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黄世郎拖着病体走到楼门厅,准备迎接前来复兴楼赈灾慰问的林坑九牧堂族长林文昌。没想到,来的只是林文昌的二儿子林玉明,身后还有两个人挑着担子。
“郎伯,我爹身体欠安,他不能亲自来,指派我送来我们九牧堂的一点心意。”林玉明恭敬地向黄世郎一鞠躬。
黄世郎拱手还了礼。要知道来的不是林文昌,他也不用亲自到大门口迎候。林玉明让挑担子的人停在楼门厅,是一担白米,还有另一担子,两只箩筐里装的是两头猪腿肉和两头剖开肚、褪了毛的山羊。
“这是我们林坑九牧堂的一点心意,对黄家坳这次洪灾略表慰问,请郎伯笑纳。”林玉明说。
黄世郎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几年前跟林文昌做了亲家,先是把黄莺许配给林家长子林玉石,去年林家独女林玉华则和黄虎定了婚,两家有什么事,总要相互走动一下,对方土楼里发生大事,比如类似山洪冲毁茅棚屋这样的事件,也要代表祖堂和氏族表示慰问。黄世郎让黄龙和黄虎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平均分给受灾的人家,把那两头猪腿肉也切成一块一块,受灾的人家一家一块,至于那两头杀好的山羊,则留在自家里。
林玉明曾经在县里读过两年书,是个清秀的白脸书生,林坑家里住的是一座方形土楼,这里的圆土楼让他觉得更有趣,除了小时候跟父亲来过几次,他已经很多年没到过复兴楼了。抬头往天井上望,连天空都是圆圆的,要是人在地上转几圈,那圆圆的天空也会跟着旋转起来。
“我们雾峰楼上面的天是方的,四角形。”林玉明对黄世郎说。
“天方地圆。”黄世郎说。
林玉明随黄世郎进了黄家灶间,眼睛唰地一亮,桌前站着一个明眸浩齿的女子正在泡茶,低着柳叶眉,听到动静便笑盈盈地抬起头,他心想,这应该就是黄莺了。
黄世郎端了一杯茶送到林玉明手上,说:“请喝茶。”
林玉明连忙双手接了过来,一边说着“多谢多谢”,一边舍不得把眼光从黄莺身上收回来。
黄世郎说:“你在这喝喝茶,中午吃了饭再走,我身体不大好,这就不陪你了。”
“好好好,”林玉明连声地说,反客为主似的把黄世郎送出灶间。在这温暖如春的灶间里,有位佳人为他泡茶,他不想再有任何人介入,这里就是自己的一方天地了。林玉明转身回到桌子前,对黄莺说:“要怎么称呼你才好?嫂子,明显把你叫老了,妹子,似乎……”
“你高兴叫我阿莺也行。”黄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到林玉明面前。
林玉明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去接,好像想要握住黄莺的双手,却只是从她手上轻轻一抚,接过茶杯之后又悄悄地划过,他端起茶杯,略带夸张地一饮而尽,这茶水带着她的气息,显得特别芳香。
“你自己泡吧,我要给你们做饭了。”黄莺说。
“喝你泡的茶,不用吃饭,肚子也会饱。”林玉明说。
“你真会说话。”
“这是真的。”
黄莺转身向灶台走去,回眸一笑,那眼波里水汪汪的笑意,像一泓清泉流进林玉明的心田。他感觉自己的眼睛离不开她了,就像鱼儿离开水就会死一样。她从灶台上端起一木盆的青菜鱼肉,走出灶间,走到天井里的水井边,弯腰打起一桶水,然后蹲着身子开始清洗鱼肉蔬菜。他的眼光就透过灶间的窗棂,如饥似渴地盯着她。她从天井里走回灶间,腰肢轻摆的样子,让他的眼睛瞪得发酸。
“你怎么了?要吃人啊?”黄莺突然问。
“哦,没……”林玉明慌乱地低下头。
黄莺淘米下锅,切菜切肉,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偶尔转过眼光看一眼在桌前泡茶的林玉明。林玉明只顾低头泡着茶,似乎没有胆量再看黄莺了,泡茶的手总是显得有些笨拙,几次被茶水烫到了手背。
刺啦刺啦,灶间响起炒菜的声响,猪油的醇香扑满林玉明的鼻子,他不由抽动了几下鼻子,抬起头对黄莺说:“你真能炒菜啊。”
这时,黄龙、黄虎陆续来到了灶间,他们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和猪肉分给了受灾人家,虽说这一过程大抵上是愉快的,得到米和肉的人还是感激不尽的,但毕竟是体力活,两兄弟就显得有点疲惫,出于客气,向林玉明问了些家里的近况。林玉明总是简明扼要地回答说:“还好,还好。”“还行,还行。”两兄弟也失去询问的热情,就一起静坐着等待黄莺做好饭菜。
饭菜做好了,林玉明招呼那两个挑担子的人过来吃饭。灶间的饭桌一下坐满了人。黄世郎因为身体还在调养中,就不下来陪客人了,黄莺在饭甑里装了一点饭菜给他提到了卧室里。饭桌上都是同一辈的人,难得轻松和随意。
“喝点酒吧?”黄龙说,似乎只是顺口问问,如果主客不喝也就算了。没想到林玉明高声地说了一声“好”。黄虎就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打开泥封的盖子,一股酒香就徐徐飘了出来。
这种家酿米酒红彤彤的,倒在碗里清亮照人,虽说芳香爽口,后劲却是不小。林玉明端起酒就向黄龙黄虎兄弟敬酒,说:“来来,大家喝了,喝了都顺利。”便一饮而尽。
“要喝完?”黄虎看到林玉明喝完了,也只好埋下头,一口全喝干了。
黄龙说:“我就喝半碗,我中午不喜欢喝酒。”
林玉明也不计较,自顾自喝了起来。接连两三碗下肚,他的脸色就泛红了,一直从耳朵红到脖子上,眼光显得特别亮,说话有时大舌头了,声音不知不觉中也高了许多。
“你、还喝吗?”黄虎觉得面前这个未来的二舅子已有点醉意,出于礼貌问道。
“喝、喝呀,”林玉明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抱桌上的酒瓮子。
“玉明,还是别喝了,还是赶路回林坑。”那个挑担子的年长者劝道。
“要回林坑你们可以先回,我还想在复兴楼玩一下。”林玉明说。
“玉明难得来一趟,住一晚上也行,只是这酒,中午别喝太多,留点晚上的量。”黄龙说。
林玉明拍了拍胸脯,豪气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他抱起桌上的酒瓮子,摇了摇,发现里面空了,咧嘴笑了两声,“没酒了啊?要知道,我们从林坑挑几瓮子来。”
黄虎不悦地说:“酒我们家有的是,只怕你喝不下。”
林玉明颠着步子向墙角走去,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说:“喝,谁喝不下?我给他灌下去。”
黄龙拦住林玉明的手,说:“算了,晚上再喝吧。”
黄虎从林玉明手里抱过酒瓮子,三下两下打开泥封,就给他倒满了一碗酒,说:“这可是好酒啊,多喝多福。”
林玉明拍了一下黄虎的肩膀,说:“不错,这才像我妹夫的样子。”
黄虎似乎不屑地撇了撇嘴。
有人端着自家做的最好的菜过来了,同时还要向林玉明敬酒。来的人一拨又一拨,林玉明来者不拒,不知接连喝了几碗,胸前的衣衫上都湿了一大片。黄龙不得不告诉来人,心意到就行了,别再敬酒了。
喝到最后,林玉明满脸通红,一句话结结巴巴要说半天,翻来覆去语无伦次。黄龙向黄虎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就一人搀着他的一只胳膊,半扶半抬地把他搀到了三楼,放到黄虎卧室的床上。
黄龙让那两个挑担子的人先回去,他担心林玉明会吐酒,拿了一只木盆子放在床下。黄莺过来看了一眼,对黄龙说:“把他灌成这样,谁侍候他?”躺在床上的林玉明似乎在晕晕沉沉中听到一片莺歌跳燕舞,抬起手往床道上拍了一下,说:“好啊……”
“他嫌我们家没酒喝呢,”黄虎说,带着得意的窃笑离开了。
黄莺和嫂子张良妹收拾了男人刚吃过饭的桌子,她们才坐下来吃午饭。吃过午饭,一个人提着泔水去喂猪,一个人留在灶间洗洗涮涮。猪圈在复兴楼前面,一间连着一间,都是石砌的。黄莺家养了两头黑猪,准备今年过年用的,但一头善于抢吃,另一头胃口不好,所以一肥一瘦,黄莺把泔水一勺勺舀到石槽里,不时用勺子打着肥猪,想把它打跑,让瘦猪多吃点,但肥猪哼叽着就是不跑,瘦猪看样子无精打采的也不想吃。黄莺喂过了猪,回到灶间里,装了半瓢秕谷,撒在门口的地上,自家养的鸡鸭就纷纷跑过来了,当然别人家的鸡鸭也混进来吃一点,这也是正常的,在土楼里,人有福同享,畜生也是如此。黄莺想起林玉明喝多了躺在床上,嘴巴一定很渴,便端了一碗冷开水走上三楼。
黄虎卧室的门半掩半开,黄莺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她用肩膀推开门走进了卧室,看到林玉明躺在床上就像她养的那头肥猪一样,嘴里哼哼地响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水来了,起来喝点水。”黄莺说着,把手上的碗放在床前的桌上,她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自然摆动的右手突然被抓住了,一看居然是林玉明把她抓住了,这家伙佯睡不成?她吓了一跳,说:“你,快放开。”
“我不放开。”林玉明带着醉腔说,他蓦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黄莺。
“我喊人了?”
“你喊吧。”
黄莺又急又恼,甩了两下却没能甩开他的手,他的手就像夹子一样紧紧夹着她。她辨别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发现他的眼光直直地盯过来。
“你要做什么?我是你嫂子啊。”
“你不是我嫂子,你是黄莺。”
黄莺抬起另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没想到他突然折起身子,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他的两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全抓在了手里,她的脸一下涨红了。
“黄莺,黄莺……”林玉明呼吸急促起来,目光迷离地看着黄莺。
“你真醉了啊……”
“我没醉,黄莺,我喜欢你……”
黄莺猛一跺脚,瞪着眼说:“我是你嫂子,你说什么昏话?”
“你喜欢林玉石吗?我感觉他不喜欢你,你还不如跟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黄莺用力地抽出一只手来,就往林玉明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劈啪一声,她感觉震起了满房间的尘土,可林玉明仍旧满脸坏坏的笑。
“你打吧,重点打,人说骂是疼打是爱……”
黄莺甩开了林玉明的手,生气地端起桌上的水泼在地上,撅着嘴一转身走出了卧室。走了几步,掉头往廊道另一头走去,她想把这事告诉大哥黄龙,让他过来训斥他一顿,他胆敢调戏嫂子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但是,她急匆匆的脚步一下慢了下来,这种事让大哥掺和似乎也不妥,或许他是真的喝醉了,再说……她想,我还不能正式算是他的嫂子。黄莺想起当初父亲把他许配给林玉石的时候,她心里一片空茫,她知道自己内心里是不高兴的,不喜欢的,但她什么也没说。林家长辈、媒婆带着林玉石上门来“压礼帖”那天,父亲叫她出来给大家泡茶,其实这是专门为林玉石提供一个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她感觉全身上下落满了林玉石的眼光,像长毛长刺一样让她很不自在,她只在眼角的余光中瞥了几下对方,发现这是一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面孔。茶过三巡,黄莺用眼光请示了父亲,便转身离去,她听到了背后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
黄龙卧室就在面前了,木门也是半掩半开着,她的脚步越来越重,就在她准备掉头离去时,她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好奇心促使她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只见坐在椅子里的黄龙抬起手在黄莲背上轻轻拍着,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黄莲则是低头不语,几根手指相互绞着。
黄莺猛吃一惊,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害怕被卧室里的人发现。她先前就感觉到黄龙和黄莲的关系怪怪的,他们之间的眼神似乎在掩藏什么、躲避什么,现在看来,他们那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啊。黄莺蹑手蹑脚地走开,她感觉此时更加心虚的是自己,因为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秘密,这成了一种无形的精神负担。
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黄莺感觉到一阵迷惘和疲惫,心里被抽空了一样,全身绵软无力。她想起黄莲刚刚来到复兴楼的样子,拖着鼻涕畏畏缩缩,不仅同龄的男孩子欺负她,就是比她小的女孩子也敢骂她,那时黄龙和黄松差不多充当了保护她的重要角色,也许他们之间的故事就从那时开始了……
黄莲从黄龙卧室走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地往两边望了一下,这一望更让她的心揪紧起来,因为黄虎正好从那头的廊道上走了过来,他抬起眼看到了自己。黄莲感觉像是做贼被当场抓住一样,连忙就小跑起来,那失态的碎步里写着她的慌乱和胆怯。
“莲,”黄虎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走得整条廊道怦怦直响。
黄莲不敢回答,不敢停顿,拐弯往楼上走去。
黄虎没有追上去,心生狐疑地走到黄龙卧室门前,往里面张望,看到黄龙坐在窗口的桌子前,捧着一本古书,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感觉他这是故意做出来的,他越装得认真就越不像。黄虎一脚跨进屋子里,往黄龙走去。他听到黄龙看着古书念出了声音,喃喃地念词似乎是刻意念给他听的。黄虎吸着鼻子,嗅到了一股黄莲的气味,他想黄龙真沉得住气啊,反而自己沉不住了,不得不故意咳了一声。
黄龙缓缓回过头来,说:“那个玉明、酒醒了没有?”
黄虎直率地问:“黄莲来找你干什么?”
黄龙微微一怔,摇头说:“没什么。”
“哥,我老感觉你们好像有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
“你心里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你这什么意思?”
黄虎笑了一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来告诉你,那个玉明不在我床上,不知道去哪里了。”
“哦,是不是酒醒了,回去了?回去怎么也没有说一声?”黄龙说,“可能上茅厕了吧?你去找一找,他要是没回去,晚上再好好请他喝。”
黄虎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说:“哥,你喜欢黄莲是吧?”
黄龙顿时满脸惊慌,摆手说:“没的事,你别乱说。这怎么可能?你乱说话。”
黄虎做了一个鬼脸,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
黄龙收起古书,走出房间掩上门,向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很不放心地回头对黄虎说:“你要是乱说,我跟你不客气。”
“我不会说,更不会乱说,你放心。”黄虎说。
兄弟俩在复兴楼上下内外找了一遍,没有发现林玉明的影子,楼门厅有人说刚才看见林玉明出了复兴楼,往林坑方向走去,看样子是回家了。黄龙心里嘀咕,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是不是埋怨我们招待不周?
其实林玉明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之后,酒就醒了一半,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子,越发感到躺不住,想要爬起来,全身却重得像是磨盘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他还是起了床,扶着墙壁下了楼,有些摇摇晃晃地逃离了复兴楼。
24
黄松端着一畚箕的石灰,走到了小竹溪边的旷地上,一眼看到那块躺在地上的断碑。昨晚父亲托梦给他,以断碑为中心,向两边各走八九七十二步,这样围起来就是一座宏大的土楼了。这两天他被黄虎撞落楼梯,只能躺在床上,身子动一下就痛,脑子却像水车一样哗啦啦地越转越快。他眼睛一闭上,父亲就来到面前,像平常一样跟他说着话,交代这个叮嘱那个,絮絮叨叨,像檐头下的雨声。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晨昏颠倒,梦境和现实也混淆了界限。
地上的断碑躺在一片杂草中,像一只小黑猫潜伏在那里,很难被人察觉。要不是父亲告诉了黄松,他也不可能一眼找到。黄松蹲下身子,发现这块石碑很古旧了,上面布满苔藓,断开的层面快磨平了,他用手抠开几块苔土,看到上面的字迹是“敢当”,这显然就是“泰山石敢当”的下截。土楼不同走向的路口或墙角下,总要立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破损了便重立。黄松感觉这块断碑应该是曾祖父辈以上的祖先立的,然后在某年折断了,被废弃了,现在他要把它重新立起来,这是废物利用,也是承接祖先的梦想,其实也是自己的心声:敢当。敢当就是敢做嘛。黄松立即觉得四周围布满了祖先们的眼光,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极力地想站稳,站出一种庄严、隆重的姿态,但隐隐作痛的左腿和肩胛骨不够配合,他的身子就站得有些歪斜。列祖列宗,你们的子孙黄松一定要建一座最美丽的土楼!他心里热乎乎的,从断碑迈出脚步,默默数着数,向前走了七十二步,抓起畚箕里的石灰,一边撒着一边走,撒出了一个弧形,然后又回到断碑前,向另一边走了七十二步,立定看了看那条石灰线,接着撒起石灰,他神情庄重地迈着脚步,每迈出一步,从畚箕里抓起一把石灰,从指缝间细细地均匀地抖落,它们像碎盐一样闪着光,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就这么一个圆圈,几年之后这里将矗立一座巨大的圆土楼,黄松似乎在想像中看见了天助楼的影子,巍峨雄壮,触手可摸。天助我——天公助我、地公助我、祖先助我,让我早日建成土楼吧。
黄松徐徐呼了一气,把手上的空畚箕扔在地上,突然发现周围围着一群人,朝他投来疑惑、讥诮的目光。
“阿松头,你在干什么?”有人问。
“我先画出圆圈,准备要建土楼。”黄松说。
人群中哄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放肆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在地上炸响。有人说:“阿松头,你撒泡尿画个圈就行了。”有人接着说:“还得撒泡尿和泥巴,然后糊一座最大的土楼。”大家像捡到便宜一样笑得更凶了。
黄松没有搭理他们,从地上捡起畚箕,默默地转身走了。在他身后,笑声依旧跌宕起伏。
刚刚回到复兴楼的楼门厅,黄松就被黄浦迎面拦住。黄浦蓬头垢面的,因为从楼上跑下来,还在喘气,脸上显出一种猪肝色,他劈头就问:“阿松头,你什么时节开始建土楼?”
黄松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急切和诚恳,他知道黄浦是迫切的,因为他在复兴楼里没有房间,他在山坡上的茅棚屋又被洪水冲毁了,像他这样遭遇的人,应该就是建造土楼最坚定的支持者。黄松说:“我刚刚去撒了石灰线,画出土楼所在的位置。”
“那、那要到猴年马月啊?”黄浦脸上立即黯淡下来。
“饭要一口一口吃,土楼要一版墙一版墙夯,你急也急不得。”黄松说。
“土楼建成了,能分我一份吧?”
“当然,只要你有投工投劳,肯定要分给你一份的。”
黄浦轻轻叹了一声,说:“这就当作梦想好了,现在我得去搭我的茅棚屋。”
“茅棚屋再住几年,我保证你就能住上土楼了。”黄松说。
黄浦笑了一笑,将信将疑地说:“反正梦想也不用钱。”
黄松走到自家的灶间里,看到黄槐和黄柏坐在桌前等着他似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讯的表情。
“老哥,你当真要建土楼啊?”黄槐首先开口了。
黄松不想回答,这都说过多少遍了,难道他们也以为他是痴人说梦吗?他是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的,他认定要做的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一条路走到黑,再大的坎也要越过去,但是他不想多说了,让大家看他的行动就好了。
“是不是啊,老哥,你想建土楼?”黄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不同意你建,你有钱了,应该拿出来给我们三兄弟讨老婆。”黄柏说。
黄松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碗,装了一碗稀饭,站着就嘶嘶哧哧地吃起来,几口就吃进了肚子,他回头再装,饭桶几乎露底,只能装半碗了。半碗也好,他同样几口就喝光了。
“老哥,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又不是没房间住,建什么土楼?”黄槐说。
“你是族长吗?建土楼根本就不是你考虑的事情。”黄柏说。
黄松把饭碗收进水槽里,不得不挺着半饱半饿的肚子,对两个弟弟说:“我建土楼,考虑的就是要摆脱族长,你们怎么这么不了解我?我们是有土楼住,可你们想到了没有,黄家坳还有多少人没土楼住?”
“老哥,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了?”
“反正,我们不同意……”
黄松说:“我认准的事,两条牛牯也拉不回,更别说你们了。”语气里带着轻蔑,这也使得他心里有些凄凉,连亲兄弟都不理解自己,支持自己,他们的脑子怎么就这么冥顽不化呢?
走出灶间,黄松一眼看见五叔公黄长寿坐在前面廊道的小凳上晒着太阳,这个复兴楼年纪最大的人背靠着墙,并拢着双脚,像橘皮一样发皱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长长短短的光。黄松走了过去,叫了一声“五叔公”,在他旁边的鸡鸭箱柜上坐了下来。从土楼上空照射下来的阳光正好照着这个位置,暖乎乎的阳光散发出一股新米蒸饭的味道。
黄长寿像是在睡梦中一样,黄松叫了他几声,他才把眼睛睁开一小缝,看了一下又合上了。
“五叔公,我想建一座土楼叫做天助楼,你看怎么样?”黄松坐的鸡鸭箱柜比黄长寿的小凳子高得多,他俯下身子凑近黄长寿说。
“好啊,好啊,”黄长寿瘪着嘴说。
黄松一听心里就很激动,难得有人为他叫好,要知道五叔公虽说终生未娶无儿无女,在江夏堂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毕竟是复兴楼辈分最高的人。黄松连忙说:“土楼建好了,我给你留一间。”
“好啊,好啊……”黄长寿拖着腔调说。
“五叔公,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现在我手上有三十块大洋,我要发动我们黄氏二房的人都来投工投料,把土楼尽快建起来。”
“好啊,好啊……”
“到时我们二房的人,每个人都有土楼住,不用在山坡上搭茅棚屋了。”
“好啊,好啊……”
黄松愣了一下,突然发现黄长寿只会说“好啊好啊”,嘴巴一张一合,脸上还是一副沉睡的恍惚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老人家还是唯一一个不嘲笑自己的人,这也算作一份情义吧。黄松就直起身子,一边陪着他晒太阳,一边想着这天助楼今天画出了石灰线,接着就要延请师傅,然后择日动工……这择日的活儿就交给父亲了,让他托梦给自己就成了……动工之后,活儿就多了……是的,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土楼是一版墙一版墙夯的……这师傅要到哪里请,这可是大事,黄松脑子飞速地转起来,这方圆百余里的闽西南土楼乡村有哪些出名的工匠?由远及近,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地想过去,又从近到远,按着名号、绰号一个个地想过去,倒是想起了一两个有名有姓的工匠,黄松却觉得他们功夫很一般,因为他们没建过什么大的土楼……这天助楼可不是一般的楼,它将是高大的、浑圆的、壮阔的、好看的……
这时黄松看到黄长寿嘴巴在嚅动,好像一个喷嚏打不出来,没想到他嚅动了一会儿,像吐出果核一样吐出了一句话:“建土楼,江坑的定水师鼎鼎有名的。”
黄松心里砰然一跳,是啊,怎么没想到江定水?这方圆百十里,似乎没有谁的功夫比他好了。黄松小时候跟着父亲走村串寨到过几次江坑,那里好几座庞大的土楼就是江定水的爷爷当师傅建的,这些年来,自小得到家传的江定水也在附近几个村子建过几座大土楼,名声很响亮。对了,就请他。黄松感激地对黄长寿说:“五叔公,谢谢你提起定水师,不然我一时还想不出。”
“好啊好啊……”黄长寿嘟哝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