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黄世郎喝下了一碗参汤。经过几天的调养,他感觉身体慢慢恢复到了生病前的状态。温和的参汤在胃肠里汩汩地流淌,力气像冒泡一样滋生出来。身上有了力气,脑子也就活络了。他立即想到黄松要建土楼的事,土楼是一定要建的,他一个青面后生居然也乍乍乎乎想建土楼?他屁股有几根毛?在黄家坳还没有他说话的份。不过这里面有个棘手的问题,他有钱,钱是他的,要是他把所有的钱无私地贡献出来,这放在以往是要竖旗杆给予表彰的,假如他把钱捐出来,由江夏堂牵头来建土楼,这还差不多。
黄世郎决定找黄松谈一谈,假如他乖巧顺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黄世郎好几天没有下到一楼了,现在双脚又接触到地气,感觉精神了许多。
明天就是中元了,中元又称鬼节。复兴楼人要把粳米磨成粉,炒熟后做成鸡、狗、鱼、鸟或者宝塔等形状的丸子,蒸熟后装碗,供奉祖先和各路神仙,还要到路边烧纸钱、祭祀野鬼。楼门厅的两只石磨呼呼地转着,推磨的人双肩一进一退,嘴里还不停地喊这喊那,围着石磨排队等待的人太多了,手上端的笸箩、提的竹筐全是粳米,这些即将粉身碎骨的粳米们倒是安安静静,饶舌的是它们的主人,交头接耳口沫横飞。
有的人家自家有一只小石磨的,就在灶间门口的廊道上磨着。黄松家门口,小石磨放在鸡鸭箱柜上,黄莲坐在矮凳上,一手不停地从箩筐里抓起粳米放进凹槽里,一手不停地推着磨。
黄世郎走了过来,沉着脸问:“阿松头呢?”
黄莲抬起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也不知他去哪里。”
“你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要怎么说?说你有事找他?”
“叫我来找我就行了。”
黄世郎举目望去,只见天井里细细碎碎的阳光,像是石磨里流出来的米粉。阳光之下,鬼魅自然无处藏身,但是天黑下来,阴暗的角落里就会闪现它们的形影。黄世郎想起明天晚上“放河灯”,各家各户用金银帛纸折成小船,上面放着一小块点燃的蜡烛,然后放到小竹溪上让它们顺水漂流,这都是各家各户放的,其实也可以以江夏堂的名义,放一些河灯。他走到祖堂,脑子里的主意就拿定了。但是祖堂里没人,他只好转到自家灶间里,交代黄莺多准备一些金银帛纸。
“你折一些小船,今年江夏堂也要放河灯。”黄世郎说。
在黄家坳,舞稻草龙也是过鬼节的重要节目,有些年头从七月初一就开始了,主要以一些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孩子为主力,用稻草扎成龙的粗陋模样,插上点燃的线香,用一根根竹竿撑起来,在空中随意地舞动,往往一个人挥动双臂,卖力地舞着,前头后面跟着一伙小孩,大呼小叫,跳上跳下,无所顾忌地狂欢。稻草龙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巡游一圈,最后扔在土楼前的土埕上燃烧,冲天的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人们的内心,今年一切都将平安无事了。
复兴楼门前的稻草垛,差不多只是一座空架子了,前一阵的大雨中,一把一把的稻草被雨水冲走,没冲走的,也淋湿霉变了,干净的稻草已所剩不多。两个孩子扯着一把稻草争来夺去,通红的脸上沾着草梗,叫喊着威逼对方放手,但谁都紧紧地抓着稻草不放。
“稻草本来就不多,你们再抢也不会变多起来。”黄世郎走了过来,带着责备说。
两个争夺的孩子各自松开手,手中的稻草啪地落在地上。黄世郎弯下腰,两只手合围起来,从地上箍起一大把稻草,说:“几个人合扎一条龙,一人舞一阵子,不也挺好的吗?”他把稻草放到较小的那个孩子手上,“我晚上就看你们谁舞得活。”
“我,我,我!”抱着稻草的孩子兴奋地向前跑去。
孩子奔跑的背影让黄世郎恍然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同样的自信,同样的争强好胜,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他背起手往山坡下走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从山坡上传来。山洪肆掠过的山坡现在是一片工地,人们正在搭建茅棚屋,最下面一间,还有半山腰一间,已搭起了屋架,有的还在清理地坪。有人坐在高高的屋架上打着木楔,俯视着漫步过来的黄世郎,说:“郎伯,你看这新搭的屋子,结实吧?山洪冲不塌了。”
“越牢固越好,千万不能偷工减料。”黄世郎抬起头说。
地上木料堆上坐着一个抽烟歇气的人,起身对黄世郎说:“这茅棚屋再牢固,也比不上土楼,能挺两三年就不错了。”
黄世郎微微蹙起眉头,说:“土楼哪有说建就建的?以前祖先刚到黄家坳时,也是住的茅棚屋。”
“郎伯,阿松头不是说要建土楼了吗?”
“他说建就能建成?这土楼又不是茅棚屋,两三天就能建成的,他说的话你也信吗?”
“他、他现在有钱了……”
“他有多少钱?三十块大洋,也就塞牙缝,没有三千大洋,这土楼是建不起来的。”
“这倒也是,不过阿松头说的话还是很让人动心……”
“你别让他骗了。自己的稻穗好好捡,看别人舞龙也看不饱肚子。建土楼的事江夏堂也在考虑。”黄世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抚慰他说。
这人嘴里嘟哝着,心里想,等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不知我的孙子有没有这个福气?我是不敢想了。
黄世郎在山坡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复兴楼。路过黄松家的灶间,黄莲还在磨着粳米,她抬头对黄世郎说:“阿松头还没回来。”
“没事,回来再说。”黄世郎说,他说着“没事”,其实心里是有些焦灼了,这阿松头仗着口袋里有点钱,竟然口出狂言要建土楼,他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江夏堂?
黄世郎向祖堂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让黄莲去把江夏堂的几个长老都喊到祖堂开会。他走到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默立了一阵子,黄世茂、黄世慎等人前后脚就来了。
“我想跟大家商量个事。”黄世郎看到只来了四五人,其他的恐怕一时也喊不齐,就招呼大家随意,坐也行,站也行,有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有人走到了一边说起悄悄话。黄世郎清清嗓音,接着说:“有个事,我想我们江夏堂应该拿个主意出来。”
祖堂一下静了下来。几双昏花老眼慢悠悠转到了黄世郎身上。
“这个黄松从外面回来,据说是带了三十大洋,他想要建土楼,”黄世郎说,“建土楼是我们所有黄家坳人的心愿,但是他想绕过我们江夏堂,这怎么行呢?我提议,动员黄松把钱全部捐给江夏堂,作为今后建土楼的费用。”
黄世慎立即摇着头说:“这恐怕太难了,钱在人家口袋里,他不愿意捐出来,你强迫不得。”
黄世郎看着黄世慎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他是你亲侄子,这事交给你办。”
黄世慎连忙摆手说:“我办不来,办不来,我根本说不了他,现在的后生子,不像我们以前那么听话。”
“我说呀,阿松头既然夸下海口,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尿水。”黄世茂说,“让他去折腾好了,假如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也是我们大家受益。”
黄世郎暗自诧异,世茂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显的支持和纵容吗?他正要反驳,没想到黄世立等人连声附和,说:“是呀是呀,让后生子去建,我们这把老骨头,拿来敲鼓差不多,哪里还建得了土楼?”“他要真建成了土楼,也是我们江夏堂教化有功。”黄世郎气得胡须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居然是这种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要建,也应该由江夏堂来建。”黄世郎终于憋出了一句,左脚还配合着在地上跺了一下。
黄世茂凑到黄世郎身边,伸手想要扶一下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又缩了回来,但嘴里的话却收不回来了:“江夏堂一群老货子,哪有气力夯墙?”
黄世郎瞪了黄世茂一眼,这边黄世慎也凑上来了,用一种貌似公正的语气说:“他能把土楼建成,也是我们江夏堂的功德。”黄世郎瞪大的眼睛往这边又瞪了一下,他不明白大家怎么都变糊涂了,莫非私底下收受了黄松的好处?怎么都来替他说话了?
“你们——”黄世郎比着手,抖了几下,他猛地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黄家坳的习俗,中元节从十四就开始过了,十四备荤,十五用素。这天晚上,男人们在灶间里吃肉喝酒,妇人们提着小竹篮,里面装着粳米丸、香烛和纸钱,不约而同地走出复兴楼,走到路口,把篮子先放下,算是占个地儿,和先来后到的各位同行点点头,打个招呼说几句,然后从容不迫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碗堆得尖起的粳米丸,点香燃腊,向茫茫的夜空拜着,嘴里默念着一串串的词,邀请各路鬼魂来这饱食一顿,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远远地走开,远离家中老少,远离复兴楼。给了吃的,再给点用的,你说这鬼魂有的吃又有得拿,就该远远地走开,不滋事不扰人了吧。这路祭陆陆续续地进行着,那边一拨人涌出了土楼,手里捏着或捧着纸帛折成的小船,一路叽叽喳喳地往小竹溪走去。
月光皎洁,小竹溪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向前飘响着。走到溪边的后生子和小孩子,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小坨蜡烛,放到小船中间,弯下身来,把蜡烛点燃了,让小船载着蜡烛下了水,在后面用手掌轻轻推了一下水,小船便悠悠晃晃地往下漂流。漂走第一只小船的人兴奋地大叫起来,很快,一只又一只的小船下水了,有的漂得急,一下赶超到了最前面。烛光一点一点,像许多红色的小灯笼,把小竹溪照得明明灭灭。
大家把手里的小船全放出去了,黄莺提着一只大篮子来了,里面居然都是折好的小船,她说:“这是江夏堂的河灯,谁要放来放。”话音刚落,就被包围在人群中,许多只手像爪子一样扑抢过来。她连忙护着篮子,叫大家别抢,人人都有份,然后把小船一只一只地分发出去。
今年多了江夏堂送来的几十只河灯,大家放得尽兴,最后就有点潦草了,就像大鱼大肉吃得差不多了,又上来一盆猪脚,自然胃口不那么好了。这边最后一批河灯刚刚下水,大家转身就走了,因为接下来还要舞稻草龙呢。
第一只稻草龙从一户人家的灶间里游出来,眨眼间,十几只稻草龙汇聚到了祖堂前的天井里。这些稻草龙扎在木棍上,下面是一米左右的木柄,供手持舞动。舞稻草龙的多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那些二十来岁的后生子不屑为之,他们只有在元宵装古事时才会出场,那纸扎布做的龙才叫做龙,这稻草扎的龙,压根没什么样子,也就吓吓鬼了。不过,这些舞稻草龙的孩子还是兴高采烈,神气十足,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为以后装古事舞大龙做一种训练。他们舞着稻草龙,从这边楼梯冲上楼,又从那边楼梯跑下来,像呼啸的风一样,在土楼上下的廊道间穿梭往来。一群更小的孩子前呼后拥,喊的喊,叫的叫,还有的拿着小锣,哐当哐当地敲出一片新鲜刺激。
稻草龙经过黄世郎的卧室时,还特意往里面探了一下头,舞了两三下,以示吉祥。黄世郎坐在桌前灯下翻检着册簿,对外面的闹热无动于衷。上午他从祖堂拂袖而去,他的心情就一直很郁闷,居然江夏堂里的长老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也知道,大家都迫切希望再建一座土楼,特别是今年山洪冲毁了所有的茅棚屋之后,再建一座土楼的呼声,在大家的心里非常强烈。其实早几年,在复兴楼里就有人背后嘀嘀咕咕,对他在族长位子上的作为颇有非议,似乎是他拖住了建土楼的后腿。说句心里话,他何尝不想再建一座土楼,让黄家坳所有黄氏子孙都能住进坚固、安全的土楼?可是,江夏堂有这个财力吗?他把江夏堂记账的册簿全部搬了出来,一本本地翻阅、查找、统计,发现江夏堂的公田,每年收租之后,供族里祭祖、修葺祖墓、庙宇等重大开支,所剩甚微,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折算成银元,也不过区区二十块,比黄松突然间从外面带回来的财富还少,这又如何建造一座宏大的土楼?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黄世郎一声叹息,合上了册簿。
稻草龙从三楼跑上了四楼,从这头到那头,像是一场山洪呼啸而来,整座土楼在微微颤动。
黄世郎踱出卧室,站在栏板前往下俯视,天井里几条稻草龙在跳跃、奔腾,一群孩子呼叫着,两条稻草龙咬在了一起,突然散了骨架,稻草洒落一地,舞龙的人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他一下傻住了,围观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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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峦起伏,黄松上坡走得慢,下坡就跑起来,跑得刹不住脚步,有时就滚落到草丛里,爬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翻过一座山坡,前面就是一片开阔的谷地,两三座小土楼像蘑菇一样开在路边。
黄松走过几座小土楼,越往前走越感觉呼吸急促,因为光裕楼就在面前的小山坳上,威风凛凛,雄视四方,他心里涌起一种朝圣的感觉。小时候,黄松和父亲第一次来到江坑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光裕楼,全身都在发抖,那庞大的土楼就像一座神秘的古堡,他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永远走不出来。父亲牵着他的手,几乎是拉扯着他走进去的。他一跨进光裕楼的石门槛,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因为光裕楼和复兴楼不同,光裕楼有四环,环环相连,重重叠叠,犹如迷宫,对年幼的他来说是陌生和危险的。
现在黄松又一次站在了光裕楼的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虽说土楼是人创造出来的,它却以巨大的形体和雄壮的气势震慑了人。
土楼的门楣石梁上刻着遒劲的三个大字:光裕楼。两边是一对对联:光前振起家声远,?裕后遗留世泽长。也是刻在石柱上,字体沉雄稳健,非同寻常。这光裕楼是江坑江氏人家历经三代建成的,?外环楼高四层,每层用抬梁式木构架镶嵌泥砖分隔成72开间;第一、二层外墙不开窗,只在内墙开一小窗,从天井采光;一层是灶房,二层是禾仓;三、四层是卧室;各层都有一条内向挑出的环形廊道,并有四道楼梯,对称分布于楼内四个方向。第二环楼两层,每层40个房间,第三环楼为单层,有32个房间,中心是祖堂。三环楼就像三员大将紧紧守护着祖堂。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有一则顺口溜是这么说的:“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二百年。” 这说的就是光裕楼。在附近村寨还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个年轻女子在某村的婚宴上同桌吃饭,吃着吃着,不由夸起自己的楼屋来。一个说:“我的楼有四圈,高四层,上上下下四百多间,你说我的楼大不大?”另一个说:“我的楼像座城,居住三年,不识本楼人!我的楼大还是你的楼大?”双方听了都很惊奇,连忙问对方住的是哪一座楼,原来都是光裕楼,而且这两人论辈分还是姑嫂关系呢,一个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一个是已嫁来两年的媳妇,只不过一个住在楼东,一个住在楼西,两个人居然从未碰过面。
黄松走进了光裕楼,不由把腰板挺直一些。面前就是第二环的楼,这里没有天井了,不像复兴楼那样敞亮,它的楼门厅显得有些清幽。黄松抬脚向前走去,身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客人来找谁?”
黄松回头一看,楼门厅的槌子上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不是很老,声音却特别的老,他忙说:“我找定水师。”
“哪个定水师?”
黄松愣了一下,定水师远近闻名,怎么光裕楼里的人反而很陌生似的?就拔高声音说:“就是建土楼的大师傅,定水师呀。”
“你说癫定水呀?他不在。”
黄松看到那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对定水师有些轻蔑,心里很不满,只是抬脚往右面的廊道走去,他停在了第一间的灶间门口,向里面问道:“阿婶,问一问,定水师住在哪一间?”
灶间里的妇人似乎听到“定水师”三个字,脸就黑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说:“不知道。”
黄松心里就奇怪了,同一座楼住着,似乎定水师挺招人烦的。他又走过了几间灶间,门都开着,就是里面没人。他想了想,索性立定,张开嗓子大声叫道:“定水师!定水师!定水师!——”他结实有力的声音像夯杵拍打着土墙,在第一环与第二环、第二环与第三环之间发出回声。
这时,一间灶间的门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怒气,说:“你喊什么?要把屋瓦喊破是不是?”
黄松微微鞠躬表示歉意,恭敬地问:“我想找江定水,不知他住哪一间?”
那人上下打量了黄松,眼光里似乎满是怀疑,他指了指旁边一间关着门的灶间,说:“他一大早出去了,不在。”
黄松看那灶间的门关上了,上面还锁了一把锁,看样子这主人是出门了,而且还可能是出远门,不然也用不着锁门。黄松看那人的脸色,觉得多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就走了。
本来是兴冲冲来请师傅的,却扑了一个空,黄松不免觉得扫兴,出了光裕楼,还是频频回头,心里想,这定水师的祖先,了不起的能工巧匠啊,造出这么高大的土楼。他想起自己的天助楼,他还是喜欢有一个敞亮的天井,所以天助楼只要单环就行了,外墙一定要像光裕楼这么结实坚固。
黄松没有从原路走回去,他拐道走向葛竹坳,从那里也可以绕回黄家坳,还更近一些。这一路的村子、山峦、田地和溪流,他都很稔熟了,就像自己手心的纹路。他低着头走路,时疾时缓,思维陷在遐想中的天助楼里,越陷越深,突然就砰的一脚踢到了隆起的土坎,向前颠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他索性在一块草地上坐了会儿,眼睛向两边轮转着,那些山坳上的土楼,大大小小,或方或圆,尽收眼底。在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朝一日,突然矗立起一座天助楼,那一定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因为它是一个尚未成家的后生子建的,他想,这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纪录。黄松似乎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山风一吹,他方才激灵了一下,连忙起身赶路。想归想,做才是关键啊。
前面是钟宅村,村子前分岔的两条路,一条通往村子,一条沿着山脚蜿蜒。黄松往山脚走了一段,想起舅舅一个女儿嫁在这村子里,便转身往村子里走。刚刚走到路口,有个中年男人从村子里边走边跑地跑到篱笆边站定,他回头望见两个男子追上来,似乎并不害怕,比划着手说着什么。
看这架势,黄松就知道是闹争执了,他也不想管,仍旧埋头走路,但是前面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那两个追上来的男子把中年男人摁倒在地,拳头像冰雹一样砸到他身上,黄松看到一只高高抬起的鞋底,上面踩到狗屎一样又黑又脏,它就往地上的男人踩下去,那本来就黑的脸上立即印出一块触目惊心的污迹。
这两个人欺负一个人,也太过分了。黄松大步走过去。那两个男子拳打脚踢的同时,嘴里骂骂咧咧的,充满着教训和斥责:“你算个鸟呀?你以为你定水师很有名很了不起……”黄松听到“定水师”三个字,就跑了上去。
“有话好好说……”黄松跑上去,拦住了一只正要落下的拳头,把这人往旁边推,回头又去拉另外一个人,结果前面那人挤上来,对他凶声吼道:“你谁呀?你来帮他是不是?”
“我不是,我……”黄松连忙说,笑笑着请对方息怒。这两个打人的男子看起来面熟,应该和他表妹夫是住同一座土楼的,他们似乎也认得了黄松,总算给了点面子,把拳头收了起来,脸上却依旧是怒气冲冲。
黄松回头看地上的男子,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鼻孔下有一道血迹,他横眉瞪眼地把血迹狠狠擦去,嘴里发出声讨似的哼的一声。
那两个打人的人拍了拍手,回头走了,其中一个走了几步,扭头说:“希望你的皮肉知道痛,记住一点教训,要是你胆敢再来,下回就打断你的腿。”他们有些像得胜的将军,一前一后走了。
“你是定水师?”黄松向地上的人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没想到对方理都不理,自己爬了起来,一边抠着脸上的污垢,一边往村子外头走去。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问:“你是定水师吧?”
那人回过头来,没好声气地说:“是又怎么样?”
黄松心里一阵惊喜,说:“我找你呢,我到你们光裕楼去找你了。”
“找我干鸟?”江定水黑着脸说,似乎要把刚才挨打的屈辱转化为怒气发泄到黄松身上。
黄松想,这人也真是的,我至少帮你解了困,你不领情也罢,还对我这种态度。不过,他脸上还是笑笑的,说:“我想请你建土楼当师傅。”
江定水转过身来,上下把黄松打量了一遍,那眼光好像在看一只怪物,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后生子,你下面长毛了没有?你还想建土楼?”
黄松感觉呛了一下,不过他想,有名气的师傅,高傲点也是正常,再说人家还刚刚挨了打,心情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没有生气,笑眉笑脸地说:“是啊,我有点钱,我想建一座土楼,现在黄家坳一座土楼,根本住不下了。”
“你是黄家坳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江定水又看了黄松一眼。
“我父亲是风水师黄世和,你应该认识他。”黄松兴奋地说,“定水师,我……”
“建土楼,也应该由你们族长黄世郎来请我,你一个后生子算什么?”
“定水师,你有所不知,这土楼是我想建的,和族里无关,和我们江夏堂无关……”
江定水瞪大了眼睛,很轻蔑地射出一道冷光,他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去,说:“别来逗我了,你个后生子,建个屁土楼?”
“定水师,你相信我,我有钱,有钱……”
“你有几多钱?”
“三十大洋。”
江定水张开嘴巴大笑起来,笑得满脸只剩下嘴巴,还有嘴巴里黄灿灿的崎岖不平的牙齿。黄松真想敲下他那两排黄牙。他亮着黄牙走了过来,合上嘴,做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后生子,三十大洋是不少,讨个老婆还有剩,还可以建几间茅厕,建土楼是远远不够的。”江定水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
黄松一动也没动,江定水说完,挤了一下眼,转身走了。
等江定水走出了黄松的视线,黄松才挪动了一下身子,悻悻地踢起地上的一团土块。他进了村子,走进一座叫做福昌楼的方楼。
这方楼的天井也是四方形,表妹夫钟九岳是个木匠,正从天井的一堆杂木里挑出一根碗口粗的木头,闭着一只眼瞄了瞄,睁开眼时看到了黄松,说:“好罕啊你。”
黄松站在廊道上说:“又有活计了?”
“没活计,那要怎么活啊?”钟九岳笑了笑,走上廊道,把黄松迎进灶间,忙着洗茶盘、找茶叶、烧开水。趁这空挡,黄松基本上就了解了江定水在这村子里的遭遇,原来江定水看上了一个叫做钟五妹的寡妇,江定水早几年死了老婆,一直没有续弦,两个人暗地里有了来往,谁知钟五妹的大伯和小叔(也就是她那“死鬼”的哥哥和弟弟)获悉这一情况,坚决反对他们的交往,江定水也很倔,双方一碰面就吵,对方声称一见江定水到村子来就要把他打出去。
黄松低低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表妹听说家里来客人了,急急忙忙回到灶间里,就张罗着给黄松做饭做菜。吃过午饭,黄松打着饱嗝,说一声“我回去了”,就往楼门厅走去。
“多坐会儿,急什么?”钟九岳说。
“不了,不了。”黄松摆着手,出了福昌楼,走到外面的路口,突然停了下来,又回头走了过来。
站在门槛下的钟九岳正要转身进楼,看到黄松扭头回来了,就等他走过来,说:“怎么了?”
“那个钟五妹住在哪?我想见见她。”黄松说。
“这、你想干什么?”钟九岳愣了一下,“你……算了,不要了。”
“我到她面前帮江定水说几句话。”
“你自己都背金斗了,还给人看风水?”
“哎,你不懂。”
钟九岳带着黄松走进福昌楼旁边一座更小的方楼,门楣上的楼名都模糊不清了,看起来又老又简陋。往左边走了几步,钟九岳朝黄松努努嘴,示意楼梯旁那间灶间,便转身走了。
黄松向那间灶间走去,他站在半截腰门前往里面望了一望,灶洞前的小凳上坐着一个妇人,正端着碗吃饭,她突然看到门前出现一个陌生男人,不由惊悸地一跳。妇人从灶洞前站起身,个头不高,眉目倒是清楚,眼里闪着疑虑,问:“你找谁?”
“我是定水师的一个朋友……”黄松说。
钟五妹全身似乎颤抖了一下,说:“你别提他,我、我不认识他……”
黄松笑了一笑,说:“你怎么不认识他呢?其实江定水这人挺好的,你有眼光。”
“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钟九岳是我表妹夫,你以后要传话给定水师,可以告诉他,让他告诉我,我保证马上传给定水师。”
“你、你走吧……”
黄松看到钟五妹满脸惊慌地放下饭碗,像是请求一般地又是作揖又是点头,他也不忍心多呆了,就一边回头一边说:“定水师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其实他心里一直在生着江定水的气,要是他是个好说话的货,自己也犯不着来跟一个妇人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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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松回到复兴楼的家里,准备了一份茶礼(茶叶、红糖和干果各一包),又来到了江坑的光裕楼,江定水的灶间门开着,两三只鸡进进出出。黄松往里面探了一下头,看到江定水坐在桌前发呆,便拉开门走了进去。
“定水师,定水师。”
黄松叫了两声,江定水才缓过神来,抬头见是黄松,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
这也问得奇怪了,黄松二话不说,把手上的茶礼放到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江定水说。
“后生黄松真心实意,来请定水师为黄家坳建造土楼。”黄松恭敬地说。
江定水哭笑不得地直摆手,说:“你拿走吧,别来逗我,我正心烦得想打人。”
“定水师,你要是……我让你打好了。”黄松挺身走上前。
“我没空和你开玩笑。”
“我是真心的……”
江定水从桌上提起茶礼,一手塞到黄松手里,一手推搡着他说:“走吧走吧,你快走吧。”
黄松脸上尴尬地笑着,被推出了灶间,他真想回头把江定水扑倒在地,痛打一顿,但他只能带着狼狈的苦笑,往土楼外面走去。
出了光裕楼,黄松还是忍不住回头望瞭望,这高大雄壮的土楼真是威仪如王啊,他心里感叹着,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走到半路上,黄松越想越生气,这江定水也太狂傲了,死了张屠夫不吃生毛猪,难道不请他就建不成土楼?我不相信!不过,黄松转念又想,人家定水师到底是有名的工匠,他祖上能把光裕楼建得那么壮美伟丽,他的功夫据说是得了真传,这远近乡村很少有人超过他,可谁知道这家伙很难侍候……黄松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黄松又来到了钟宅村,经过福昌楼,径直走进钟五妹住的那座小土楼。照在土楼廊道上的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了,土楼里的光线显得飘浮不定。钟五妹俯身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提拉的动作使她的衣衫绷紧了身子,特别衬托出胸前的双峰耸立,黄松就冲着她叫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手上的水桶洒出了水,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后生,没想到黄松又叫了一声“老姐”,她的木然就变为惊诧。
“我父亲是个风水看命师,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托梦给我,要到钟宅认一个叫五妹的妇人做老姐,钟五妹就是你吧?请允许我认你做老姐,这是一点茶礼,你就收下吧。”黄松振振有词地说着,探进大半个身子,把手上的茶礼放到钟五妹灶间的桌上,回头挥了一下手,“老姐,我走了,我有空再来看你。”
钟五妹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黄松已出了土楼,她追了几步,又折回灶间提起桌上的茶礼,往外面追去,可是哪里还有黄松的踪影?细碎的日花一地铺开。她四处张望,那黄松好像地上的日花被暮色隐藏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茶礼,感觉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但她并没有把这手上的好东西扔掉,而是怕人看见地掖在怀里带回家。
黄松并没有走远,而是拐进了表妹夫的福昌楼。表妹夫不在家,表妹在家。黄松告诉她,他刚认了钟五妹做老姐,看见表妹满脸疑惑,不由郑重其事地说:“我爸托梦给我的。”
“哦,钟五妹……”
“你明后天哪天有空?带她到黄家坳的复兴楼认认门。”
“阿松头,你说新妇了没有?”
“这不急,等我建成土楼再说,你哪天带我老姐到黄家坳吧?”
“我明天正好有点事想回去。”
“这太好了,你带上我老姐,我请你们吃饭。”黄松两眼放光,拉住表妹的手说,“一定一定啊,把钟五妹带上。”
表妹推开黄松的手,说:“我回家还怕没饭吃?带上钟五妹,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哎呀,我的好表妹,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这个忙,事成之后我会答谢你的。”
表妹掩嘴直笑,黄松感觉有戏了,转身就出了灶间,一溜烟跑出了村子。他一路上紧走快走,又走到了江坑的光裕楼。
站在像宫殿一样气派的光裕楼前,黄松还是忍不住一声赞叹。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江定水的灶间门前,江定水一扭头看见他,就烦躁地皱起眉头。
“定水师,我不是说土楼……”黄松满脸带笑地往灶间里伸长脖子,“我是说……”
“别说别说,我没空听你的。”江定水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说。
“我是说我老姐钟五妹……”黄松故意顿了一下,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不说了。
江定水在空中挥着的手立即停下了,他回过头,向前走了两步,说:“钟五妹是你老姐?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又没什么奇怪,”黄松把两手抱在胸前,像个媒婆的样子,“她明天会到黄家坳,让我捎话给你,有空去会她。”
江定水眼光亮了一下。
28
黄松吃过早饭走出灶间,还坐在桌前吃饭的黄槐喊了一声:“哥——”黄松一脚跨到廊道上了,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对两个弟弟说:“地里的活,你们两个多分担点,我现在忙着土楼,这是大事,百年大计。”
黄槐、黄柏把碗里的稀粥喝得稀里哗啦响,声音里透着一种不满。黄松刚刚走到楼门厅,江定水就迎面跨进了复兴楼,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走来,鼻头微微发红。
“定水师,”黄松叫了一声,心里想还是钟五妹有魔力,让他一大早就像嗅到腥味的猫往黄家坳跑,同时又担忧,钟五妹今天能来吗?
江定水停了下来,嘴里呼出一口气,把一只手搭到黄松的肩膀上。黄松从那手势里就明白他要问的事情,连忙说:“你先到我家泡泡茶,我老姐随后就到。”江定水点点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汁。黄松把他迎进自家的灶间。
黄槐、黄柏刚吃好早饭,收起饭碗,见到大哥带了客人进来,还是客气地打了招呼,前后脚出了灶间,干活去了。
江定水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眼光满灶间里转,从灶台到壁橱,最后落在一直忙个不停的黄松身上,他觉得这个后生子着实不一般,怪,犟,连眼光里也透着一条道走到黑的牛脾气。他想建土楼,也许等他将来赚了大钱,是可以建成的。
黄松擦了一把桌子,端出洗过的茶盘,泡了一泡铁观音,斟了两杯,端起第一杯敬到江定水面前。
江定水接过茶杯,一杯青黄的茶水,无声地消失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手上的空杯立即又被斟满了。他的嗓子正好也干燥,一连喝了五六杯茶,就滋润得想说话了。他的喉结在滚动,黄松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黄松说:“定水师,听说当年我们复兴楼是请你祖父的一个高徒建的?”
“嗯,也是我祖父的干儿子,我要叫八叔公的。”江定水一边说着,一边从窗棂往外面看,还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到来人不是钟五妹,才坐了下来。
“定水师,你说一座土楼最快多久能建成?”黄松又说。
“多久?最快?这怎么说得清楚?”江定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别说这个了。”
“定水师,说土楼有什么不好?你是捧这碗饭的,不说土楼还能说什么?”黄松笑笑地说,绵里藏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训导。
江定水沉下脸来,起身就要往外走,黄松连忙拦住他说:“定水师,你坐,我老姐就要来了。”几乎是扶着他重新坐了下来,又舀了一瓢开水要泡茶,被对方一把拉住。
“我不喝茶了。”江定水脸绷紧了,看起来就像缩水的土楼墙壁。
黄松从窗棂看到二伯黄世慎从廊道上走过,急忙走出来,对二伯说:“家里来贵客了。”二伯就进了灶间,和江定水攀谈起来,他趁机溜出土楼,往土楼后面的山路跑去。
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黄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钟五妹从葛竹坳请来,请不来,连哄带骗也要骗来,强拉硬扯也要拉来,他不能让定水师感觉到自己骗了他。黄松跑到山坡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埋头弯着身子,像犁铧一样直往前劈开,走到了山坡上,他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路上,有一个行走的妇人,先是惊喜,继尔失望,那是他表妹,而不是钟五妹。黄松嗵嗵嗵地向表妹跑去,劈头问道:“你怎么没把钟五妹带来?”
“你当真啊?”表妹愣了一下。
“定水师在我家灶间等着她呢,唉,你简直坏了我的大事。”黄松急得不行,跺了一下脚,还是决定跑到葛竹坳把钟五妹请来,他刚跑了两步,又扭头交代表妹说,“你到我家先帮我稳住定水师,说钟五妹随后就到。”
黄松跑到葛竹坳路口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扶着一棵樟树呼了几口大气。不敢多歇息,他抬脚往村子里走去。
进了钟五妹那座小方楼,她家灶间的门紧闭着,黄松在门口叫了一声“老姐”,隔壁有个妇人说,她到山地上挖地瓜了。黄松问哪边的山?那妇人倚在门边,手往左边指了一下。黄松转身出了土楼,往左边的村路走去。
路的尽头就是开垦成一垄一垄的山地,种的多是地瓜,有的已经挖过了,有的还绿汪汪的地瓜藤爬满了垄沟。有个妇人弯着腰割着地瓜藤,黄松大步冲到她跑前,喊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吓了一跳,直起身见是黄松,满脸错愕得说不出话。
“老姐,你不是说要到复兴楼吗?走吧,现在我来请你……”黄松急切地说。
“到复兴楼?到复兴楼做什么?”钟五妹说,“你这人真是古怪,又认老姐又请到你家,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老姐,算我求你了,求你了……”黄松搓着手,满脸憋得通红,他想象着江定水从自家灶间起身离去,从此之后求他恐怕就更难了,心里急得要冒烟了。
“我要干活,没闲空陪你玩。”钟五妹说。
黄松弯下腰,把钟五妹割下的地瓜藤收拢到竹篮里,手像筢子一样拢起一把把地瓜藤,身子不停地移动着,他越想快,越是忙中出错,脚上被一根没割断的地瓜藤绊了一下,砰地一声扑到地上。
钟五妹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了几片地瓜叶,叶汁把他的脸染成一块黄一块白的,看起来像戏台上的小丑。
“你呀……”钟五妹忍不住笑了。
黄松知道自己这时阵一定很可笑,不过能逗老姐一笑,他也就高兴了,便趁机把他准备建土楼,请江定水当师傅被拒绝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情绪有些激动了,呼吸也急促了:“老姐,定水师手艺在身,他就这么傲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开口替我说话,他肯定听你的……”
“他、他怎么肯听我的?”钟五妹扭过脸去。
“他肯定听你的,肯定。”黄松不容置疑地说,手在脸上抹着,把叶子抹了下来,叶汁却是越抹越扩散,一张脸都花了,“他现在就在你家,你跟我到黄家坳一趟,老姐,我求你了,你帮我说说话,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答应的,老姐,走吧,建土楼是我最大的事,我需要定水师,这事要是成了,我来帮你挖地瓜……”
“你就会挖地瓜啊?”钟五妹扑哧一笑。
“不仅仅挖地瓜,我还会帮你成了和定水师的好事。”
“这我才不要。”钟五妹低下头,把手上一把地瓜藤放进竹篮里。黄松知道有戏了,上前挑起竹篮,抢夺得手似的就往下面跑。
两只竹篮的地瓜藤很轻,黄松跑得飞快。钟五妹在后面叫了几声,大步追了上来。
跑进钟五妹的小土楼里,黄松把竹篮搁在廊道上,气也不喘,沉着脸对后面赶上来的钟五妹说:“走,跟我走。”
这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钟五妹略为犹豫一下,便起身到楼上的卧室去。黄松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洗了几把脸,抬起水淋淋的脸时,看到钟五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下楼来,心里感觉像是开了花一样。
“老姐——”
“你这人,嘴皮子还行,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