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诚走进地下馆的时候,屁稿儿正喷一口酸奶。
八月份,东莞一条街。这是紧邻国立某大学的一个城中村。这里不是东莞,之所以称之为东莞一条街,屁稿儿曾说因为这里第一家大众意义上的发廊是东莞人开的。时代在变,东莞在全国制造业龙头的名声似乎远没有色情业龙头叫得响——大概在避孕套发明之前这两个名词是可以混着用的。有传闻说东莞的色情业是中国“达到或领先世界先进水平”的诸多领域之一,有个什么英文缩写的行业标准,从发廊到五星级宾馆分五个级别。由此可见那里的行业规模是非常庞大的——大到“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地步了——毕竟东莞是大城市。这里本是内陆,但自从那东莞人来之后几乎一手撑起了天。东部先富带内陆后富,他的发廊无疑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竟然硬是改变了整个城中村的产业链条,各种名目的发廊、足疗房、茶馆如雨后春笋,相应的饭店、旅馆、超市也应运而生。当然,这一切并非偶然,据说当初那东莞人就是看中了这村子紧邻大学才决定投资的,这是顺应地利了。这条街宽约五米,但纵深过千,呈半包围状圈住了大学校园一角,毗邻的又恰是学生公寓楼群,其中暗门无数,学生们着实照顾生意。嫖娼不是丑事,这是大学生在未入社会之前就已有的社会贡献,会推动经济发展的,只是遗憾行业不登台面,政府部门来的只有公安局,不来税务局。城中村地界不宽,有许多门面要深居地下才有立足之地。譬如眼前这地下馆,它兼营餐饮、日用百货和棋牌娱乐,是三件地下室贯连打通才凑够地方。深居地下的毕竟像陈年遗物,顾客来了免不了要翻生产日期。但店老板说他的店其实高过海平面一百米,日照充足,光明磊落,不会发霉。
屁稿儿剧烈咳嗽几声,把嘴角的奶渍抹去,问对面的女孩:你真是初中生?
那女孩眨眨眼:是啊,初二。
费诚搬张椅子在侧面坐了。屁稿儿朝里面喊一声:老板,添家伙。
又对那女孩:这是我一朋友,在杂志社做临时编辑,不介意一起吃吧?
那女孩肃然起敬,伸出手来。费诚只得握手,说:你好。
“你们是什么杂志社,要什么稿件?”
屁稿儿喝了一口汤,把勺子从嘴里抠出来。
费诚说:是文学类的,但只收中短篇。
“这样啊······”
“唔,不过我们正研究设一个连载栏目。”
屁稿儿打断说:你在哪所初中?
“市十五中学。”
“离这儿远吗?”
“很远的,我换了两路公交,坐了一个多小时呢。”
屁稿儿咽一口唾沫:谁告诉你来我这儿的?
“同学介绍,而且网上也有你的帖子,”女孩站起来,把U盘放桌上,鞠一躬,道:拜托了,有合适的出版社就帮我联系一下,谢谢,我·······
屁稿儿一挥手:放心,我明白,把手机号和qq留下就行。
女孩走后,店老板来收拾碗筷,一边塞给屁稿儿两瓶啤酒,笑说:牛啊,屁稿儿,那么远地方的女孩都来找你,以后这种事常来我这儿照顾,我不亏待你。
屁稿儿嬉笑一声,又埋怨老板小气:我今天可点了两个热炒的,你就给两瓶?
地下馆突然沉默起来,风扇的声响扎进耳朵了像是耳鸣。店里女服务生蹲在地上洗碗,屁稿儿盯着她的胸。费诚背对着胸,手指在桌上敲敲。屁稿儿瞅他一眼。
“给我。”
“什么?”
费诚抢过身,掰开屁稿儿的手,把U盘夺了:上次就他妈说好了。
“你要这东西有用?”
“卖了够顿饭钱。”
屁稿儿阴下脸,道:不行,里面有人家的稿子,我得拿回去。
“我帮你删呗。”
“放屁!”屁稿儿追着费诚出了地下馆,已经是黄昏了,“我得拿回去看,人家辛辛苦苦熬出十多万字来,就让你删了啊?”
屁稿儿穿着木屐觉得很不舒服,他本想鞋子上光溜溜的没个logo实在不好看,可如果穿上袜子又别扭,况且那袜子上的logo居然是:阿——迪——达——拉——斯。
“得了,得了,你骗过多少人,这次就改好了?”
屁稿儿大叫:什么叫改好了,老子是有良心的,是她给稿子让我推荐,老子又不是骗稿的!
费诚恍惚觉得黄昏的光很刺眼,摇头揉揉眼角,喃喃道:妈的!
屁稿儿的家安在巷子深处的虎牢旅馆。他曾说虎牢这个名字是蛮有趣的,老板大概通读三国,而如果谈现实意义的话,屁稿儿解释因为这个时代有一个新生的物种叫做劳虎——这也许并不符合自然选择的规律,但却一定是社会压迫的产物。人为的进化,上天并没有派来天谴,其实上天和人指不定孰大孰小。费诚听惯了他悲天悯人的话,奇怪他至今未成佛。
虎牢旅馆分上下两层,上层几间出租房,下层依次是小饭店,小商店,厕所,澡堂和麻将室,都是老板一个人的产业。屁稿儿是这里唯一的长期住户,除去占了最大的一间出租房外,还另有些特殊权利,比如他的房间比别人多一个插座,是用来插电脑的;他还有个独立电表,老板怕他占便宜;洗澡可以半价,卫生间优先使用,甚至连老板他女儿都和屁稿儿有些夹杂不清。这在巷子里已不是新闻。其余几间出租房是较小的标准间,通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上面一个电视。这样的设计明摆着是为大学生野合创造条件,他们消磨一天的时间在巷子里闲逛,晚上并不会宿舍。老板挣的就是这样的钱,但屁稿儿对此很有意见,因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得不锻炼出写作时随时接受噪音的功夫。每一个作家都喜欢在夜间写作,因为他要和他的人物对话。通常情况,屁稿儿的对话并不安全,有至少两对情侣在隔壁陪着他,偶尔啊地一声惨叫。屁稿儿说他写的不是色文,这是很痛苦的,更痛苦的是屁稿儿才二十二岁,当他每天清晨走出房间准备吃点东西睡觉时,总能看到昨夜邻居脸上满足的笑,他再三感叹不值,青春不是这样过的。费诚有时劝他抱怨无用,也许是上天赐给他灵感。
费诚走进屁稿儿的单间,他还在磨嘴:拜托你别这么财迷,你不知道一部作品对于作家是多么重要,那是我们一字字呕心沥血的结果。外人难以体会,但同样作为文学新人,我知道这种感受。
“你还是文学新人?”
屁稿儿一怔:怎么不是?
“你从高中开始写长篇,到现在手上不是有五部了吗?”
“操,不是没遇到伯乐吗?”
费诚笑起来:嫁不出去的老太婆也叫处女的。
屁稿儿差点要笑,把费诚赶到椅子上。
“最可笑的是你还欺世盗名自称与多家杂志和出版社有联系,别人叫你绿林出版人,凡是幻想出书当作家的小孩都吃你这套。”
屁稿儿一翻白眼,冷笑道:我说过了,我是有良心的,这样有利于团结广大新人,共同发现时机。
“这U盘是我的了。”
“不行。”
“稿子已经给你传到电脑里了。”
“······我跟你说刚才那女孩真了不得,才上初二,写了有几十万字。”
“这种人小学都有。
屁稿儿摇头道:不一样,你晓得她为什么来找我?
“想出书。”
“可她写的不是烂言情,听她说小说内容是反映教育黑暗,她想靠这个离开学校呢。”
费诚承认有点意思,又问:这几个月你收了别人多少稿子?
“长篇九份,中短篇十五份,接近一百五十万字了。”
“还真是——你都挨个看过了?怎么给人家回复?”
“当然不能打击他们——推荐几个网站让他们发表,可以加我的社团。”
“哼。”
屁稿儿对费诚的讽刺漠不关心,淡然道:这不叫骗人,Whitelie,懂吗?如果我直接——得了,你以为我自己容易啊?不知不觉名声在外,别人来找我帮忙,我他妈还一本书没出呢!嘿,有时候我想,可能某些人说的对,现在的年轻人是太浮躁了,谁都以为自己写得好应该受到重视,可实际上梦做得太美了,深入迷局自己看不清楚。
“你要觉悟了。”
屁稿儿紧盯着费诚的反应,忽然笑起来,似乎讲了个幽默而不易发觉的冷笑话:你装什么蒜?你懂什么?文字本来就是极主观的东西,作者不认同那还写出来做什么?问题不在这里的。总之做梦是没有错的,想当初,我一做就是三年,哼哼,那现在是什么状态呢?唉,说起来真怪,那么长时间的梦最后化空,为什么我当时没去死?应该是很痛苦的啊。
“你当时想什么?”
“我想我可以写一部更好的。”
“你意志坚韧啊。”
“不对,是人太难绝望了,太容易幻想了,所以不怕空虚。即使长时间的梦破灭,仍可以找到借口不去痛苦,而去面对现实。”
屁稿儿给费诚的印象是他想竭力表现出自己的内心深处有多么矛盾,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下他能动动嘴都是光荣的。
费诚试探道:那样不是很好?
“可也太下贱了,人怎么能轻易走出困境,连点伤都不带?”
费诚指着电脑:你收集这么多新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