
小满倔强地拿出一封辞职报告交给李主任,说厂里实在呆不下去了。李主任红着眼睛大骂那个男人是个混蛋,事到如今还做缩脖子乌龟,让一个姑娘家为他背黑锅,你他妈还是一个男人吗?
小满拉着李主任的胳膊哭着说:”不关别人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给师傅丢脸了……”李主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满最后一次来单位取自己的东西,她把我叫到更衣室,送给我一个有机玻璃的灯笼钥匙链和一个玻璃丝编的杯子套,又交给我一个信封说:“卓玛,我要离开皮革厂了,这是师傅给你写的评语。”我接过信封抱住了小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我不知说什么好,想来想去只说出一句:“小满师傅,你干嘛这么傻呀?”
小满笑了,笑得十分灿烂,她拍拍我的后背,声音有些嘶哑。“傻丫头,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