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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
作者:邬志敏 时间:2018-05-18 13:41 字数:9563 字

江南春回到小屋的时候,通常是夜里十来点。每次回家,阿常不是在作画,就是煮了粥等着她。可是,今天一进门却见阿常阴沉着脸斜靠在床上。

“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是不是我走了,你就不好好吃饭?还是你的胃又不舒服了?”江南春伸出手在阿常的额头上摸了一下。

“没有的事儿,我好得很。你以为你是谁呀,一天到晚跟小脚侦缉队里的八婆似的,什么都管。”

江南春忽地变了脸色,“你、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是,我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你还可以说我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阿常看到江南春被气得脸都白了,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却只说了一句话,便转过身不再理睬自己。这可不是阿常想要的结果。他调动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心硬起来,话语也更恶毒了:“我不需要你关心!我告诉你,我卖画啦!我挣钱了!你以为就你江南春会挣钱?!我阿常也会!我一挣钱,就是你的一百倍!”阿常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起来,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摞大票子,往床头的写字台上一扔,“你看,你看看!”

“你——瞧你那小样儿!得意,我让你得……!”江南春的火“噌”地冒了上来。刚想跟阿常吵架,可她分明看见了他眼里跳动着的火苗儿,就连他那一直苍白的脸也有了难得的红润:嘻,想吵架,想借机把我撵走,门都没有。你想要让我生气,我还偏不上当。江南春敏感地捕捉到了阿常那一反常态的暴怒下所掩藏的不为人知的动机。

她不怒反笑:“哈哈哈,真的!?你太棒了。我早就说过,你一定是天下最棒的画家。”

阿常在江南春没有回家之前,本已设计好让她离开。可是一遇上江南春那双温柔的眼睛,再听到她哈哈哈的笑声,他意志的城墙便开始土崩瓦解。他暗地里设计了多种可能,以及应对这些可能的对策。比如说:她听到自己的话后会“暴跳如雷”,或者她装出一副“可怜样儿”,委屈得“哭天抢地”……可这所有的想象,在他设计的情景中都没有出现。他想要立即撵走江南春的意志,开始动摇。他再也不是刚才那只好斗的公鸡,在江南春的赞美声中,他变得柔声细语,甚至他那一直半驼着的背也变得挺拔起来。他知道江南春太了解自己,就如同养狗的人,知道狗的脾气。因此,无论自己做出什么逾于常理的举动,她都能以自己的语言和行动化解。

“还是你了解我。噫,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唯一了解我的女人。”阿常本就不坚定的意志,禁不住江南春软磨硬泡,很快就土崩瓦解了。说话也变得温柔起来。

江南春听阿常这么表扬自己,“咯咯咯”笑着将他的话打断:“阿常,你别逗我玩了。瞧你刚才还对我凶巴巴的,恨不得将我吃了哩。就这么会儿工夫,我又快变成观世音菩萨了。”

阿常以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却不接茬儿。以阿常的智商,知道没有解释的必要。像江南春这种一根筋的女人,若对自己没感情,即便你对她千依百顺、做牛做马,恐怕她也能够寻出理由离己而去。现在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无论自己找到多少驱赶她的理由,她都不愿离开。他既为江南春的挚爱而感动,同时也为自己无以为报而深受煎熬。

恋爱中的江南春哪里能理会到阿常那些曲里拐弯儿的心思呢?她单纯又近乎执拗地憧憬着两人的未来。她见阿常不语,便拿了他扔在桌上的钱,说:“既然咱们有钱了,我又这么好,那你就答应我去看大夫。我想让你赶紧养好病,咱们就去结婚。”江南春红着脸说出这番话,生怕阿常会拒绝自己。

阿常没有吭声,像是被江南春眼里的火苗儿烫着了。他一见江南春看向自己,便赶紧躲开她期盼的目光:“嗯,不急。咱们都还年轻,等我画出了名堂。”

“砰”的一声,江南春急步跨进自己的房间,将门狠狠地一摔。刚才的一番话,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的。这世上都是男追女,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上赶着送上门去,却被拒绝,那脸面也没地方搁。她气急了,嚷嚷起来:“你,你就是看不上我这小镇来的乡下丫头。”

阿常听着里屋江南春带着哭腔的声音,心里一阵难过。嘴上还在无力地分辩:“不是!我说了不是的。”

“那你是为什么?难道是嫌咱赚的钱少?我明天就去挣!”江南春听到阿常的声音,又“砰”地开了门。此时的江南春又犯了那股子老牛般的倔劲儿。

阿常因为刚才的激动,忽地觉得胃里一疼,刚燃起的火苗儿,又黯淡下来。但为了让江南春放心,他咽了一口唾沫,点着头道:“好,我听你的,明天就上医院治去,等我病好了,咱们就结婚。”

江南春高兴地从自己屋里又蹦了出来:“哈,太好了,”她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倒了热水,叮嘱阿常,“天冷了,烫烫脚,早些睡,明天好早起。”

“唔。”阿常轻轻点着头,顺从地将脚放进洗脚盆。

阿常睡到半夜忽又醒了,他是被走廊里吭哧吭哧的声儿给吵醒的。他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江南春已将炉子生好搁在一边,人却在另一边的案板上揉开了面团儿。阿常的心里有点疼:“春春,你昨晚不是说,今儿白天陪我上医院吗?咋还要去卖油条?”

“是啊。我少弄一点面,不耽搁咱们上医院。”江南春一边与阿常搭话,一边将自己准备好的家伙什儿往三轮车上搬。

阿常走到楼梯口听了听外面的风声,又退回来欲夺过江南春的面盆:“你别去了,太冷!外面的风刮得呜呜的。”阿常坚决地站在江南春的面前,拦住她。

“不,我要去嘛。谁让你老不肯上医院的?你不就怕没钱吗?”

“我告诉过你,我答应去了。”阿常青着脸道。

“你是每次都说得好听,却每次都有理由逃掉。”

“我看你——你不是因为我不去治病才要出去练摊的。你就是钻钱眼里出不来啦!”阿常每回见江南春不听话,就恶声恶气的。

“我!我就是钻钱眼儿里了,我不但要多挣些钱给你治病,我还要多挣些钱开一家像老张那样的大酒楼。”

“你——”阿常气结,知拧不过她,只好闪开一条路来。

入冬的北风发出“呜——呜——”的哨音,一挨人脸就跟磨快的刀子割在肉上一样。一阵螺旋样的风在地头上打了几个滚儿,卷起地上的尘土,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往南一蹿,在半空中留下一长溜似浓烟般的浑黄。江南春眼看着浮尘“嗖嗖”地刮来,想转身避过,可眼睛已被沙尘迷住了。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却越揉越疼。

江南春觉得自己揉眼的手被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阿常,是你?”

“嗯,”阿常轻轻掰开江南春的手,将它揣进自己的衣服里,“是左眼,还是右眼迷了?”

“右眼。”

阿常掰开江南春的眼皮,用自己的舌头轻舔着她的眼睛,“眨眼试试,还疼不?”

“嗯,不疼了。”江南春顺势吻住阿常的嘴唇。

阿常的心颤了一下,刚想继续,却听见有人喊:“哎,油条还卖不卖啦?”两人猛地分开。待卖完了油条却再没了刚才的情绪,江南春看到被冻得瑟瑟发抖的阿常脸都青了,她说:“你快回去,我一会儿就卖完了。”

“不,我不走。我跟你一块儿卖。”

“不行,你会冻坏的。你从来没在这么冷的天里待过,说不准一冻,病又加重了。”江南春乞求地看着阿常。

阿常见不得江南春眼里涌动的泪光,他妥协了:“好,我回去。”他不情愿地往回走,边走还边回头。

锻炼完身体的老张站在江南春的油条摊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说话:“噫,春春。你怎么还干这事儿啊?”

“我,我……”江南春面露尴尬。老张是个聪明人,想在拥有一双火眼金睛的老张面前撒谎,那不是找死吗?何况自己诚实惯了,说一句谎话得脸红半天,还不如实话实说。江南春这么一想,便抬头看着老张,“张总,我需要钱。”然后江南春把阿常因为缺钱不愿意上医院,甚至撵自己走的事儿跟老张简单说了。

老张以手摸了摸下巴颏儿,若有所思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再劝你,”忽然,一股北风跟滚地龙似的卷过地面,扬起一片尘土。老张忙转了身,捂住眼睛,“这风这么大,天也越来越冷了。你这样还出摊?会不会太累?”

“啊!不会。我习惯了,”江南春咧嘴笑,并赶紧拎了一袋豆浆,装了两根油条递过去,“赶紧走,我会当心的。”江南春说着话,可那话分明是冻住了,话也打着磕巴,刚从嘴里哈出来的气立即就在下巴颏那儿打了个结儿。远远看去,似一团绒绒的棉花球。她刚给老张递过早点,便忍不住将手指头放在嘴边哈了口气,享受着刚哈出的那团热气的温暖。

老张看她冻得够呛,将身上的运动服脱了给她披上:“还嘴硬,说自己不冷。你这钱是能多挣点,冻坏了身子吃药花的钱可比挣下的钱多,”老张拎了油条和豆浆刚走出去两步,又退了回来,“豆腐西施,今天上午我也去饭店。一会儿我接了你一起走吧,今天风太大了。”

“嗯,算了,算了。您一来接我,我心里倒不落忍。我还是自己走。”江南春固执地摇着头,她不想亏欠这位老板的人情。

“那好。记得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累病了可不好办啰。”

“嗯,谢谢。”

老张走了,阿常却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江南春的身边。他的脸色更加苍白,说话的声音被风一吹,变得一丝一丝的:“春春,那个老张人真的挺好。一会儿你就搭了他的车去吧。”

江南春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吆喝自己的买卖,阿常一出声,吓了她一跳:“哎哟,你咋跑来了?”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丝不自在,脸上也露出一丝尴尬,“阿常,他是我的老板。他是对我好,可他对每个下属都好。”

江南春说过这话,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我又没干什么坏事,为啥要做这种此地无银的解释呢?她自己也没弄明白。她的话怎么就那么机械地从潜意识里蹦出来?

“嗯,我知道,你遇上了好人。不过今天风实在是大,咱就不卖了。”阿常心疼地看着冻得直哆嗦的江南春。

“不。还有一点儿,不卖就浪费了。”

阿常无奈地看着固执的江南春。只好等她将油条卖完,便帮着一块儿收摊儿。

“春,你下次出摊的时候叫上我吧。我再也不反对你卖油条了,我就想和你一块儿出来。”

江南春看着他瘦削、苍白的脸,想着他的病,想着自己走后他的孤独,不由自主地点头。她的心里是矛盾的,她知道阿常需要更多的陪伴,但又怕天冷冻坏了他:“不用。你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再说,你不是还要画画,参加画展吗?”

“我参展的画儿已经画完了,一会儿你回去看看。”阿常刚才还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变得异样兴奋。他像是完成了一件伟业,脸上泛着红光。

“好啊!”江南春也激动,脸上带了笑容。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走回他们租住的地下室。

“你看!”阿常掏出钥匙打开屋门,那个一直蒙着帆布的画架,今天意外地没穿衣服。跃入江南春眼帘的是一个可爱而鲜活的少女。那站在豆腐摊前卖豆腐的淳朴少女专注地看着眼前细腻如脂的豆腐。她的面颊清秀柔美,她的双眸如闪亮的黑色宝石,一缕朝霞飘浮在她的头顶,青衣江水如流动的翡翠般晶莹剔透。画面简洁又充满动感,阿常给这幅画命名为:卖豆腐的少女。

江南春看呆了,嘴微张着。阿常轻拉着她的手:“你看,这就是我在豆腐街看到的你——清纯、安静,那么美,就似一株悄悄绽放的山茶花。”

阿常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如此评价自己的男人,虽然他没用什么牡丹、月季、玫瑰来比喻,只用了江南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来形容自己,江南春还是听得脸红了。

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她知道自己是招人喜欢的。至于为什么?在她单纯的心灵里还从未去深究过。或许是自己勤快,或许是自己待人诚恳,或许是自己漂亮。一想自己竟然漂亮,江南春有些羞涩。但镇上提亲的人家,在她二十岁以后把江家的门槛都踩破了,那却是千真万确的。只是,自己一个都没有看上。弄到后来镇上的媒人说:“挑!太挑精了!只怕是千挑万选,挑个漏灯盏。”江南春听了这样的闲话,也不生气。倒是镇上的男人见着她像看见可以配种的母狼似的欣喜,时常让她恼火。她朦胧的性知觉,就是在这些男人如狼似虎的注视下慢慢苏醒的。

然而阿常对她的喜欢,却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迄今为止,她与阿常最为亲密的接触就是他给她的吻。此刻,她还没有弄懂阿常眼里蕴含的意思,以江南春当下的悟性,确实还需时日才能读懂这份喜欢的真正含义。她不懂得毕加索、莫奈,也不知道梵高。她没有看过《拾麦穗的女人》,也没有看过《向日葵》。因此,知道那么多画家的阿常在她的心里便像个天神,同时也为她开启了一扇绘画的门。后来在“江南春”餐饮集团的所有装饰中阿常给她的启迪都派上了用场,那是后话。

江南春看着画中的自己,一直处于激动中,她的脸因激动而变得通红:“哎呀,真好看!比我这个真人可好看多啦!”她一边说话,一边似个孩子般地蹦跳起来。此刻她已忘记阿常是个病人,猛地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阿,阿常……”

“哎哟!”阿常一声大叫,他的腰快速地弯了下来,并以手捂住胃部。

江南春惊恐地看着腰弯得如一张弓的阿常:“怎么啦?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阿常的脸色苍白,嘴角渗出隐隐的血渍,“哎呀!阿常,你吐血了。都怪我,我陪你去医院。”说话间,江南春弓下腰想要背起他。

阿常推开江南春,强忍住直往上反的呕吐欲望,故作轻松道:“没事儿,我刚才不小心,自己把舌头咬了。”他大男人的自尊怎么能允许他将自己沉重的身躯,撂在江南春瘦弱的背上呢?这样的话,他是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

江南春一听,呵呵地笑出声来:“瞧你,是不是没吃肉馋了?连自己的舌头也不放过。”江南春并不知自己这一使劲儿,已导致阿常的大出血。

阿常苦笑着,瞅个空子冲向厕所。一阵翻肠倒肚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秽物里果然混合了许多的血性物,那位男医生对自己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你的父母呢?”

“他们都已过世了。”

“哦,是吗?!一个亲人都没有?”大夫吃惊地张着嘴巴。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噫,那我就只能告诉你了,你这是胃癌晚期,只能化疗和放疗。”

“那我要是不治,还能活多久?”

“大约一至两年?”

“那要治呢?”

“能延长至三到五年。”

“噢,谢谢。”他拿了诊断书,伤心得找不着东南西北。现在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万念俱灰之际,他背起行囊开始游历祖国的大江南北。如果没有那次行走,他也不会遇到江南春。

江南春一直站在厕所外等着。阿常一去厕所,她的心就在突突地跳。她真害怕这个带她走出大巴山,给了她一个新世界的男人会有什么意外。她伤心地看着他不肯上医院接受治疗,却无能为力。现在他虽然强颜欢笑,但她知道那是装出来的。就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撵自己走一样,其实他的内心是舍不下自己的。

透过那半截子露出地面的窗户,她看见外面的天空阴得厉害。大白天的,却黑得像傍晚。是要下雪了吗?今天的风一直这么猛。江南春心里琢磨着,她感到了那一股子钻进骨头的寒意。她又随手抓了一把空气,一伸手便觉手快要僵住了。

站在厕所外等着阿常的江南春眼前老晃动着他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她今天就是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上下牙跟打摆子似的不停地磕巴着。潜意识里她觉得阿常的病很重,至于病到什么程度,因为阿常不说,她没法知晓。她的心就在寒冷和恐惧的战栗中越揪越紧:阿常,你是不是很冷啊?你怎么上厕所那么半天呢?你要再不出来,我就冲进来了啊。”江南春一直守在厕所外,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阿常“唔”了一声,一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快速放水冲掉便池里的秽物。

“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江南春看见了阿常,悬着的心刚放下一丁点儿,猛地又悬了起来,“你的脸怎么白里还透着青灰?”江南春不无担心地道,“你是不是疼得很厉害呀?”

“是,我要吃点药,再睡一觉。”阿常似初冬被霜打过的小白菜,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江南春搀着阿常,轻扶他上了床,又帮他脱掉鞋袜:“你盖上被子,我给你再弄一个热水袋焐焐,”江南春一边拿了热水袋往里灌开水,一边转头说,“我干脆今天不去了,跟老张请个假,就在家里陪着你好了。”

“不可以。你去上班,我没事。”阿常挣扎着坐起来,说着话他又要穿衣起床。

“你……”江南春心疼地盯着他,看他那倔模样就生气,“你别折腾了,好好睡。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

阿常吃完药安静下来。江南春换了身干净外套,又换了鞋站在床边:“阿常,我把药和水给你放在床头桌上了。你记得中午的时候要吃饭、吃药啊。”

“嗯,你快走,要不该迟到了。”阿常挥手。

外面的天依旧很冷。云层很厚,把太阳都遮没了。江南春出了地下室亦没感到外面有更多的阳光。她的心就像坠了铅块儿般地沉。路上人车喧嚣,车水马龙的热闹也没有使她的情绪好起来。她挎着小包,被裹挟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她感觉双腿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木棍,每一步都是机械地挪移。一辆马自达轿车在江南春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豆腐西施,快点,”老张摇下车窗,伸出头冲南春喊。见她不应,老张开了车门,伸手把她拉到副座上,“怎么啦?你魂儿丢啦?”

江南春这才醒过神来:“噢,抱歉了,张总。我没听见,”顿了半晌,又道,“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每周一都有例会,我能不早点吗?”

“哦。”江南春似乎忘了今天是周一。她坐在车里依旧发呆,不知为何,阿常的脸总是出现在眼前。她揉揉眼睛,可阿常的脸还在,弄得她心神不宁。

“你怎么啦?今天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冻的?我看这天快下雪了。”老张习惯性地点起一根香烟,一边吸着,一边开着车。

江南春觉得自己的胸好闷,像有一座山压在胸前。转瞬间那山越来越沉了,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开始张嘴喘着粗气:“是,是,是阿常。我好像有第六感,我觉得他好像会出问题。哦,不!老张,我——我——好难过,求,求你……”

老张的车“嘎吱”停了下来:“春春,你怎么啦?天哪!来人呀!”喊了两声,他才发现自己糊涂了。

这是在马路上,在自己车里呀。我应该赶紧送她上医院!老张又发动了汽车,“吱溜”一下把车开得飞快:“豆腐西施,你可别吓人。你脸色怎么白得跟死人一样?求求你,你可别死。”

江南春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眼神冷冷的,似刀子在她的心里剜着。她感到心里一阵阵的钝痛,又似有千斤重物挤压着心脏。她似乎看到了身体里流出的血,这血从床上流到地下,又流满了小屋。屋里的血渐渐积满了,床便开始摇晃,像一叶小舟漂浮在深红的血河里,阿——常,阿——常,你怎么会躺在血河里?你——你快——你快上船,阿常——阿常……

一抹白得刺眼的亮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满屋子明晃晃的,江南春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好刺眼啊!眼睛好疼好疼。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睛似被糨糊粘住了。慢慢地,她的眼里出现了被粉刷得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雪白的被罩、雪白的枕头,连窗帘都是白色的。江南春又发现了装满液体的吊瓶,吊瓶内的液体正通过一根细细长长的透明塑料管流进自己的身体。

“春春,你终于醒了。你上午好吓人。”老张看她睁开了眼睛,便露出了欣喜。

江南春虽睁开了眼,却还迷糊着:“我这是怎么回事?阿常呢?我刚才看见阿常躺在血河里,我想拉他……”江南春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她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噙满了泪水,“老张,求您带我去看阿常,我觉得阿常出事了。”

“春春,你病了,忽然晕倒在我车里。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说你发高烧,得了心肌炎。我想你那是因为发烧,所以做梦,人都说梦是反的。再说,医生说你这病很危险,需要卧床休息,”老张坐在床前,耐心劝着江南春,“阿常肯定不会有事儿,你放宽心,好好休息。”

江南春挣扎着起床:“不!老张,我敢肯定阿常出事儿了。我一定要回去,我看见阿常躺在血河里。他伸着手,想抓住我。我……我……”她的脸颊上,亮晶晶的水珠越来越多。

老张将她按在床上:“不行。大夫说了,你这病很危险,不能乱动。你一激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我不放心,我必须去看看。”江南春哀哀地看着老张,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乞求着他。

老张不敢看她,因为她的目光叫人感到生疼。那眼神就像一只与母亲走散了的小羊,哀痛又迷茫。老张受不了那哀伤的目光,心里一软便答应了:“等你把这些点滴输完吧,我立马就带你去。”

“嗯。”

江南春又睡了过去。那一觉好像特别长。

“老张,老张,我怎么又睡着了?”江南春从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便急道,“老张,您不是说带我去看阿常吗?”

“哦,你醒啦!”

江南春发现站在床边的是同事王春,心里纳闷:怎么回事?我怎么又睡着了。我记得我跟老张一起去看阿常了呀。老张呢?

她不停地东张西望:“怎么回事?对啦!阿常!阿常呢?”

王春同情地看着江南春。见她到处找人,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别太难过,阿常死了,老张帮着办理阿常的后事去了。他怕你一个人醒来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就叫到到医院陪你。”

是的,阿常死了。江南春痛苦地紧闭自己的眼睛。她依稀记得老张搀扶着自己回到出租屋。屋里的灯黑着,老张把灯打开,便看见阿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那地上果然流了好些血,在他的枕边放着一只粉蓝色的信封。他临死时还记着自己喜欢这种淡淡的粉蓝色。

亲爱的春:

我从未当面这么叫过你。可是你知道吗?我每天都这样叫着你的名字才能入睡。感

谢你把爱给了我这个身患胃癌的病人,谢谢你陪我走过两年零三个月的时光。有你陪伴

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和幸福的日子。

记得第一次在豆腐街的小桥上遇见你时,就被你吸引。之前我一直渴望这一生中能

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在我遇到你时,我便知道,自己找到了这一生中最值得珍爱的

感情。只可惜,当我离开工作地北京到全国各地游历时,已经被医生宣判了死刑。之所

以会到豆腐街,是希望临死前能好好看看我们美丽的大好河山。若没有这次的全国之旅,

我就觉得这辈子活得太冤了。

我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到十九岁时又失去了母亲,我是靠着学校的助学金和假

期的勤工俭学,才勉强读完了大学。正当我对人生充满了憧憬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得了

胃癌。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痛苦和灾难降临到我头上?!

我好恨!我好羡慕好嫉妒那些整日里都有父母的呵护,又能和女友相亲相爱的男人。我

曾经想要杀人,想要把那些整天都过着好日子,却无病呻吟的男女们的爱巢一把火烧了。

我恨呀!我恨这个世界!

后来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这才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我跳进昆明湖冰冷

的湖水里洗了一个澡后,才冷静下来。记得母亲在世时就答应要和我一起走遍大江南北,

可直到她临死前我们也未能成行。于是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最

后心愿。我本以为我这一辈子不会有爱情。可是我游历到南方时竟然遇见了你,这让我

枯死的心又找回了一丝温暖。我怕你知道我有绝症后会离我而去,所以一直不肯告诉你

我的病情。可是你知道吗?隐瞒你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女人,我的心里有多难过。我对

你疾言厉色、凶神恶煞,就是希望你能离我而去。若你上当,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不会

有牵挂,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对你,你却一样笑容可掬,生怕我受了委

屈似的,对我更加温柔体贴。我在心里笑你是傻瓜,可是你这个傻瓜竟然说:“就喜欢

你这样有男子汉气概的。”

春,真想好好爱你,真想和你生一个孩子。可是一想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我就不

敢再往下想。现在想来,没有孩子真是天大的幸事。要是我们真有个孩子,那孩子不知

道有多可怜哩。我太理解缺乏父母关爱的孩子,他们心里的那份孤独、那份无依无靠的

凄惨。春,这也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绝你的原因。你能原谅我了吗?

春,和你相爱的感觉真好。每天看你起床,每天看你无怨无悔地忙碌,从不因为我

们的生活艰难而抱怨,我就觉得快乐。即便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的痛苦,可是有了你给

我的这份无私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被抚平了。

感谢上天,让我曾经拥有过你!

春,你一定要快乐!因为你的身上肩负了我的心愿。只有你快乐了,我才会快乐。

一定记住哦!

深爱你的阿常

于1994年11月8日绝笔

阿常离开江南春的这一天,是他们一起回到北京后的第三个年头。

“王春,我的信呢?我记得我带回来了,就是阿常给我的信。”

王春到处找着江南春索要的那封信:“在哪儿呀,我没看见过呀?”江南春焦急的情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在我书包里,是一个粉蓝色的信封。那是阿常写给我的。”江南春歇斯底里地喊道,一个劲儿地催促王春。

“是这个吗?”王春举着一只蓝皮的信封。

“是,就是它。”江南春猛地抢过,贴到自己的胸口。

笑,笑面人生,这是阿常的心愿。我怎么能哭呢?江南春勉强露出笑容,泪水还是从眼眶里喷涌而出,汩汩地流满双颊。

“春姐,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吧,别把自己憋坏了。”王春看得心里直疼,她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替她擦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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