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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作者:何葆国 时间:2018-05-18 22:54 字数:19646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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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复兴楼人才确信,黄松已再度出走,为他的天助楼奔向远方。有人感叹地说,这后生子有雄心,更多的人是摇头叹息,这后生子中了魔神了,地陷了还不知道觉醒,看来是越陷越深了。

没有了黄松的黄家坳似乎没什么不同。他的家人偶尔会想起他,那个住在茅棚里的黄浦时不时念叨着他什么时候建土楼,最后不免很失落,心想这世人只能住茅棚屋了。

黄世郎在祖堂召集几个江夏堂长老开会,他说黄松想建土楼,结果地陷了,现在他也出走了,他一个人就想建土楼,这也太不自量力了。黄世郎说建土楼要是那么容易建的话,我们黄氏早就建了八九座十来座了。几个长老各怀心事,什么也没说。

日子像小竹溪的流水,哗啦啦地不断地流过。人们看到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都长出了杂草,已经熟视无睹了,不再说起黄松,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日子继续向前流淌着……

年关一天天临近了。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黄家坳人忙着过年了,除尘、扫地,楼上楼下,楼里楼外,打扫清理一番,该扔掉的破烂就扔掉,舍不得扔的,又收回到二楼禾仓,一些人家的禾仓,稻谷、地瓜、芋头这些吃的口粮所剩无几,多的是坛坛罐罐、破瓦烂铁,几乎堆满了房间。二十三日是“神上天”, 灶王爷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本年度工作,各家各户自然都希望灶王爷多说好话,所以也就不免要点燃香烛,呈上供品,灶王爷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软,当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 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家家户户蒸年糕、炸圆子、杀鸡宰鸭,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在忙碌中嗅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心想这平常的日子要是没有一个年,那就要少了几多盼头啊。养年猪的人家一大早把肥猪哄进笼里,抬到天井后,几个壮汉帮忙把年猪从笼里放出来,这时候,饱食终日的肥猪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不由大声嚎叫,帮忙的壮汉七手八脚按住它的四蹄,屠夫把手中亮晃晃的杀猪刀往猪脖子一戳,那嚎叫猛地拔高八度,杀猪刀在里面转了一下,肥猪哼哼两声,鲜血如注,注满一大木盆,头往旁边一歪,便为人类做了牺牲。刮毛剥皮、开膛破肚,屠夫在案板上摆上猪肉,四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手指比比划划,要这要那,屠夫手起刀落,切下对方指定的部位,称钩穿进肉里,提起称子,一边瞄着称花一边报出斤两,养年猪的人家用小本子记下名字和重量,对方也不用付钱,只需以后轮到自己养年猪时,以相同的重量还给人家。

除夕一大早,黄世郎亲自带着两个后生子贴春联,一人扛着竹梯,一人拿着成卷的对联提着一桶糨糊。先贴楼联,竹梯架在土楼墙上,下面的人用竹刷在春联后面刷满了糨糊,站在竹梯上的人用手提起春联,贴在门柱上,黄世郎往后退了几步,闭着一只眼,仔细地看着春联是否贴得整齐,他的手向上比一下,竹梯上的人便把对联往上提一点。

后退看了看,又往前看,最后黄世郎确定行了,点了一下头。复兴楼的楼联是固定的字句,相传为五世祖所撰,今年是黄世郎亲手写的正体字:

复星朗照文明盛

兴族于斯气象新

贴过楼联,再贴江夏堂的堂联,然后在祖堂里也贴上一对联。族里的春联贴好了,各家各户就可以开始贴自己的了,灶间门上贴“合家平安”、“左宜右有”,壁橱上贴“山珍海味”,米缸上贴“年年有余”,二楼禾仓门上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卧室门上贴“紫气东来”、“六合同春”等等,多是自家书写,有的还是让家里正在读书的孩子写的,字体朴拙,但是红彤彤的纸面上满溢着过年的喜气。

天刚抹黑,迫不及待穿上新衣的孩子欢声叫着,在各家的灶间穿梭往来,像鱼儿一样快活地游来游去,有的男孩口袋里装着单个的鞭炮,神气十足地掏出一个,当众点燃,直到炮芯快燃到底了,才不慌不忙地向外面扔出去,砰的一声炸响了他的得意。大人们在灶间里做着年夜饭,一些孩子在旁边一个劲催促着,大人问你急什么?孩子说我要快点围炉,然后拿红包,放鞭炮。

桌上一盏灯,灶神位前也点了一盏灯,都把灯芯捻得特别长,灯光就比平时亮了许多。每家灶间的灯都亮了,祖堂挂起了两只红灯笼,上面写着“黄”字,红艳艳的像晚霞一样。

年夜饭的十二道菜摆上了桌子,鸡鸭是不用说了,腕子筒、长命菜也是少不得。所谓腕子筒就是红烧猪蹄,用八角、茴香、陈皮、金线莲还有山上挖的叫做猪母奶、虎尾轮的树根,文火焖烧,味道特别好。长命菜就是把整棵的芥菜放到一大锅的鸡鸭汤里,慢慢地熬出来,那汤头的味道让人吮一口,都能把舌头吞下去。桌子底下要放一只火炭炉,上面可以烧汤,也可以温酒。所以这吃年夜饭也叫做“围炉”。家中长者率先举起筷子,唱念道:“来来来,大家举箸,合家平安,风调雨顺。”话音刚落,孩子们的筷子已经扑向瞄准已久的鸡肉鸭肉。一般来说,长者吃鸡头,出门的男人吃鸡翅膀,孩子吃鸡腿鸭腿,一定不能吃鸡爪子,生怕以后读书会抓破书本。性急的孩子总是快快地把肚子填饱,然后就伸手向大人要红包,大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在孩子面前晃了一下,说一句“你要乖乖的啊”,听到孩子满口应诺,这才把红包发到孩子手上。接到红包的孩子嗖地冲出灶间,一边在廊道上跑着一边用手捏着红包估摸有几角钱。大人们继续喝酒,红艳艳的一碗酒娘,脖子一仰,便流进了肚子里。过年了,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酒洒在桌上是发财,碗碟摔破了会添丁,筷子掉在地上有的吃。

土楼里到处一片欢声笑语,谁家吃好年夜饭,用香烛拜过祖宗、天公和土地,算是告知一声,便可以燃放鞭炮。这边炮声响起,一群孩子便围了过来,硝烟未散,就弯腰在地上捡着没炸开的鞭炮。那边炮声也响了,孩子们轰地又涌过去。

到了子时,也就是新旧年交接的时刻,黄世郎和江夏堂长老率领全楼男丁,庄重肃穆地站在大门内,供桌上摆满鸡鸭、干果等等供品,一桶大米上面插着12双筷子、12根大蒜,放着黄纸钱、金橘、柚子,还放了一块银元,取“有财有食”之意。黄世郎一边念念有词说着吉利的话,一边徐徐打开大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亮、悠长,男孩欢呼着,跳跃着。大门打开后,大家在门前摆上祭品,由黄世郎选定吉祥方向,便一起焚香敬神,为全楼祈福,为全家祈福。

这个晚上越迟睡越好,一家人坐着灶间一边泡茶一边说话。这叫守岁,也称点岁火。桌上、灶上还有卧室里,都要亮着灯,一直亮到天亮。天亮后,黄世郎在祖堂摆设香案,挂出祖宗画像。祖宗太多了,一般只挂伯渊公、流石公和长源公三人的画像,复兴楼里的子孙便陆陆续续过来给祖宗拜年。给祖宗拜过年,接着就向长辈拜年。江夏堂祖宗画像现在由黄世郎珍藏,这些秘不示人的发黄的画像,画上的人物峨冠博带,须发飘然,看起来面目很相似,小孩子不免好奇地问这问那,黄世郎便很有耐心地从头道来,当年祖宗如何从中原往南迁徙,又是如何来到黄家坳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如何筚路蓝缕、拓荒垦殖,如何艰苦创业、夯筑土楼,终于把原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了黄氏安居乐业的家园。黄世郎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摇头晃脑,双眼微闭,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屋檐下的滴水,等他猛地睁大眼时,面前的孩子已经跑了大半。他随便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郑重地说:“你要好好念书啊,将来光宗耀祖。”却发现这是谁家的“半丁”,一个十来岁还不会说话的白痴,便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微微叹了一声。

黄槐除夕夜吃坏了肚子,其他人吃的也是一样的年夜饭,只有他一个晚上往茅厕跑了五六趟。

今年过得很沉闷,热闹是别人的,家里显得冷清和寂寥。父亲过世还没对年,不能贴春联,大哥又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到哪里落脚,在桌上子给他摆了一副碗筷,让人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黄槐感觉没什么胃口,桌上的鸡鸭鱼肉都不想吃,只吃了一些炒冬笋和长命菜,闷声不响喝了几碗酒。

最后一次从茅厕出来,黄槐拖着懒散的身子走回复兴楼,像纸人一样轻轻飘飘。所有的灶间都是灯火通明,守岁的人们在灯下扯着说不完的话题。黄槐扶着墙壁走到二楼,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样子分明是在等他。二楼是禾仓,只有个别当作卧室,也都没有点灯。她的脸背对着土楼里的灯光,黄槐不用看也知道是黄莺。

“我看你往外面跑了好几趟。”黄莺说。

黄槐勾下头,说:“嗯,肚子有点不行。”

“过年过节的,怎么不行了?”黄莺说。

黄槐抬起头,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你穿了新衣啊?好看。”

黄莺扯了扯衣角,说:“穿过一次了,你没看到过。”

黄槐看到黄莺的脸从阴影里显现了一下,还没看清她的表情,她已扭身向廊道那端走去。她轻轻的窸窣声被淹没在楼下孩子燃放鞭炮的声响里。黄槐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黄莺在二楼廊道上慢慢走了一圈,差不多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的脸调转了一个方向,土楼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左脸上,她的两只眼睛却是一样的炯炯发亮。

“新年你有什么打算?”黄莺问。

黄槐跟在后面走了一圈,肚子似乎又咕咕咕叫起来,他一手按住肚子,把身体靠在一间紧闭的禾仓门上,心里想着黄莺的问话,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黄莺咬着嘴唇,心里是一种无法发作的怨恨,突然说:“我爸今天围炉说了,今年就要把我嫁到林坑去,你知不知道?”

黄槐震了一下,嘴巴蓦地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对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甚至是命中注定的消息,他早就感到无可奈何,但是黄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还是让他诧异了。他一直把不准黄莺对他的态度,在她面前,内心的自卑总是占了上风。黄世郎从小把女儿许配给了林坑的林家,那林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而自己家里,父母均已过世,家境平平,别说黄世郎看不上,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尽管黄莺几次向自己公开表白过心迹,他都害怕地闪避了。

“阿槐头,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黄家坳?”黄莺说。

“我大哥走了,我,”黄槐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走,那家里就没人了?再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

黄莺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好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她转过身子,留给他一个孤独悲伤的背影,向三楼的楼梯走去。

黄槐知道黄莺的意思,如果他想离开黄家坳,她愿意跟他一起走。他心里热乎乎的一片滚烫,但立即又落入冰窟窿里,只能装作不解风情,他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就像碾子一样碾碎她的心,不忍再看她走上楼的背影,把身体靠在栏板前,俯身看着天井里几个孩子在相互扔着鞭炮。

一阵喝酒猜拳的声音从一楼灶间传上来,黄槐真想喝个大醉,这时胃肠又抽搐起来,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墙,走到了四楼的卧室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许多往事在面前徐徐展开,不同的场景跳跃着,时序颠倒,空间错乱,最后黄槐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只感觉眼前波光闪闪。有人在推他,他使劲地瞪大眼睛才看清是黄柏。

“哎,哎,你这么早睡?今晚要守岁啊。”黄柏说,“走,到阿虎头那里赌钱去。”

黄槐推开了黄柏的手,但那手却像鼻涕一样甩不掉,又粘上来了。

“走呀,走,试试手气,争取赢几个钱。”黄柏两只手把黄槐的身子从床上拉了起来。

黄槐瞪着眼,厌恶地吼了一声:“我不去,你走开!”

黄柏悻悻地松开手,说:“不去就不去,发什么火?”他哼了一声,甩手走出了卧室。

黄槐坐在床道上,用手掐了几下太阳穴,他不由想起来,黄莺回到房间会怎么样?她会躲在被子里哭泣吗?她一定很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的苦衷吗?黄槐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他跳下了床,乒乒乓乓地大步走出卧室,向廊道那边走去,越走近黄莺的卧室,他的脚步越慢下来,响声也越来越小,渐渐就停了下来。黄莺卧室半掩的门漏出一束灯光,像一道坎一样。他感觉那是跨不过去的,转身就向另一头走了。那边一间卧室里,传出阵阵克制的呼叫声,黄槐推开门一看,一群人团团围着桌子,有人趴在桌子上,后面有人踮着脚尖,黄虎在坐庄摇着碗里的骰子,有人在押钱,更多的人是凑热闹地大呼小叫,群情振奋,黄虎不停地提醒大家小声点,别惊动那些江夏堂长老。黄家坳平时是严禁赌博的,过年算是例外,一般的小赌还是被允许的,但如果太过分,吵吵闹闹,仍然会被喝止。黄虎啪地把碗搁在桌上,手盖在上面。所有的人瞪大眼看着他的手,都想穿透他的手看到碗里的骰子。黄柏掏出两个铜板扔在桌上,说:“双。”有人跟着押双,也有押单的,黄虎环视一周,看到没人再押了,便抬起手,所有的眼睛唰地盯过去,那骰子上三个圆点,也就是单。押中的人笑逐颜开,没押中的人脸就黑了。

黄槐挤上前,黄柏抬起头对他说:“有钱吗?借我一块。”黄槐没搭理他,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块大洋,对黄虎说:“你摇吧摇吧,我押单,每次都押单。”

黄虎摇了摇骰子,拿开捂在碗上面的手,心里咕咚一声,原来是一个圆点,输了。这样黄槐就有了两块大洋,全部再押单,结果又赢了。接着又赢了一次,黄槐从最初的一块钱连翻几番,变成了八块钱。黄虎的脸都要绿了,所有的人眼红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纷纷说阿槐头,你晚上的手气怎么这么旺啊?黄槐不以为然地笑笑,心里的苦楚却只有自己品尝。

黄虎不停地摇着手里的碗,碗里的骰子上下奔突,他不敢放下碗,感觉那骰子一直向上亮着单数,今天真是见鬼了,额上冒出了虚汗,最后一次再输他就输不起了。

“你摇吧,你爱摇多久就摇多久,反正我晚上全部押单。”黄槐说。

黄虎咬着牙把碗放了下来,碗里的骰子蹦到他手心,咚地又落到碗底。开吧,开吧。围观的人着急地叫道。黄虎紧紧用手捂着碗,眼睛看着黄槐,看到他使了个眼色,悄悄把手移开一缝。黄槐一看就呆住了,那是两个圆点。手上的八块大洋眨眼间又飞回人家的手里了。

“哥,你!唉……”黄柏搓着手,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围观的人无不摇头叹息。黄虎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和得意,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有钱吗?还敢来吗?”黄槐一声不哼,沉着脸,平静地挤出人群,走了。

34

黄素和黄莲多年来一直睡同一间卧室同一张床,当年黄莲第一次被黄世和领着走进灶间时,黄素就对这个拖鼻涕的同龄妹子产生了敌意,她分明是来抢吃(家里本来就不够吃的了)、抢爱(父母自然要把爱均一点到她身上)的。这些年来,年岁渐长,两个人虽然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公开对抗和相互敌视,但心里的芥蒂却是难以消除,磕磕碰碰,有时也免不了口角红脸。黄松离家出走,江定水也回家了,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又空出来了,黄素让黄莲搬过去住。

黄莲内心里也不愿和黄素同住,但黄素对她说话的样子有点颐指气使,她就装作没听见。到了晚上,黄素发现黄莲的被缛和衣物还在卧室里,她显然还没搬走,心里立即腾起一股火,气冲冲地把她的被缛一卷,堆放在门口的廊道上。

黄槐和黄柏吃过晚饭,擦着嘴走了,黄素走进灶间对黄莲说:“你不搬,我帮你搬了。”正在擦灶台的黄莲不由怔了一下,黄素猛地转过身子,留给她一个示威似的背影。黄莲停下手来,愣愣地看着黄素消失在廊道那头,偌大的复兴楼里突然间空了一样,像空谷回响起黄素的声音。

黄莲走到四楼,看到卧室门前黑糊糊一堆,那就是她的被缛和衣物,被黄素胡乱地卷成一团,她的眼泪立即簌簌往下掉,心里有一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她悲凉地想,以前还有父亲护着她,现在连黄松也不在了,家里没有人能站出来为自己说句公道话。黄莲抱起被包卷,走进父亲生前住的卧室,摸黑铺上被缛,坐着床头想,好歹还有个栖身所在,但是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黄龙正好从卧室门口走过,他眼光无意中往里面瞄了一下,黄莲在黑暗中的剪影扑进他的眼帘。他连忙走近门边,问道:“阿莲,你在干什么?”

黄莲抬起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黄龙。

黄龙走进房间,说:“你怎么在这?”

黄莲突然扑向黄龙的怀抱,黄龙猛吃一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扑进怀里的黄莲搂住,摸着她激烈耸动的肩膀,说:“发生什么事?你说,有我呢。”

“我们走吧,我们到外面去……”黄莲低声哭泣着,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

黄龙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突然想……”

“我在这呆不下去了,你带我走……”黄莲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紧紧偎在黄龙的怀里。

黄龙还是震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在复兴楼,他一直以大哥的身份保护她,未曾想到她却爱上了自己。那时黄龙已经结婚了,黄龙许多次告诉她,这不行,坚决不行。她却说,我愿意,只要我愿意。黄龙知道恋爱中的客家妹子,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制止她,就像山歌唱的,“生不离来死不丢,除非竹溪水倒流,除非熟饭再生谷,除非柑子变石榴”。客家妹子的坚韧和倔强甚至要超过男人,她认定的事情,十头牛牯也拉不回来,“生要恋来死要恋,生死要在哥身边,阿哥死了变大树,妹变葛藤缠百年”。黄龙一直处于矛盾和自责中,只能回避着她。可是现在,她带着请求似的问题,却让他一时无法回避。

“阿莲,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非走不可吗?”

“我、我感觉我不是黄家坳人,父亲不在了,阿松头也走了,我也只能走……”

“一定是黄素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

黄龙松开了黄莲,轻轻叹了一声,说:“说走就走,也没那么容易……”

黄莲定定地看着黄龙,眼眶边悬着一颗眼泪,晶莹地晃了一下,往下跌碎了。

“遇事要冷静,多想想……”黄龙抬起头,想在黄莲肩膀上拍一下,她不悦地晃过肩膀,他的手就落空了。这时,他看到门口闪过一条身影,猛吃一惊,急忙追出房间,只见一条人影闪了一闪,消失在下楼的楼梯口。他看不出这人是谁,但他明白,这人刚才在门口偷听了自己和黄莲的谈话。他没有追下去,转身走回卧室,脚步变得沉重了,心头也坠了石块一样。

黄龙走到门口,突然门砰地摔上,一股气流差点把他震倒,他不由后退了两步,又上前敲了一下门,低声说:“阿莲,你听我说……”

门摔上了,他推不开,他知道,黄莲向他关上的不仅仅是卧室的门,所有一切都关上了。他的手无力地从门上落下。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黄龙坐到桌上翻开一本药书,上面的字像土楼圆圆的屋檐一样,一圈圈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心里却是一遍遍地响起那凶猛的摔门声……

张良妹从床上摸摸索索爬起身,下床走到门口。黄龙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小便,晰淅沥沥的撒尿声让他心烦意乱。张良妹走回卧室时,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了一下,心里不由一震,张良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很有些形状。他立即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做父亲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只是他时常会忘记,现在,张良妹的肚子那么突出地提醒着他……

“睡吧。”张良妹爬上床,把大半身子钻进被里,抬头对黄龙说,“我把被子捂热了。”

黄龙点点头,合上药书。这一夜,黄龙磨娑着张良妹隆起的肚子,整夜难以入眠。

第二天,黄龙强打起精神,还是带上砍刀准备上山砍柴。本来张良妹要去的,他把她拦了下来,说你就在家好好给我调养。黄龙走到楼门厅时,迎面走来一个妹子,她勾着头走得急匆匆,两个人差点在石门槛下撞了一个满怀。黄龙紧急刹步地往旁边避让开,一看是黄素,只见黄素嘴角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意,冲他瞟了一眼,那眼色也是怪怪的,黄龙蓦地怔了一下,感觉昨晚在黄莲卧室门口偷听的人应该就是她。

“哎,阿素。”黄龙对着她的背影,抬起手叫了一声。

黄素转过头来,脸上依旧是那种无所不知似的笑意。黄龙心里越发证实那个偷窥的人就是她,向前走了几步,和颜悦色地说:“阿素……”

“有什么事吗?”黄素微微偏着头。

“阿素……”黄龙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黄素嘴角边荡着笑意,黄龙知道她是心知肚明地占了上风,自己心虚嘴笨,一些言辞都在嗓子那里打结了。

“阿龙哥,你什么时阵变得这样?”黄素转过头去,眼光从黄龙脸上慢慢地掠过。黄龙感觉自己所有的隐秘都被洞穿了,身上的筋骨像是被抽走了一样。黄素向土楼里走去,她的背影晃动着他的隐忧。

午饭时分,黄龙挑着一担柴回到复兴楼,在外墙的墙下把木柴码成垛。他的心思全停在黄莲和黄素身上,拿木柴的手有时就停下来,那木木的神情就像手中的木柴一样。

终于把木柴码成了一垛,黄龙缓缓地转过身子,准备走回土楼,就在这时,黄莲低着头走了过来,走到她家的柴垛前抽了几根木柴,抱起木柴往回走。

“阿莲……”黄龙叫了一声。

黄莲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是一种陌生似的茫然,脚下的步子却快了起来。

黄龙大步追了上前,说:“阿莲,你听我说……”他没料到黄莲突然停了下来,自己倒不由后退了两步。

“你不是说过了吗?你还想说什么?”黄莲淡淡地说。

“我……对不起你……”黄龙微微喘着气,眼光不敢在黄莲脸上停留,飞速地转移开来。

黄莲启唇想要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出来,抱着木柴向土楼门口走去。在这环状的土楼外墙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显得瘦小而又单薄。

整个下午黄龙心神不宁,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药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眼前交替晃动着黄莲和黄素的身影,一面担忧黄素把偷窥的经过传出去,一面对黄莲怀着深深的愧疚。

家里吃午饭,总是黄世郎先吃完离桌,黄龙和黄虎才过来吃,以前吃晚饭也是这样的规矩,但黄世郎觉得这样分批吃饭,要多点油灯,日积月累,造成了很大的浪费,所以就让黄龙和黄虎跟他同时吃饭。这天黄龙故意等到黄世郎吃过晚饭离桌,才进了灶间,盛了一碗饭,神思恍惚地扒着筷子,越吃越慢。突然黄世郎背着手走进灶间,黄龙紧张得筷子差点掉在地上。黄世郎并没有说什么,从刷锅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段,一边剔着牙一边又走了出去。黄龙心里像是敲得小鼓一样,咚咚咚响得厉害,他感觉父亲似乎知道了那件事情,只是给他留着机会,希望他主动交代……

总算吃了一碗饭,黄龙把碗筷放进水槽里,走到廊道上,发现那个叫做黑皮的货郎正在收拾担子,对几个围观的孩子比手画脚说着什么。黄龙坐在鸡鸭箱柜上发呆时,黑皮走了过来,说:“龙哥,天这么黑了,晚上我就在楼门厅或者廊道上借宿一晚上,麻烦你跟世郎伯说一声。”黑皮是复兴楼的熟客,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借宿过夜。黄龙没心情回答他,他又叫了一声:“龙哥……”黄龙只得说:“你随便吧,不用说了。”黑皮连声道谢。

夜里黄龙还是不能入睡,他的手从妻子的肚子上撤回来时,张良妹突然抓住他的手,说:“你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

“有。”张良妹肯定地说,女人的敏感让她知道黄龙有事情瞒着她,而且还可能是很重大的事情。

黄龙抽出手来,说:“睡吧你,我没事。”他起床走到了门口的栏板前,却发现没有尿意,眼睛往黄莲卧室的方向望去。那里每个卧室都是黑糊糊的,各种声息混杂在一起,夜啼郎的哭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接着便是母亲哄劝的声音。黄龙不知道黄莲能不能安然入睡?也许她还在辗转反侧,她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还是要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不能在复兴楼里,最好到山上的树林中,这次一定不能再让任何人偷窥了。

回到床上,黄龙听到张良妹翻身的声音,他不得不故意发出鼾声。张良妹不再翻身,随即入睡了,而他睁开眼睛,继续失眠。

天快亮时,黄龙似乎听到复兴楼的大门咿呀一声,轻轻地被打开,都有人早起了,而他昏昏沉沉才有了一些睡意。也没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身边的老婆已经起床,旁边她睡的被缛都冷了,看样子起床好久了。他翻起身子,阳光从窗口爬了进来,从土楼屋顶照下来的阳光也铺开到廊道上,从虚掩的门缝悄悄漏进了一点。门缝下有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被阳光罩住了。他心里蓦地一震,立即跳下床,从地上捡起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我走了,不要问我到哪里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他一下认出是黄莲的笔迹,而且是深夜里偷偷塞进门缝的。她走了?她到哪里去?他想起天快亮时大门打开的声音,莫非就是她开的门?

黄龙手里攥着纸条,慢慢揉成了一团,突然他急匆匆走出卧室,向黄莲的卧室走去。那是她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她刚搬进去两三天,房门紧闭着,他把眼睛贴在关紧的窗户上,透过缝隙看到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像是准备给客人住一样。她果真是走了。黄龙连忙走下楼,走出复兴楼,向通往山外的土路跑去。

刚刚走出复兴楼的时阵,黄龙还装作有些若无其事,生怕让人知道他在找黄莲,等走出复兴楼一段路,他就急得抓狂了,摆动双臂快跑起来。布鞋在土路上啪啪啪踩得尘土飞扬,就像他迷乱的内心。奔跑中,鞋子掉了一只,他猛地刹住步子,回头捡起鞋子,拎在手上继续往前跑。

一路上山路起伏,黄龙也跑累了,上坡时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下坡时才放开步子,像是从高处往下坠落一样,直落而下。跑到林坑时,路边的田地里有人在干活,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黄龙。林坑和黄家坳多有姻亲,即便不认识也是面熟。黄龙不敢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黄莲从这里经过,其实他们也未必能看到,黄莲是天还没亮就离开复兴楼的,那时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想不到一个柔弱的女子毅然决然下了这么大决心,她能去哪里呢?

“老哥,跑这么急,做什么?”有人问。

黄龙放缓一点脚步,笑着说:“没事,没事。”

跑到了博平圩,黄龙擦了一把汗水,把手上的鞋子又穿到脚上,一边向圩街上走去,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两边的店铺和行人,心里急切地喊着黄莲的名字。沿街店铺一间间地打听过去,不是摇头就是说没看见,黄龙心底空落落地站在圩尾,其实他也明白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博平圩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黄莲突然从某个角落冒出来。圩街上三三两两的路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坐在店铺里的老板也射出冷冷的眼光。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子也累得要散架了,黄龙知道奇迹不会出现,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黄家坳。

快走到黄家坳时,黄龙感觉到脚下的鞋底破了,抬起脚一看,索性把脚上的鞋子蹬出去,另一只鞋底没破,也一起踢掉了。

赤着脚走进复兴楼,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黄龙的异样。此时已过了午饭时分,他走进灶间,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猛灌了几口。打开桌上的竹盖子,里面还有一碗剩菜,他盛了饭霍霍地大口吃起来。

黄莺从外面喂猪回来,把泔桶放在灶台边,说:“你上午到哪了?”

“没……”黄龙大口吞咽着饭,挤出一个字。

黄莺似乎有些怀疑地看了看黄龙身上的尘土,终于没再说什么。

黄龙连吃了三碗饭,还想再吃,但锅里已经没饭了,他只能把碗放进水槽里,动作并不重,但碗在水槽里砰地响了一声,破成了两半,他觉得很奇怪,从水里拿起破成两半的碗,暗暗叹着气。

走到二楼,黄龙突然看到左面廊道上那一对货郎黑皮的担子,昨晚货郎在这席地而卧,他应该一大早就上路了,怎么担子还在这里?黄龙走过去,用脚踢了一踢,担子几乎是空的。他弯腰揭开盖子,里面除了一些针头线脑,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了。他心里咚地一震,莫非黄莲是跟着货郎跑了?他挥起一脚踢翻了担子,竹编的担子在廊道上滚着,从楼梯口落了下去,一直滚到天井里,针头线脑从担子里掉出来,像血迹一样从楼梯一直流到天井。

黄龙走到三楼,黄槐、黄柏两兄弟从四楼咚咚咚跑下来,一见黄龙都有些意外,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我妹子哪里去了?”还是黄柏先开口,眼睛直盯着黄龙。

黄龙摇头说:“我不知道。”

黄柏冲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黄龙的衣领,怒声吼道:“你别骗人了!”

黄龙低着头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想这两兄弟找我要人来了,黄素至少把事情告诉了他们,他只能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挺会装呀,这事要不要报告给江夏堂的长老们?”黄槐也扑上来,带着威胁说。

黄龙急得一跺脚,说:“黄莲是跟货郎跑了!你们找我有什么用?”

两兄弟愣了一下。黄龙拉着黄柏的手,气冲冲地拉到栏板前,指着天井里翻倒的货郎担子,说:“你们看到了没有?那是黑皮的担子,他昨晚在我们复兴楼借宿,为什么偏偏是昨晚?他蓄谋已久了,天没亮带着黄莲跑了!”

黄柏哼了一声,说:“她就是跟着货郎跑了,跟你也是有关的。”

黄龙知道黄莲跑了,无人可以当面对质,胆子大了一些,声音也尖了起来,说:“你们说清楚,跟我有什么关?”

“你还敢大声呀?你心里明白就行。”黄槐说。

黄龙到底心虚,没再说什么,低头往四楼走去。他看到黄素正从她的卧室走出来,隔着中间的天井,向他远远地发出一种怪异的微笑,他心里一阵慌乱,连忙躲进房间里。

我到底怕什么?黄龙摸着怦怦直跳的胸膛,感觉整个人要瘫下去了。

35

黄莲跟着福佬人黑皮私奔的消息很快传遍黄家坳。在黄家坳历史上,她并不是第一个与人私奔的女子,但这种事总是给人以无穷尽的猜想,人们在津津乐道的谈论中能够获得某种快感。大家说真看不出那货郎,几天就来一趟复兴楼,原来心里是有阴谋的,他们添油加醋地猜测货郎是哪一次和黄莲勾搭上的。黄龙话头话尾听到了人们许多议论,让他感到宽心的是,没有人把黄莲的出走扯到他身上,也就是说,黄素没有把偷窥到的情况扩散出去,最多只告诉了黄槐黄柏两兄弟。她为什么没说?是不是准备在她需要的时候才进行要挟?黄龙心里不免还是七上八下的。

天黑之后,吃过晚饭的闲人又聚拢在楼门厅,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继续咀嚼着黄莲和货郎的故事。黄世郎背着手走了过来,沉着脸说:“一点破事有什么好说的?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以为是很光彩的事情吗?”所有人立即噤声了。

黄世郎在灯下翻开了老皇历,查对每个日子的宜忌,他觉得黄虎、黄莺的婚姻大事宜早不宜迟,要不是去年六月间遭遇山洪,两个人的婚事恐怕都已经办妥了。黄家坳黄氏和林坑林氏历来有通姻的传统,黄虎娶林玉华,黄莺嫁林玉石,似乎有点换亲的味道,其实全是媒婆的撮合。先是黄世郎着媒婆到林坑向林文昌说亲,反过来媒婆也受林文昌的委派,来向黄世郎提亲,双方都很干脆地收下了对方的彩礼和名帖。这可是乐坏了媒婆,两家之间跑着腿,本来能说成一门婚事就没白跑了,她却是一下子说成了两门婚事,酬谢的猪脚自然是双份的,全家人两三天吃不完。

按照古例六礼,黄家和林家已经彼此纳吉、纳征了,订婚后送过了聘礼,现在只等请期、亲迎了。请期就是拣日子,黄世郎把两对新人的生辰八字排了一遍,发现两对新人不能在同一天归亲和行嫁,虽然这只是他个人先算出来看看的,不能当真,正式的日子还是要请先生来算,但先生算的恐怕也差不离。假如先生算的还是一样,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邀请对方的家长一起到庙里点燃香烛,祷告一番,以跤筊来定日子,如果三次跤筊有两次“上杯”(一阴一阳),就表明神灵同意了这个日子,那就可以报日子、发贴请客、上门亲迎了。

第二天,先生排出来的日子,却是合适,只要两个新娘上轿的时辰错开就行了,这边黄家女儿子时先上轿,那边林家女儿过了子时再上轿,两方的娶亲队列不能在路上相遇,所谓“王不见王”。既然先生说合适,那就合适。黄世郎立即派堂弟带着糯米、酒饼和桔饼前往林家报知婚期,次日,林家也派人来了,送去的糯米、酒饼和桔饼上面换了一张红纸,又送了回来。

这一天,黄虎从田地里干活回来,看到父亲和两个堂叔在灶间里安排他的婚事事宜,送礼帖、去轿、挑担子……谁做“起亲头”,谁负责放鞭炮、放铳,谁主持采购和厨艺……黄虎出现在长辈面前,礼貌地点头微笑,他们熟视无睹,没有任何反应。黄虎已经饿了,但长辈占据着饭桌谋划着他的婚事,做好的菜全搁在壁橱里,他只能空着肚子退出灶间,突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长辈们在操办着他的婚事,可是他却完全是个局外人,他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更不必问他的感受,好像这事和他无关一样。

黄虎跳到天井,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趴下来猛喝了几口,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得更厉害了。和他婚事相关的那一大堆琐事还没有在桌面上议定,那就永远无法开饭,他走进一个堂兄灶间,不客气从桌上拿了一条地瓜就啃起来。

“阿虎头,你要讨老婆了,晚上睡觉有人给你暖被子了。”堂兄说。

黄虎满口塞着地瓜,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觉得有个女人天天晚上睡在自己身边,似乎也不是坏事。这大半年来,他夜里时常睡不着,感觉到下身又涨又硬,心里像有一只虫子在爬一样,不得不把手伸到裤裆里,虽然也有片刻的刺激和愉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疲软和更深的渴望。假如讨了老婆,那饥渴难耐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了,所以他也不反对长辈们的热心,只是堂兄暧昧的神色让他有点难为情,低着头走了。

这时阵还没吃午饭,做什么都不是,黄虎走到楼门厅又折回来,想想干脆还是上楼睡一觉。走到三楼时,黄莺刚给母亲送了饭,从楼上迎面走下来,两人相视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表情。

“你怎么了?”黄虎说,“你好像很不情愿嫁到林坑……”

“你别管我。”黄莺绷着脸说。

“其实林家很好的……”黄虎说。

黄莺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你到底是林家的女婿啊。”说着往楼下走去。

黄虎突然有一种预感,转身追下去,说:“阿莺,阿莺,你听我说……”

黄莺停在了楼梯中间,说:“什么呀?你快说。”

黄虎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往下俯视着黄莺,试图从她的脸上发现某种内心的秘密,他一时看不出什么,说:“阿莺,你、你可不能学黄莲的样,要是……”

“要是我也学黄莲的样,你就讨不到老婆了,是不?”黄莺脸上发出一种古怪的笑意,转过身去,那笑意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你放心……”

黄虎看着妹妹走下楼的背影,心里还是很担心的,要是黄莺也像黄莲一样,黄家无法向林家交代,林家自然也不肯将女儿嫁过来,那就太糟糕了,在漫漫的长夜里,自己还得靠手……

黄莺走到灶间时,父亲和堂叔正好商定了那一大堆具体事务,散了伙。黄莺问父亲要不要把菜再热一下,父亲摆了摆手,她就赶紧从壁橱里端出做好的菜。

父亲吃过饭走了,黄龙过来吃饭,黄虎却迟迟不来。黄莺只好上楼叫他。

“阿虎头,”黄莺站在门口叫了一声。

黄虎从床上一跃而起,奔过来开了门,说:“阿莺,我刚才跟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来叫你吃饭,不跟你说别的。”黄莺说。

黄虎郑重其事地在黄莺肩膀上按了一下,说:“阿莺,这可不能开玩笑。”

黄莺厌烦地皱着眉头,扭了一下肩膀甩开他的手,说:“你要是肚子不饿,就算了。”

“我……”黄虎被甩开的手又伸过来,黄莺一扭身走了,他的手便沮丧地落了下来,这时阵,他心里的某种担忧远远超过了饥饿。

夜里,黄虎又失眠了,他的手准备伸进裤裆时收了回来,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了卧室,摸黑向黄莺卧室那头走去。廊道上的楼板在寂静的夜里显然特别敏感,脚步轻轻踩过,也发出鼓点似的嘭嘭嘭的声响。黄虎走了一段廊道,才发现这其实是自己的心跳,他像做贼一样走到黄莺卧室的窗下,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户上听了一会,听到里面一阵细碎的声音,可以确定,黄莺在床上躺着,她还没有像黄莲一样出走。

回到床上睡了会儿,黄虎又睁开眼睛,摸黑下了床出了卧室,又轻手轻脚走到黄莺卧室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这回他听到的是黄莺翻身时床板响动的声音,心想还好,还在呢,便转身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正是从这个夜晚开始,黄虎像是患了梦游症一样,睡一会儿便自动爬起身,轻手轻脚走到黄莺卧室门前或者窗下,偷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黄莺在里面之后,随即悄无声息地返回,继续睡觉。

白天醒来后,黄虎就把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多留心黄莺的动向,别让她像黄莲一样跑了。在廊道上、在灶间里、在土楼外的田地上,只要一看到黄莺,他的眼光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好像钩子一样,直挂在她身上。

黄莺不明白黄虎怎么会这样看着自己,有一天下午,她出了土楼往小竹溪走去,听到后面有跟踪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又是黄虎,他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显得心事重重、心里有鬼。

“你怎么了?”黄莺瞪着眼睛问。

“没……”黄虎眼光躲闪着,不敢和她对视。

“那你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做什么?”

“没……”

黄莺大步地向前走去,黄虎不好意思再跟了,只能灰溜溜地掉头往回走。到了晚上,黄虎在床上翻了几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然而一会儿之后,他就爬起来了,出门走向黄莺的卧室。

在黄莺卧室门前站住,黄虎把耳朵伸长了,准备贴到门上,却感觉门突然打开了,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门没关,房间里淡淡的月光,床上被缛整齐,上面没有人。黄莺跑了?黄虎想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喊不出来。他连忙急转身,往楼下走去,他走得很急,脚下的声音却很小。他下了楼,穿过天井直奔大门,手一摸门闩,那松木做的粗大的门闩还插在大门和墙洞之间,也就是说没有人打开过大门,黄莺不可能从土楼屋顶飞出去。他又转身走上四楼,走到黄莺卧室门前,用手轻轻一推门,却推不开,里面传出一阵伴随着翻身的呓语,他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下来,黄莺在里面呢。

对黄莺来说,心里也不是没闪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就像风从脸上掠过,伸手要抓就抓不到了。离家出走,到哪里?跟谁走?她很茫然,最重要的,她想自己要是跑了,林家的媳妇肯定就不肯过门,阿虎头就要打光棍了。再说,妹子的命运本来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狐狸满山走,那林家的儿子也是上过学堂的识字人,长得一表人才,虽说没接触过,想必人品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所以她内心里平静如水,连一道涟漪都没有,她真不明白黄虎怎么就提防着自己,怕自己跑了呢?其实,黄虎每天夜里几趟走到她房间门前窗下,她都知道了,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恨。

想了几天,黄莺终于想出一个计策。

这天夜里,黄虎又来了,轻手轻脚,落地无声,像幽灵一样飘到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却发现门悄悄地打开一缝,便推开门往里面探进脑袋,突然门框上哗啦倾倒下一盆冷水,木盆也砰地砸下来……

冷水兜头淋下,黄虎全身惊悸地跳起来,还没叫出声,木盆又砸在了肩膀上,他突然失声,丧魂落魄地抱着头,仓皇跑回自己的卧室。他坐在床道上嗖嗖发抖,水从身上往下滴,在地上流淌成一条小溪似的。他猛地惊醒了,想起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在梦游。

那盆从门框上倾盆而下的冷水从此治愈了黄虎的梦游症。

36

复兴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那发红的“黄”字远远就能看到。

黄家坳的习俗是,嫁女儿的人家,前一日就开始宴请亲友族人。男方早早送来礼帖议定的鸡鸭、鱼肉,垒在天井中间的大灶热气腾腾,大厨师指挥着帮工杀鸡宰鸭,切肉洗菜,他就像阵地上的大将军一样,踱着方步走来走去。黄世郎既娶媳妇又嫁女儿,双喜临门,所以昨天请了,今天又请。近午时分,这边的起亲客抬着花轿,打着铜锣吹着唢呐,挑着上门担子和熟盒,挑着松明(娶亲回来的路上用作火把照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林坑而去。过了一会儿,林坑的起亲客也吹吹打打来了。穿长衫披挂红花的新郎林玉石手上拿着一把伞,刚走进楼门厅,女方迎接的队列里走出一个男童,从他手里接过伞,新郎给了一只“接伞红包”。其他人员便七手八脚把男方挑来的担子和熟盒接过手,有的送到天井里的露天厨房,交给大厨师验收,有的送呈新娘父母。

起亲客被迎到了大灶前面的酒席,大厨师做了两个菜给他们吃点心。一路走来,肩上抬轿的抬轿,挑担的挑担,还有吹吹打打的,大家都饿了,两个菜很快席卷一空。

起亲客吃着点心,最后一筷子的菜刚送进嘴里,早已有孩子跑到大门口,向放炮放铳的人报告。于是点燃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声响彻黄家坳上空。放铳的人手上拿着一根香,把伸出来的芯点着了,旁边的孩子纷纷掩着耳朵往后退,他一手紧握着铳,把铳口对准了天空,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天空好像被打了一拳,复兴楼都震晃了一下。

三声响铳之后,喜宴就开始了。酒席从楼门厅的边缘沿着廊道,圆圆地摆了一圈,祖堂、天井里也摆了好几桌。全楼老少以及附近村子的亲朋好友都来了,桌上推杯换盏,高声喧哗,小孩子站在吃酒席的长辈身后,伸着手要这要那,要到了,便一边吃着一边呼啸着向伙伴们跑去,吃完了,又跑回来讨要。

黄槐本来不想上桌,但是家里停炊了,黄素、黄柏都在帮忙,他要是不想上桌就只能饿肚子了。他想,我为什么要饿肚子呢?不吃白不吃。他就坐在自家灶间门口的酒席上,闷声不响地低头大吃,手抓、筷子挟、汤匙舀,嘴里还在吞咽着,手上的筷子又出动了,一刻也没停息。桌上有人提议喝酒,他总是第一个响应,端起碗,一口就全喝了下去。

复兴楼里一片吃声,喝声阵阵,酒席上的男人呼着酒气,比手画脚地高声说话,帮厨上菜的妹子们一闲下来就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交换对新郎的看法,还有对新娘的羡慕,有时大厨师发现她们有的人都走神了,就敲着铲子喊:“上菜,上菜。”在酒席之间奔跑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奋,吃了一点东西,就开始追逐,玩起了捉迷藏,闹哄哄的声音伴随着大人的酒气和大灶的热气,往复兴楼上空飘荡。

按照习俗,新郎林玉石吃到喜宴一半时退席了,由“起亲头”和新娘的姑妈伴同着,向酒席上新娘的主要长辈一一鞠躬,是为“下礼”。受礼人事先准备了一只红包,在新郎鞠躬后就塞到他手里,同时说一句“早生贵子”。新娘的母亲躺在四楼的病床上,林玉石也来到病床前给她“下礼”,起身坐着的黄杨氏眼里含着热泪,把红包塞到林玉石手里时,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放,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要对黄莺好。”

回到天井的大灶前,大厨师给新郎装了一碗鸡肉,鸡头、鸡翅、鸡心、鸡肝,还有一根大鸡腿,新郎吃完,就可以带着挑担子和熟盒的几个人先行回家了,而起亲客留下来,和男方协商迎娶事宜。

黄槐喝得满脸通红,耳朵一阵阵发烫,土楼在他眼里开始左右晃动,廊道上的酒席全都倾斜向一边。他想站起来一下,却发现双腿不听使唤了。对面有人说:“你还行吗?”他霍地端起碗,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酒娘从他的下巴上哗哗地往下流,把胸前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有人说:“你不行了,都喝到衣服上去了。”黄槐不服气地从地上拎起一瓮子酒,给自己倒了一碗,端在手上,眼光扫视着面前充满怀疑的人们,仰起脖子,一滴不漏地全喝了进去。那些怀疑的目光亮了一下,黄槐骄傲地把碗砰地搁下来,眼睛红得像是着了火一样。这时,他看到那个新郎向女方几个长辈拱手作别,带着那几个挑担子的人往楼门厅走去。他突然想,要是这时他扑上前去,把那个新郎摁倒在地痛打一顿,那不知会怎么样?整个复兴楼肯定炸开锅。他很想就这样冲上前去,他甚至看到自己已经跑上前,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新郎,可是眼睛眨几下,面前的场景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是遥远的一场旧梦。他整个人依旧坐在酒桌前,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桌子,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感觉土楼倒悬了过来,地面上飘荡着一片白云,自己在往下坠落……

鞭炮又响了,三声尖锐的铳声差点把黄槐震落椅子,他扶着自家灶间的门框站起身,感觉到天旋地转,踉跄着扑进灶间,一屁股坐在灶洞前的矮凳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张大嘴巴急促地呼吸着。

男方的“起亲客”开始在祖堂和女方长辈“讲亲”,尽管礼贴上已写明财礼、红包、嫁妆等等项目,这时仍旧需要重说一遍,女方也可以趁此最后机会节外生枝,讨价还价,要这要那,要是“起亲客”不同意,双方就尖声粗气地争吵起来,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破口大骂。黄家坳习俗是“讲亲不吵不发,越吵越发”,只要不吵僵,“起亲客”不赌气地一走了之,那就没关系,最后什么事都能讲定,皆大欢喜。

新郎黄虎也从林坑回来了,一脸油腻腻的汗水,掩饰不住满面的得意和兴奋。他走到天井的大灶前,从桌子上抓了一只鸭翅膀就啃。

“你这新郎倌,饿肚子回来啊。”大厨师说。

“回来前吃了一碗鸡肉还有一根大鸡腿,可这一路走回来,又饿了。”黄虎摸着肚子说。

“后生子,今天是要吃饱一些,晚上才有力气干活。”大厨师说着,暧昧地向黄虎挤了一个眼色。

晚宴又开始了,土楼里吃喝声又响成了一片。男方“起亲客”点算了午宴和晚宴的桌数,给大厨师送上一只“厨官红包”,接着还要给所有帮忙的人一只红包,举凡劈柴、挑水、洗碗、给新娘烧水、提水、梳头、给陪嫁箱橱写字等等,全都有份,一边接过红包一边说声“发财”,无不笑逐颜开。

黄槐没有再上晚宴的酒席了,他全身歪靠在灶洞前的墙壁上,嘴里哼哼地喷着酒气,已经爬不起来。酒席上的豪饮和喧哗都和他无关了,那个准备出门的新娘更是将离他远去……他的身子蠕动着,手往墙壁上摸着、抠着,似乎想抓住一个把手……

祖堂摆上了香案,香烟袅袅,烛火像一束束摇曳的红花,地上放了一只米筛。身穿红裙红衫的新娘子黄莺被她一个堂叔背出闺房,背下楼背到了香案前,她站在米筛中,一个老妪为她象征性地梳了三下头发。此时,晚宴也结束了,鞭炮骤响,土铳往天空中放了三声。黄莺眼里噙着泪水,双手举起半碗酒的碗,向祖宗神位献了三下,然后把酒轻轻洒在地上。鲜红的酒娘慢慢渗入地里,黄莺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感情,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她用手掩着嘴,哭泣声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间轻轻泻出。鞭炮炸响了,锣鼓合奏,唢呐嘹亮地在土楼的夜空吹响,像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夜空。

这边“起亲客”里的那个“起亲头”背起新娘,径直穿过天井,向候在大门口的花轿走去。

黄莺在“起亲头”的背上热泪长流,眼里晶莹地闪烁着,复兴楼在发亮,夜空也在发亮,一切看起来都在发亮……走到楼门厅的时阵,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复兴楼和身后的父老乡亲,可是按照习俗,一上背就不能再回头了,她只能强忍着悲伤,合上眼睛……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新娘上了花轿,四个轿夫起身抬起轿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往林坑方向走去,松明映照的队伍像一条火龙在村路上蜿蜒着……

黄槐终于扶着墙壁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灶间。廊道上的酒席杯盘狼藉,帮工的妇女们正在收拾,一边把肉骨头清理到泔桶里,一边把吃剩的炒菜和干料分别倒进木盆——等下大灶热过之后,一家分一碗,也是一碗好菜。黄槐从一个妇女身边擦了过去,准备走到天井里提一桶水洗把脸,清醒一下神志,他的脚步左右交叉着行进,走到廊道边缘,突然一脚踩空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震得两眼发直,满脸呆傻。土楼里办酒席,总是有些醉鬼出丑,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阿槐头,替人高兴多喝了呀?”一个妇女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黄槐呆呆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鼓乐声渐渐远去,远远的又传来一阵锣鼓和唢呐。这是黄世郎从林坑娶的媳妇进入黄家坳地界了。锣鼓声越来越近,咚呛咚呛——哐咚呛,欢快的乐声像一条龙向复兴楼游来……

黄槐突然站起身,颠着身子向水井走去,走到半路,哇的一声,嘴里吐出一堆东西,他不得不蹲了下来,往地上继续吐着。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冲进土楼,大声喊叫:“快到了,快到了。”准备迎接新娘的一干人经过黄槐的身边,涌向了楼门厅。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呕吐的黄槐,他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经过的人群,假如他们有人停下来,嘲笑他几句或者讽刺他一声也好,可是在他们的眼里,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这让他心里更加难受。大家拿米筛的拿米筛,端火钵的端火钵,快步走过楼门厅,出了大门,准备隆重地迎接晚上的主角。

黄槐颠到水井边,把水桶抛进井里,感觉整个人被扯了一下,也差点扑落井里。他趴在井岸边,从井里提起一桶水,把整个脸浸到了井水里,一阵冰冷的感觉从脸部传到全身,身子哆嗦了一下,好像舒爽了许多。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边新娘子的花轿已经到了复兴楼门口。“牵嫁娘”搀扶着新娘子下轿,拿米筛的人连忙把筛子铺到地上,让新娘子站在米筛中间,两张米筛交替铺在地上,新娘子便一路踏着米筛走到石门槛下,门口放着火钵,里面烧着一把草木。新娘在“牵嫁娘”的牵引下,跨过火钵走进了复兴楼。

黄槐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满脸水淋淋的,他看到了年老的“牵嫁娘”扶着年轻的新娘子走过楼门厅,沿着廊道向祖堂走去。新娘的红裙红衫像是把整座土楼都染红了,在黄槐的眼里,人影模糊,只有一片红色在闪烁……

土楼里响起拜堂司仪中气十足的喊声:“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长圆;二拜地三光,情深意更长;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发家成大富;五拜众神光,岁岁降吉祥。拜过众神并天地,回身转拜祖宗堂,一拜夫妇偕老;二拜子孙满堂;三拜周年生贵子;四拜百日置田庄;五拜五福周全万年长。夫妇对拜,夫妇偕老,子孙满堂——”

黄槐从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楼门厅。他想到土楼外面吹吹风,土楼里喜庆的气氛让他受不了。思维慢慢地恢复了,虽然太阳穴依旧涨得发痛,他想黄莺在上轿前会想起自己吗?应该是不会了,她早已心如止水,而自己是有心无胆,心有余而力不从心……既然老天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接受吧,他不是黄松,也不是黄莲,他是黄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只能这样认了。

大门口吹来一阵晚风,凉飕飕地吹到脸上,吹到心里去,黄槐不由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一些。吃的东西大多吐掉了,肚子空空地叫着。这时他看到前面的田地上游动着几只火把,火光时高时低,向着土楼移动。他眨了几下眼睛,那火光像是跑起来了,在黑暗的空中跳跃。全身一个激灵,心里就叫了一声:土匪!他兴奋地想,土匪来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让黄世郎嫁不成女儿,媳妇也进不了门,可是土匪怎么现在才来?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好像就要烧到了毛发一样。黄槐突然清醒过来,这土匪来了,可不是开玩笑,复兴楼黄氏都是一家人,哪要破多少财啊!

他猛地跳起来,冲到廊道边向天井和祖堂大喊了两声:“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急转身跑到土楼大门后面,推着阔大的门扇,先推一扇到门槛上,回头又推另外一扇,砰,两扇门终于合拢在一起,他双手抱起粗大的门闩,刚刚插进墙洞里,外面的门上就响起一阵拍打声:“开门,快开门!”

黄槐把背靠在门闩上,一边用力地顶着,一边说:“你们是哪家的土匪,快滚开,复兴楼没那么好抢!”

天井和祖堂有人狐疑地走过来,黄槐紧张地向他们比划着手,说:“土匪,外面有土匪……”

门外一个声音骂道:“阿槐头,干你佬!哪来的土匪?你喝多了。”

黄槐一听就懵了,有个人走上前拉开他,搬下门闩,打开了大门,笑着说:“你们总算也当了一回土匪。”两个复兴楼人从外面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一个人还把手中的火把伸到黄槐面前,照了照他苍白的脸,说:“你真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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