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稿儿说:小说里用得着——现代人是不能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很多事情都应该涉猎一些。你知道我最近想在当代什么样的人才是最自信的?一个熟知各方面大小事件,洞察许多潜规则的人,他不会被简单的手段所蒙蔽,能看透起码是浅层的东西,无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没有哪方面对他完全陌生,他能潇洒地游走于三教九流各个层面,上有身份,下有原则,不卑不亢,还有作为。因为这样他能对许多东西保留情感和意见又不代表他无动于衷,这种人——
“是上帝吗?”
“这种人才是真正活在社会尖端——”
“快超脱了。”
费诚闻到屁稿儿的脚臭,觉得真是噩梦,幼时的经验告诉他屁稿儿现在肯定闻不到,也不会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而把脚扳到脸上。费诚想,脚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变臭?即使人们整天不走路,它仍旧臭得那么凶。有人说,如果把人的脚臭稀释淡化,那可以有一种沧桑历史的味道,人类用脚走过了多少年,我们都积累了太多历史。
屁稿儿的脚积淀了五千年华夏文明,费诚开了窗户。
“其实这种人才真正是社会的旗手,舆论的先锋。”
“先锋不用吃饭吗?”
“我是说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评点社会,敢说‘当初’。”
费诚不理他。屁稿儿说:你干什么?
“你这几个群早就不是文学群了,更不是荐稿群,你这个骗子。”
屁稿儿哂笑道:我能骗他们什么?
“你骗他们认识了你,一个没用的牢骚知识分子,你没帮过任何一个人。”
“那是你以为,我的论坛里有许多杂志编辑,他们会挑选新人。”
屁稿儿喜欢在贴吧、qq群、论坛里回答别人各种各样的问题,尽管他也不太清楚,而他很诚实,每回答一个问题,总在后面补一句:大概就是这样了,具体不清楚。他说这是当今社会累积个人荣誉感的一种方式。年轻作者问有什么好的投稿途径,他就邀请别人加入QQ群和论坛,他就是这样出名的。然而屁稿儿终究没有出书,他零散的稿费通常是这样拿的:在他房间床头柜侧首有一个大纸箱,那里有他五部长篇的手稿,积了半箱,书稿上是一本白话文史记,打半折的那种,据说是书摊老板躲城管的时候边跑边卖他的。屁稿儿每天闲暇时从史记里找一个本纪、世家或列传,把历史人物鲜有人知的事迹誊写出来,末尾加上联系现实的评论,比如伊拉克内政、阿富汗妇女主权问题等。这样凑个几千字是不难的,他会把稿件发给一些文学杂志,刊在名人专栏里。靠这个屁稿儿每隔两三个月能收到一份稿费,一百至两百左右的样子。现在原创文学杂志似乎越来越少,杂志节约成本,宁肯不发原创。屁稿儿懂得委曲求全,有时候在稿件后面注上“摘自某某晚报”“某某微博”,成功几率会大增,有杂志评他为年度荐稿人。作为一个文人,屁稿儿有这样不抄袭别人的原则。白话文简易史记里还夹着一张纸,上面记录着许多杂志社的地址、邮箱、邮政编码等,屁稿儿会不定期地给他们写感谢信,这样博取好感,常有的一句是:贵刊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像远方的路灯,我看着路灯一直走下去。他把类似的信加印出来,分别寄出去,每次都有回信寄来。有一次他自称是某杂志社的十年忠实读者,编辑回信表达感谢,另邀请他“共贺本社创刊五周年”。屁稿儿有时很疲倦,他曾追忆往昔——大概十几年前,当他被赏识的时候,每写一个字能赚两块,可惜当年的儿歌报早已破产,屁稿儿写儿歌的才情也难以为继,他再不敢说月亮像盘子,别人都说月亮像乳房。在这个罕有母乳的时代里,小朋友们这样的才思让人费解。
屁稿儿写作不常用电脑,他说每当他在思索用词的时候,总感觉屏幕上有两个字:电费。这样让人很紧张,所以他宁肯先写手稿,然后打出来。
屁稿儿说:我最近想到一个不错的人物形象,已经有两万字了,主人公是一个向往一夜情的大学生,往后的情节还在想。
费诚笑道:你学聪明了,最近总拿这种事做香饵,是不是编辑和读者更爱看一点?
屁稿儿后悔跟费诚讲过这些潜规则,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以为自己逼不得已的选择很痛苦,他们把自己看做烂泥。
“好了,好了,别生气——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先把以前的都发表了?你不是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吗?”
“你不懂的,”屁稿儿有些忧郁地看着那个纸箱“作者本人的自信有时候不可靠,因为在长期创作过程中,无论情节设置、人物和文笔,很多巧妙处往往只有自己清楚,别人可能都不费心思琢磨,你花多少时间创作,难道也让别人花多少心血去研究——除非这人死了,进了史册,你知道吗?有个词叫史书效应,是说人们对死人的敬畏要远大于在世的人,一个人的成就放到史书后就会无限放大,人们也愿意苦心研究,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很多作家生平不得志。还有,为什么当代无大师?因为当代人还没死。死后才能出名,过了时不打紧,能在坟墓里保持沉默,人们就愿意尊重。”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抽屉里拿出纸记下灵感,“你说人像不像古董?”
费诚说像。
屁稿儿说:我就是未来的古董,唉,一想到这些——真他妈难受,这些手稿也要等到日后发了黄才值钱,才会证明它们的主人,它们也在熬啊。
屁稿儿沉重得倒在椅子里,夕阳直射在他头顶,把他映衬得像要熊熊燃烧。费诚直以为他要涅槃。
“出名要趁早,这是没错的,不然别人不理你,拿你当狗屎。”
屁稿儿沉默一会儿。他去发廊找小姐结果钱包被摸,完事后人家反扣他要钱,费诚赶去救急的时候就见过这表情。后来屁稿儿说虽然是交易,但他对那女的很温柔,那女的却这样对他。
他打开一个文件,说:这是我前几天写的诗,看还行吗?
费诚觉得那题目貌似有点熟,叫《墙上的斑点》。
诗是这样的:
夏天的热让我想起冬天的冷
大伙儿都说这是温室效应,学校呼吁我们过低碳生活
可我还得呼吸
我保证公共场合不放屁
这不利于养生,而且得不到奖励
阿波罗号你猛龙不倒
嫦娥你三番五次私奔为谁
千年一遇的落在这21世纪恰好中国十二五开启的今天
昨天是我生日
有人说,地球啊,我的母亲,整个一宇宙垃圾
有人唱,宇宙啊,他姥姥的,你在那天揭开面具
你在那天不在发福,给我留点余地
附近的小学模拟联合国大会,我却在挤破头进区委
是社区委
灾难在蔓延,大地你抽抽个屁
多少八方志士的万众一心,它们闪耀在昨夜星辰里
我说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那就让大爱来抚平,我不痛了,你留个疤而已
忘却的救世主已经降临
我为非洲儿童日夜祈祷,恳请你们原谅
那个扔了的馒头我真吃不下了
我为所有不幸的倒运的人们祝福,祝你们直上天堂不落地狱
即使你曾经万恶,晦气已宽恕了你
上帝,佛祖,你们靠边去
那是西方的民主,美帝的人权
它们自由地翱翔,欢歌着超越音速
开放在无人机的蛋里
烘烤着圣诞的火鸡
我们怀有无比的憧憬,石油、面包、还有领地
和平使者降落在世界东方
它曾经沐浴战火,心志坚定
它施与沉默的喝彩:一切战争罪犯通通没有墓地,
大家谈谈就好了
这所有曾是传说
丐帮的兴起,北大的美女
这所有都娱乐着
今日隐退,明日复出,我们卖艺不卖身
这所有都要拍成照片,写成日记,都要长篇通讯
这所有是我们所有,所以,抢前排去
我曾以为是个摄像头,可它只是墙上的斑点
我孤独地呆在房里,却听见有人大声喊我名字:
那谁,那谁,你吃饭没
楼里人都喊:火腿汉堡,六块钱带豆浆的那种
只我默不作声
其实我早已饿死,我的魂灵飘到大街上
那里熙熙攘攘,我在寻找
这时,有另一个魂灵飘到我身边,他说:
孩子,人群里你能认识谁
我们要计划生育
屁稿儿说:借我五十。
“你的学费花完了?”
“早完了,我每天才花二十块,够紧了。”
费诚算计道:那你下学期的学费就全是我的了,连以前欠的刚好凑整。要不让你妈直接打我卡里?
屁稿儿狠瞪着眼。
“我说屁啊,你还打算骗你爸妈到什么时候?如果没被开除,明年夏天你就该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回去给你爸妈交代?你没有学位证,那就拿地下馆的优惠券,发廊的发票?”
屁稿儿脸紫胀紫胀的,生气地大叫:他妈的,你以为老子好过吗?两年多没回家,我不得混出个样来才能回去见他们!到时候,比如说我给我妈买一件貂皮大衣,在我爸面前甩出几万块来,我就和他们说你们儿子大一的时候就被开除了,那也不怎么着,我已经发了!
“你现在这德行——不如学老王他们,天天买体彩?”
屁稿儿冷笑说:只有他那种人才整天想着暴富,我和他不一样,我会自己打拼。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子?你小子不比我还牛吗,你——
费诚忙笑着打岔:好了,好了,不提这个,你借多少来着
“一百。”
“你拿什么抵押——我要你的木屐。”
屁稿儿麻利地脱了,又问:今儿晚上哪吃去?
“这不现成的啤酒吗?烧烤吧。”
“那行,你先提着去老刘那儿,我得整理下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