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豪饭店共有三层。一层为大堂,二层、三层全是大小不等的包间。这些包间的设计,以及室内家具的摆放,是经过了当今中国对民俗传统有深刻研究的学者指导的。因此每个包房的墙壁除了使用高档的隔音材料之外,还分别饰以明清风格的雕花镂空花窗。桌椅都是仿明清的宫廷样式。看起来既不失中国特色,又保持了相对的私密性。为了彰显皇家气派,饰物和餐具则用了一水儿抢眼的明黄。明黄的台布、明黄的餐巾,那些不宜被涂抹上明黄的杯、盘、碟、碗,则被嵌上了闪光贼亮的金丝、银线。“大富豪”里的一切所显示的是一种帝王世家的奢华。
江南春从三楼出来,便站在二楼的楼梯处向能供六七百号人就餐的一楼大堂望去。眼见得身穿红色上衣、下着黛青长裤的服务生端着菜盘子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地穿梭,到了桌前又有别的服务生赶紧从储藏柜里拿出与大盘小碟相匹配的盘子垫在下面,这一道菜才算上齐。江南春觉得头晕,认为这些人做的事情是不必要的简单重复。若用家乡的粗话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可是看着某些客人,酒足饭饱后趾高气昂的模样,江南春心里却时常闪过一丝不快:你们不就多了几个糟钱吗?但没多久,她的想法就变了,既然人家花更多的钱上“大富豪”吃饭,当然要吃出个气派。让他们享受到逾于常人的服务,至少是对虚荣心的一种满足……想明白了之后,她的脸上便带了笑意。
老张是典型的北京人。他的身上常常表现出能说会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无所不能的贫嘴。但他同时又具有许多北京人没有的品质,那就是:勤奋、务实、脚踏实地。当他撞上了这个喜欢寻根究底的江南春时,实实在在感觉她对了自己的胃口。对于这么一个和自己对脾气的人,若是男人,一定要与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只可惜江南春是女人。孔子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因而在工作中,他除了赏识她、观察她,却又刻意地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当江南春出了他的办公室时,他却很想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在老张固有的印象中,第一天来饭店的员工,他们多半会先去找自己的上司。因为他们想的是搞好人际关系。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若能得到上司的指点,就会很快进入状态,还能少走弯路。若碰巧和这个上司对了脾气,令他心生怜悯,那这个下属犯了错误,上司也会很快替他摆平。他见江南春并不找人,而是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观察,观察的是饭店的装饰和来到“大富豪”的客人。老张本不想打扰她,见她东张西望,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偷偷嬉笑,心里不免好奇,忍不住走到她的身后:“乐什么哩?若是拾了钱财,得见者分一半。”
江南春索性“咯咯咯”地笑出声来,说:“这帮人真是烧包。我在想你一定是认准了他们的钱包太鼓,才变着法儿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嘿嘿,”老张狡黠地笑着,刮了一下江南春的小鼻子,“鬼丫头,算你聪明。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
“为什么?”其实江南春心里正忐忑不安,以自己一个乡下黄毛丫头的见识,怎可以随便揣测这大都市富人的心理?说不准连老张也会笑话自己,说:“这个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大阵势,却偏要语出惊人。”江南春很后悔自己这样多嘴,忙笑道,“张大哥,我瞎说的,你可别见怪啊。”
“不。怪你干吗?我当初将‘大富豪’这样定位,主要是看准了中国富人的需求。让他们感受一番只有帝王才能享受的舒适和安逸,他们自然也就把钱掏出来了。”老张狡黠地笑着,一点儿不掩饰他赚钱的奸商心理。
“哈哈,奸商。”江南春也学了老张油滑的腔调。
“嗯,精辟,”老张“嘿嘿”一乐,“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嘛。”
江南春说出这么冒昧的话,以为老张会生自己的气,没想他乐得大笑。仿佛自己的话,说到了他心里。看老张开心,她的心里也为之一宽:“可你刚才怎么说,我只说对了一半儿呢?”
老张惊讶于江南春的敏感多思,若是换了人,他也懒得费那个口舌。但他相信这是个有灵气、善动脑子,又肯吃苦的女孩儿,假以时日地雕琢一定能成气候。这个世界并不乏聪明人,他们聪明得恨不得成了精,以为这世界有捷径可走,于是凭借自己的聪明,自以为是地认为脚踏实地的人不过是一帮傻瓜。孰不知每个成功者个个都拼尽全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成功。江南春是什么样的人?是个肯动脑子,又肯下力气的傻女人。这样的傻人日后会不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呢?老张心里一“咯噔”,没错。人说“同行是冤家”,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老张一时间竟有些后悔。但话又说回来,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个又能独木擎天呢?成就帝王之业的刘邦不能,红顶商人胡雪岩不能。凡是想成就大业的人,个个都有大胸襟、大气魄。我张春生虽不是做大事业的,但若能做成像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小事业,那也需要一帮有灵气、懂管理、肯吃苦的伙伴啊。或许这个江南春会是自己的一个好帮手哩。
老张这个自认为人生经验丰富,又具有成功禀赋的男人,似乎在江南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就如同绝顶的武学大师,见到了一位天赋奇高的年轻人,而想要把一身的武功倾囊相授。于是当这个女孩儿提问时,便忍不住要教导她:“这就是饭店的经营宗旨了。”
“宗旨,什么宗旨?”
“服务啊,”老张觉得好笑。这丫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有股子天生的聪明劲儿,却一定少于读书,或许就是小时候偷懒,“你以为这些到饭店里来吃饭的人,他们只是为了吃我‘大富豪’的一道菜饱肚子?若只是单纯地为了填饱肚皮,他们就可以随便买个馒头、吃点面条就是了。重要的一点是为了‘精神的愉悦’。愉悦,知道吗?”
江南春似乎懂了:“嗯,高兴、愉快、需要。”
“对,一种对心理的、精神的满足,还有需要。吃饭是活着的必需,精神的满足是心理层面的。人与人不同,吃法也就不同。怎么吃,那就是学问。也有可能他们就是要满足自己在高档酒楼吃饭的虚荣心,也有可能是他们感受到我们这里的服务热情,总之是他们心理的某个层面被满足了,才会心甘情愿地把钱掏出来。”
“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理,他们便舍得花钱了?”江南春释然。
“走,春春,别发呆了。我带你去认识一下饭店的经理和厨师长。”老张叫了一声,自己已在前面带路。
“好。”江南春听话地跟在老张的身后,来到饭店的玄关处,见到一位身穿深蓝制服,身材高挑、长着一张瓜子脸的漂亮女孩儿,老远地就冲老张笑着。
老张指着女孩儿,又指了江南春:“王春,这是江南春。你们认识一下。”
叫“王春”的女孩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光洁的糯米牙,并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说:“江南春,很高兴认识你。”
王春显得礼貌而周到。但见老张给予他身边这个有些土头土脑女孩儿的特殊礼遇,则有些诧异。她的诧异只是瞬间的,从老张对下属从未有过的热情中,她知道了这个江南春的分量,于是她极快地将自己的诧异掩饰起来,换上一副与老张相匹配的笑脸。江南春虽与王春是第一次见面,但她第一眼也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
王春实在是个不可多得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在每天的迎来送往中,早把自己浸润得圆滑、老练。第一次见江南春的她亦像见到老朋友似的怡然自得:“你就是豆腐西施吧?你肯定不知道哩,你还没来,我们张总可就把你夸成了一朵花儿啦。今天一见,果真是如花似玉哩。”
“咯咯咯。”江南春虽然知道人家不过是看老张面子,信口拍马。但能让自己遇上个同龄,又对自己胃口的女孩儿,也令她愉快。只是不知道这王春说的可有几分是真的?若老张真像王春刚才说的那样夸赞自己,可真猜不出他是怎么个夸法。
江南春这么想着,脸上也笑得很甜:“噢,是吗?张总一定是笑话我笨哩,你就愣是没听出来也没准哩。”
老张又咧着嘴笑了,还是那狡黠的模样,一笑就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他话锋一转,立即给了江南春一个台阶:“那肯定得夸夸你怎么笨,若把你吹上了天,我这总经理的位子怎么坐得稳呢?春春,走。我再带你去厨房看看。”
到了厨房的入口处,一只硕大的鞋柜立在角落里。老张停下脚步,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双套鞋来,递了一双给江南春,自己便弯下腰解开皮鞋的鞋带,将鞋换了。江南春心里惊讶,但看老张都换了鞋,也学着将鞋换了。进入厨房的操作间,老张指着宽敞的厨房,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你见过咱们中国还有比我这儿更漂亮干净的厨房吗?”
“可不是从未见过嘛。”江南春留心观察着,只见配菜间与炒菜间分得一清二楚。厨房里的操作台是一水儿白色大理石,打扫得纤尘不染;所有的调料罐均是不锈钢制的,每个都排列有序;四位大厨忙而不乱,那些个要下锅的菜肴早已被分斤拆两,排着队等候着。
“老张,”江南春刚叫了声,立马觉得不对,猛将话头打住,“张总,您这厨房可真是比咱家还要干净哩。要是没有油烟味儿,也没有这些忙碌的大师傅,我一定以为到了厨具专卖店。”
“那是当然,”老张一脸得意,“在国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只要把厅堂弄得干净就成了。孰不知那叫‘马屎皮面光’。实际上,你要保证一个饭店长盛不衰,就得从选料、配方,再到操作都要标准化,这才是一个饭店生存的长久之计。你看看人家外国……”
“哈哈,难怪有的饭店一换厨子就不成了哩。就是因为没有标准化的管理,一换人,配方就乱套了。但是,一个饭店也要常出新品啊,要不顾客老吃一样的东西,多吃几回也吃腻了。就像我们老喝粥、吃馒头,吃久了就想吃点大鱼大肉。反之吃大鱼大肉吃多了,就想要吃点野菜苞谷碴儿粥。”
“话是这么说。但是咱开饭店的,你一定要想清楚你的消费人群是哪些,想要吃野菜、大碴子粥的,自然会有人满足他们的胃口。我们开饭店的人永远不要妄想把所有食客都吸引到自己的饭店里来。同行不干,我们也做不到,”老张看着江南春迷惑不解的眼睛,遂笑了,“不急,慢慢来。这行干久了,你就明白了。”
江南春迷糊地点着头,觉得老张说得有理,但一下子接触了这么多新鲜事儿,确实还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