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们都爱去他家买菇娘，他卖的菇娘又大又新鲜，轻轻挤出里面的籽，剩下薄薄的一层皮，放到嘴里吸鼓了一咬发出嗞嗞的声音，东北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老罗锅很会做买卖，他用一个厚底的抖型小茶杯当量具，天天、灯笼果是四分钱一杯，青杏是五分钱一杯，菇娘两分钱一个。梅子说他的杯子就是大地主刘文彩的斗，一心想惩治这个“资产阶级法权”。

　　老罗锅的家位于地下室的最里端，是用一间大屋子隔成的两个小套间。外屋是厨房兼储物室，里屋住人，两间屋子都只有半扇窗户能透点光亮，白天如果不开灯，屋里的光线总让人感觉像在黄昏时分，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屋里的陈设也很简陋，一铺火坑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全部家当除了炕上那个黑色花玻璃门的古董炕柜，就是摆在墙角的一对落在一起的大箱子，和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我注意到那对大箱子上面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旁还摆了一个扣在有机玻璃罩里的蜡质芒果。那个罩芒果的有机玻璃罩被擦得格外透亮。

　　老罗锅有一个患巨脑症的儿子，我们都叫他大头。大头从八仙桌下拉出一袋子青杏，伸手去够桌子上的量杯，梅子抢先一步故意将量杯碰到地上，咣当一声摔成两半。

　　梅子做出难为情的样子说要回家拿杯子赔给他，老罗锅连连摆手说不用。梅子赶紧就坡下驴，从八仙桌上拿过一个大肚子茶杯殷勤地塞给大头，老罗锅这下反被我们算计了。我们都很解气，兴高采烈地拎着胜利果实从地下室出来，穿过小马路回到对面的院子里。

　　金姨正在四处找梅子，见我们一个个从小夹道里出来，上前把梅子拉到一边，将一个布兜和两毛钱塞给她说：“快去十马路菜站排队，听说一会要来小白菜，买两毛钱的，我得赶紧上班去了。”

　　吃了一冬天的土豆萝卜，刚下来的青菜很抢手，每天都要排长队才能买到，我们听说消息也都纷纷回家拿了钱和袋子一起去菜站排队。

　　送菜的车还没到，买菜的队伍已经排出去半站地了。等了十来分钟，送菜的大卡车总算在人们的望眼欲穿中驶进了菜站。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手脚麻利地将卡车一侧的挡板卸躺，一纵身跳上车斗，拉过一个大竹筐，反手将里面的小白菜苗倒在菜站前的空地上，他接连倒了七八筐，又倒了几麻袋成捆的菠菜，然后将挡板从新别好，启动卡车驶往另一个菜站。

　　候在一旁的两个女售货员都有四十开外的年纪，一高一矮，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大铁叉，一毛钱一叉子，很快堆成小山状的白菜苗就被消平了半个山头。菜少人多，排在后面的怕是买不上了，我们正在担心，只见一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拎着一网兜小白菜迎面走来，见到我和湘湘他如同见到老熟人一般上前与我们打招呼：“是你们呀？你叫卓玛，你叫湘湘，我没记错吧？”我认出他是春游时和我们一起划船的那个小伙子，他记性真好，还记得我们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就笑着搭讪说：“你也来买菜呀？早遇见你就好了，这么多人怕是排到也买不上了。”

　　“嗨！小事一桩，你们跟我来，这个菜站的主任是我嫂子，我介绍你们认识，以后买菜提我就行了。噢！对了，我叫裴俊勇，你们就叫我大勇吧。”大勇把我们带到一个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的胖姐跟前，掏出一个小红本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胖姐问我们买多少，我把五张两角的钞票交给她，胖姐二话没说，抡起叉子，叉了五小堆白菜苗在空地处一字摆开。队伍里立刻有人嚷起来：“喂！小姑娘，少买点吧，给大家匀匀，我们顶着日头排了个把钟头了。”

　　胖姐把叉子往菜堆里一插，扭头看了那人一眼，“人家有烈属证，为国家连性命都不要了，优先买个菜你们还有意见咋地？”这下再没人自讨没趣了。

　　我们每人都买到一堆儿小白菜，放点土豆粉条够顿一大锅的，如果再放点虾米皮，想想肚子都会叫唤。再回头看看还在为一堆小白菜而奋斗的人们，我们实在庆幸遇到了大勇。

　　大勇为人热情、仗义，他挨个帮我们装小白菜，还自我介绍说：“我在皮革厂上班，你们也住在附近吧，等天热了你们拿暖瓶去染色车间找我，我给你们灌汽水。”

　　湘湘说：“我们就住在皮革厂东门，挨着运输队。”

　　“噢！就是那个院子呀，从运输队的方向数第二个窗口就是我们车间，你们敲敲窗户我就能给你们灌汽水，拿冰块。”

　　大勇的热情让我们很快不再拘谨，几个女生围着他一通叽叽喳喳，俨然面对的是老相识了。湘湘拎起网兜问他：“大勇哥，你家是军烈属呀？”听湘湘叫他大勇哥，裴俊勇更高兴了。“啥军烈属，军属证是管邻居借的，我家就住对面的楼上。”他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的红砖简易楼。

　　辞别大勇，我们满心欢喜正准备回家，却见老罗锅手里拎着一个草编袋，从队尾绕到胖姐跟前，掏出一个小红本让她看，胖姐看了一眼，扎了一叉子小白菜放到旁边的空地上。我见老罗锅弯腰装菜的动作有些吃力，就走过去帮忙，我问他家里谁是军人，他眯缝着眼睛半响才闷声闷气地说：“是我大儿子，参加抗美援朝，牺牲在朝鲜了。”

　　梅子疑惑地问：“老伯，你家是烈属，怎么还住在地下室那种地方？单位不是对烈属有特殊政策吗？怎么也应该分给你一间像样的房子，我妈他们单位就有位烈属，分的房子比厂长家的还大那。”

　　老罗锅咧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风轻云淡地说“谁说烈属就要住大房子，你们小孩子懂啥？烈士的家属犯了法同样要枪毙。”我们面面相觑，弄不懂老罗锅这话里话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