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钟,天终于黑彻,东莞一条街美得让人心醉。成群的大学生来这边消夏,把巷子挤得水泄不通,无数角落里早已亮起暧昧的灯火,仲夏的火热都没能掩盖那点点粉红。这里的很多店面在夏季是通宵营业的,所以会格外热闹。
费诚两人坐在街角,半醉不醉地胡侃。屁稿儿手上把玩着一把钢刀,忽然猛地往桌上一插,对费诚说:想当初,老刘哥就是凭这家伙把城管那帮杂碎们赶跑的,可惜你没见着。哎,我跟你说过吧。
两人身后的灯光处坐着这烧烤摊的主人,看去也只四十出头的样子,脚有点跛,脸让烟雾熏得黝黑,像老了十岁。他听见屁稿儿胡吹牛,便喊道:你再扎我桌子,小心我他妈揍你,把刀拿来,要切肉了。
费诚听着这不知什么地方的乡谈,忽然觉得亲切,就又咽了一口酒。这位刘不仁的家世其实早已在街巷中传开,大体上也就是陕甘一带的农民,父母去世后来城里打工,无依无靠,工地上摔伤,跛了一只脚,到最后讨了点钱学手艺摆摊。然而最传奇的是,费诚听说几年前他在这边足疗店认了一位小他二十岁的老乡,是个女孩,两人一度走得很近,但最后那女孩走了。按街边邻居的说法,“他以为自己谁啊,大老板啊,还瞧不起人家出来卖的。那不都老乡吗,人家女孩还不要他钱!”为了这事,街里乡邻尤其是男人们都不达理他,似乎为女方打抱不平。整条街也只有屁稿儿和他混得最熟,屁稿儿对他的理解是“男人嘛,谁不要点面子,那小姐确实有点缺心眼儿,你既然做事不收我钱,那你就是我的女人,可你又去那边卖,这谁受得了。”但后来据足疗店一帮小姐们说,其实两人的悲剧是因为足疗店女老板的挑拨,这老板娘知道员工和刘不仁的事后,竟然深明大义到怕影响不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所以硬是把女孩辞退,在业内给的官方理由是:没眼色,不机警,客人反映嗓子不好。
这第三条理由曾笑翻整条大街。
“他这人性格也怪癖,”屁稿儿低声道:别人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这街上没几个人和他说过话的。他自己收养着四五条流浪猫、流浪狗,每天拿摊上剩的东西喂养,为那几只畜生,房东差点没撵他走。喏,你看,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那破椅子上发呆。亏他手艺不错,不然生意恐怕也没了。
费诚沉默无言,忽然说:那张摇椅好像是粉红的。
“是粉红的,那女孩临走留给他来着。除了那件破东西和几只畜生,他整个一孤家寡人,倒和你有点像。”
“你喝醉了吧。”
屁稿儿像被电击一下,霍然惊醒过来,忙笑道:忘了问你,你那边店好了没有?
“好了七八成,剩最后的装潢。”
“大概还要多长时间?”
“两个礼拜吧。”
费诚回答得心不在焉,他一直在看着刘不仁,因为想要证实是否人在苦难中能麻木地保持安宁。
“再过一阵子开学,学校人会很多,不然我带以前同学来帮你忙?顺便让他们认认地方,以后关照。”
“谢谢,不过帮忙就算了,我能忙得过来。”
街巷里总有那一瞬间忽然安静,费诚极善于捕捉这种瞬间,他怀疑这有心理作用的做鬼,因为他只能感知到这种静像飞鸟沉入湖底、鲤鱼跃入高空,更似乎高楼倒插在大地之下,而人竟然短暂地失神,将大自然包裹起来。这里的灯火仿佛太阳落入旸谷前遗弃的最后尾焰。至于月光,屁稿儿曾写诗说:雪白的乳罩孤单地望着兄弟不在,矫情地藏在黄种人眼里
而暗夜未央与白昼之初,有偶尔的重逢,凑够了凡人的淫欲
这萎靡的月亮,它仍然意淫在人们的千古盛赞
再薄的脸皮也能变厚,难以反光
惨淡的颜色让人作呕
仿佛你遇到自恋的屎壳郎
费诚发了会儿呆就要回住处,屁稿儿也说要回去抓紧写东西,不然再迟就要有交响了。
第二天清晨九点,费诚仍看见屁稿儿对面坐着一个女孩,这次是高二的。屁稿儿打着哈欠吃包子。地下馆老板面色不好,因为看起来这女生不大可能接着在这里吃午餐。费诚这次被介绍为某文学出版社的区域代理人,就是负责发现新人的那种。费诚因此得到了更大的尊敬。
屁稿儿抬头,遥对着女生裸露的胸前挥了挥手,那女生脸红了红。
费诚忙低声道:你他妈瞎了眼了,那不是苍蝇,是痣。
屁稿儿的手掉在桌子上,又拿起一个包子,他问:你在网上看到什么?
“网上信息太乱,有人说最好先在一些文学网站上发表,等出版社联系,有人建议直接认识一些编辑,可以走后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
屁稿儿把自己的群和论坛推荐给她,又拿腔道:这也正常,对于一个新人来说,写一部好作品也许还不如找到好的发表机会更重要,这个社会并不给新人提供足够的机会,你看许多出版社的官方网站上甚至连具体的投稿信息都没有,新人并不会被主动挖掘,可他们会主动联系成名作家约稿。网上说丧气话的不一定是危言耸听,鼓励你的也只表示他们更善良一点。嘿,我没打击到你吧。
“没有,我不会放弃的。”
“你已经寄出一稿了?”
“嗯,手写稿。”
屁稿儿敲敲桌子,耸肩道:这就不妙了,怎么可以寄手写稿,起码也得打印出来装订成个书的模样,不然别人懒得看。你别小看这点,人的潜意识是很可怕的,我给你一堆乱糟糟的稿纸,你愿意看吗?
“那——那怎么办?”
“这样盲目投稿不行,我不赞成网上发表,你一个学生刷票是刷不过别人的,更别说网站上那些拉帮结伙的伎俩。不然——还是参加一些小说比赛吧,也许这还有点出路。”
费诚闲得无聊,拿扇子一扇一扇的,他晓得屁稿儿在“做艰难抉择”,他会皱着眉,无心吃半块包子,忽然叹口气然后说“再不济事我只好帮你联系几个朋友,他们在许多场合还有点发言权。”
可是没等屁稿儿叹气,那女孩居然迅速走出阴影,抢先道:参加比赛也好,不过得等到两个月以后了。
“再——为什么?”
“我发稿时已经标明授权了,两个月内不得参加任何比赛。”
屁稿儿摇头道:不用,不用,这个不碍事,你别指望有回复。
女孩不悦道:可我觉得有希望。
“是吗?”屁稿儿到底得为谁结这顿饭考虑。
“我写的不是无病呻吟的文字,不是言情。”
“嗯,难得。”
“我的主人公是个厌世的高中女孩,她一直希望被别人当二奶包了。”
费诚惊骇得咬住下唇,对屁稿儿低声道:不对啊,这——这和你那主人公是绝配啊!
屁稿儿也赞道:好,有个性,了不起,这种有深度的也敢写——脱俗!
女孩不好意思了,但志满意得道:我只是不喜欢那些烂言情。
屁稿儿兴奋道:实话说,我也没写过言情,因为我不相信年轻作者只有写言情才有出路,我们算是知己。得,文学比赛你也别参加了,没几个有深度的。这个世道不容易啊,有人说只有动荡年代像上世纪初才能激发文人的深度思想,那是他们一厢情愿。当今的社会并不安宁,信息时代,人们的信息储备突然大量提高,看似博闻多见,其实却造成与自己生活交际的大反差,只要我们把这种特殊状况下人们的内心空虚表达出来,那就是一个时代的菁华,会留下历史。也许再过几十年这情况已经不存在了,你说这样好的思路会比什么差?虽然我不反对青春故事,但有时想起来,这一代人是中国的迷惘一代,我们只有冲破它,才会有好的作品出现。
其余两人都听不大懂,女孩问:你是说——复古?
“什么复古——我是说要摆脱年轻人的浮躁,用感情去写东西,而且要有这个世道的色彩。这可能不是潮流,可最终一定会得到认可,我们得有耐心,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那女生仿佛听到守寡,怯懦道:那——会不会太久?
屁稿儿给她鼓气:也许会很久,但你要知道真正的大师都是经过时间历练的,没有谁能一步登天。历史上许多作家苦尽甘来,像巴尔扎克——
“巴尔扎克是谁?”
屁稿儿思索该怎样向她介绍。费诚抢先说:那你知道罗丹吧,在罗丹著名的雕像作品中,只有巴尔扎克不是裸体——虽然也只披了件浴衣,这样——你说——他是不是很牛逼啊。
“我知道大卫。”
屁稿儿惊喜道:《大卫科菲波尔》吗,那是狄更斯的,对了,狄更斯这人也不容易,出身于英国社会底层,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虽然成名早,但也是历经磨难才——
那女生瞪大眼,茫茫然的。
费诚忽然醒悟,附耳对屁稿儿道:她说的是那个大卫,就那个——也是雕像——亮肌肉,漏家伙那个。
女生说:罗丹是米开朗琪罗的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