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日子总是会过去,电视剧里对地震的报道依旧没有间断过,大家从地震中渐渐清醒过来,却始终挥不去那种对地震的恐惧,对风吹草动也警惕起来。吴言终于接到电话通知去学校上课已经是在地震一个月以后。
吴言和金昔竟然始终没有任何联系,在这一个月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两人却倔强的谁也不肯找谁。连吴言的母亲也闻到了两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息,问吴言,吴言也只能微笑着摇头。
吴言和金昔两人之间存在太多问题,只是两人都有足够的耐性,谁也不曾明晃晃的亮出自己的刀来直接面对面。
可是还是有令人高兴地事情的,那就是可以重新看见尹斌了,那个朝思暮想无数遍的人,仿佛已经烙在心上了,如今隔了一个月,快要见面的时候,又平淡又紧张,吴言竟忍不住心跳起来,但她不知道自己脸上也因紧张泛起了红晕。
吴言在宿舍里放东西的时候,室友们也已经来了。大家在笑着讨论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或者听来的看来的平常难得遇到的事情,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喜悦,吴言被奇怪的现象吓了一跳,便带着看似善意的微笑退出教室。
操场上还残留有稀稀落落的军绿色的帐篷,证明这段时间,这个操场是个“难民集中营”,城中的附近的人都跑到这里来避难来了。绳索已经拉歪了,帐篷却俨然结结实实,几块大石头压住边角,帐篷像脸色铁青的严肃的军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那儿。吴言想起来电视里报道的那几个被活活累死的年轻的兵,看见从操场上穿过的同样花样年华的同学,又想了想那是种怎样的劳累才会将人活活累死呢,她鼻子一酸,眼睛红了。但吴言呼了口气,恢复平静。她想去找尹斌,但无奈的是吴言并不知道尹斌在哪个教室。
一个月的时间,把以前的事情搞得好像一场梦。吴言走进教室,教室里的景象跟寝室里的景象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坐在位子上,趴下了头。
吴言的肩膀被拍了拍,她以为是尹斌,抬起头看见是赵一,眼光黯淡下去,转而变成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地震家里没什么吧?”赵一说话那么温柔亲切。吴言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那是在地震的时候赵一如何疏散同学,如何跑来跑去召集同学的场景。吴言从那时候起已经对眼前这个之前不耐烦的人彻底改观,觉得赵一的可爱远大于他的讨厌。吴言摇头说还好。赵一想在吴言旁边坐下来继续聊,杨娜在教室后门喊:“赵一,过来一下。”赵一回过头一看,问:“什么事?”“你先过来要死啊。”杨娜带着微微的怒气盯着赵一。赵一哼笑了一声,朝杨娜走过去。吴言也笑了笑,看了看赵一憨实的背影,又重新将头埋在手臂里,趴在桌子上。
吴言听见教室里越来越吵闹的声音,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听见了金昔的声音,又仿佛那声音突然飘得很远,她抬起头来寻觅了一番,真的发现了金昔,那张满面笑容的脸,正调皮地用书拍打尹澜的肩膀。吴言并不感觉到悲伤了,她甚至有些高兴。这种高兴的理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道是因为想起尹斌,还是因为看见金昔笑。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期待一个久已不见的熟悉的影子。可惜只有伶仃的一颗大树,挡住了许多的光亮。
赵一重新走过来,在吴言旁边坐下。吴言不自在地欠了欠身,与赵一保持着一些距离。赵一挑了很多话题,吴言一直跟着附和。直到班主任老师来过两次,最后要求全班安静下来的时候,吴言再看窗外,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人影。
晚上睡在宿舍里的人不多,离家近的都必须回家,宿舍的一二楼留给离家远的学生。没有晚自习,没有早自习。晚上,吴言和金昔宿舍里的人有一半都在,她们从四楼上把东西搬下来,安在陌生的寝室里。吴言从洗手池的那个窗口往外看,一眼就可以看见诺大的操场上零星的帐篷。
第一天晚上就发生了余震,所有人惊叫着往宿舍外面跑。其实只是很小的余震,可是因为一个人叫了,其他人也就惊慌起来。吴言拖着拖鞋,金昔光着脚,种种狼狈暴露在清凉的月光下,任何美感也没有了。吴言却总在幻想,如果地震像上一次一样,尹斌还会再出现吗?可是现在尹斌就好像一个梦一样遥远。
吴言躺在床上的时候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总是心痛或悲伤,她以为尹斌一定去参与了救援,也一定因为这个原因受了伤,或者更坏。可是电视上并没有关于学生在救援行动中遇难的新闻,所以应该不是。那么应该受了伤,可是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没来学校?为什么连通知都没有一个?吴言在忐忑中回忆过去,从过去想到现在,神经崩得痛了,她才终于睡了过去。
夏天的清晨,天很早就亮了。早自习过后是升旗仪式。校长带着沉痛且又激动地口吻讲述了地震以来全校师生做出的各种努力,吴言却只等着一个人的名字。当校长最后终于讲到尹斌的时候,那种激动的口吻加强了。不出吴言所料,尹斌真的在救援过程中受了伤,现在一直在疗养中……
散会的时候,金昔走过来,紧紧握了握吴言的手,紧闭的嘴唇忽然露出一个弧度,露出满脸的温柔和鼓励。吴言看了金昔,差点哭了出来,却又硬忍住了。人潮拥挤,金昔挽着吴言走进教室,尹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来了。他看吴言的眼神好像从来就没有变过,即使现在和金昔在一起这么久了。“他应该没事的,不用担心。”尹澜这句话是对吴言说,却没有看着吴言,只是走在金昔旁边,眼睛望着前面,微蹙眉,表情凝重。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讲得激情万分,慷慨激昂,仿佛要把在地震中死去的人说活过来了,把这群班上经历了地震的孩子的涣散的状态重新凝聚起来。吴言听着班主任讲了那么久那多的话,觉得羡慕之极。要自己是怎样也说不出来这么多这么激动人心的话的,她也就从地震的惊惶,从对尹斌的思念从中抽身出来,重新鞭策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学习,努力学习。她还迅速在脑子里重新梳理了一遍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一边梳理,一边觉得有了几座大山迅速重新压在了自己身上,还有父亲那双鹰似的凌厉的眼神和棱角分明的严肃地脸。脑子有点微微发胀,吴言开始清理桌子上的课本和各种练习册,然后深深呼吸一次,好像即将上战场的小兵,下了可怜的必死的决心一样。
吴言最想不通的其实还是金昔。难道女人心就真的这么多变么,在家的时候那么冷淡的一句话也不说,连面都难得见到,怎么这一刻忽然觉得在家里的那些事都如一场梦,现在才是真实的,现在的金昔才是真实的?吴言笑着摇摇头,因为她实在猜不透金昔,金昔已经仿佛一个自己常常带在身边的谜团,她老是想去解开她,她却总是不停变化着。
尹斌在医院里的日子痛苦不堪,病房里即使洒满了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掩盖不了人的肢体腐烂和药水混合的味道。然而这比起救灾现场来说,已经好了很多。当看到残肢败体被挖土机从一堆破碎的建筑里挖出来的时候,那种止不住的恶心直到现在都还隐隐存在。尹斌在余震中伤了腿。
他跑了那么远的路去救灾现场,不是冲动。他明明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算什么,可是他总觉得多了他一个人,他至少可以救出一两个人来,这两个人可以是父母,可以是兄弟,可以是姐妹,多了他这么一个人,他至少可以捧起那份亲情。
可是当他在医院里看见医生不断摇头放弃治疗的那一刻,他想到同样在医院里见证父母死亡的那一刻。他太无奈了,人在最关键的时刻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而是别人,是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
尹斌想见见吴言,但吴言不在。尹斌想回家,便拨通了尹校长的电话。
尹校长到吴言班上找到吴言的时候,吴言正在做物理练习题。尹校长轻叩吴言的书桌,吴言抬头看时,倒吁了口气,然后心跳加速。
“跟我出来一下。”尹校长语气温和,面带笑容。
吴言在班上大部分人的注视下跟着这位年轻漂亮的校长走出教室。
她们站在阳台上,吴言想开口问问尹斌的情况,还没开口,校长便笑着伸手拍拍吴言的肩膀,说:“长得真水灵。可是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太累了吧?”
吴言脸红了。
“我听尹斌说了你,他希望我带你去看看他。”尹校长说完,等着吴言的反应。
“他在哪?”吴言问。
“我家。”校长始终面带微笑。
“现在去吗?”吴言问。
尹校长却只是笑,不说话了。吴言感到莫名其妙,突然又紧张起来。
“吴言,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尹斌也很优秀,他家里的情况你也应该知道。你们现在都还小,但又处在非常关键的时候,一点点疏忽都可能让你们后悔一辈子。尹斌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俩一定都要冷冷静静的,知道吗。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这些话本来不用多说,但尹斌父母去世,我必须做这些事情。明白吗?”
吴言红着脸点头,不说话。
“我并没有要为难你们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清醒的把握一个度,怎样在这一段抓紧学习,这样才有可能说以后,知道吗。”尹校长想必是说惯了这样的话,没有一句停顿,那么流畅且又句句在理。吴言本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现在却突然觉得自己跟尹斌好像电视剧里的苦命情人,正被一个女恶魔用心拆散,还始终面露微笑。吴言想想就笑了。
坐在尹校长的车里去往她家的路上,校长问了许多关于吴言的事,吴言谨慎地回答。既不肯显出自己的自卑和浅薄,又不捏造事实。在这样一个厉害的女人面前,吴言只能是自卑和浅薄的。有一天吴言也长大了,成熟了,会不会像她一样,浑身上下充满自信,骄傲和美丽?可是那样的自己跟现在完全格格不入了。这校长正像一朵浓烈的带刺玫瑰,开得正艳,从内而外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吴言从来不爱玫瑰,玫瑰太性感了,吴言倒觉得自己像朵家乡河边的金银花,恬淡幽香,淡黄淡白淡香。
在一栋小区里下了车。尹校长带吴言上了楼。
吴言从未进过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是干干净净的黑色大理石铺地,连墙壁上也光滑地能找出自己的影子来。这时候吴言从墙上看出了自己的卑微。原来自己不过一只井底蛙,每天自怨自艾,却不知道这世界还有多少没见到过更没想到过的东西呢。
尹斌的出生环境和背景与吴言的相差太大。吴言已经从心底失望了,她其实这一刻就已经丧失了走近尹斌的勇气。
尹校长将吴言让进房间,带她走近尹斌的卧室。尹斌正在床上躺着看杂志,见到吴言的那一刻,脸上又露出灿烂明快的笑容,嘴上的梨涡还是一样,青春动人。吴言也被感染了,又或者见到久久没见到的人,心里本来就是欣喜的。她也笑了,走近床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
吴言看见尹斌裹了白布的右腿,指着说:“右腿伤了?”
尹斌动了动,说:“快好了。”
……
吴言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了。满脑子都是跟尹斌的聊天对话,只是在下车那一刻,重新走回教室,看见熟悉的场景,才回过神来,继而想起在去校长家之前校长对自己说的话。吴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看着窗外的那颗茂盛的树,默默流下泪来。
吴言是个理智的人,她完全同意校长讲的那些话。青春期爱情的萌动总是自然的,但却当不得真,美好的一瞬,留在记忆里是最好。与尹斌不过两条不同的线碰巧有了一个交叉,但立刻大家都会继续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
吴言又开始头痛了。晚上一直睡不着,尽管眼睛肿胀苦涩,思维却一直活跃不安,各种各样的事情像小幽灵一样从各个方向钻出来折磨她。她索性坐起来,背靠着墙,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看。眼前的一切由漆黑的一片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每个人都安睡了,窗外蛐蛐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接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