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黄松带着江定水向小竹溪走去,他走起路来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而江定水却是频频回头,心思留在了复兴楼里。早上在黄松家的灶间喝了一肚子的茶水,黄松突然不见了踪影,来了一个自称他二伯的,一个劲地泡茶,江定水早就坐不住了,在他烦不胜烦正要走出灶间时,黄松和钟五妹出现在楼门厅,他的眼光不由一亮,肚子里的茶水欢快地叫了起来。江定水从心底里佩服黄松这小子会来事,把他和钟五妹请到灶间里,自己就消失了。对他来说,他特别渴望有一段和钟五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哪怕只有一袋烟的功夫,这在她的土楼里做不到,她那大伯小叔似乎像狗一样能嗅出自己的气味,一会儿就凶神恶煞地追来了,在自家的土楼里也不行,总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廊道上公然地窥视、起哄,只有在第三方的房间里,他们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说几句贴心窝的话。江定水没想到,钟五妹一开口就让他表态,答不答应做她老弟的建楼师傅?钟五妹的眼光里发射出一种热力,江定水心里叹了一声,嘴上还是满口答应了。他感觉要是他不答应,钟五妹那脸就会拉下来,甚至可能拂袖而去。
到二伯、三伯和几个堂叔的灶间溜了一圈,喝了几杯茶,黄松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自家的灶间。还在廊道上,他透过窗棂看到江定水和钟五妹各放了一只手在桌上,但不敢靠近,还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当他走到门前时,听到桌子底下一阵响动,他们慌乱地移开靠在一起的膝盖,江定水的膝盖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发出的响声强化了他们的尴尬。黄松走到灶间门前,他就明白钟五妹帮他把江定水搞定了。他掩饰着内心的狂喜,说要做几个菜,中午请老姐和定水师好好吃顿饭喝几杯,这时黄莲也回家准备做饭了。钟五妹就让黄松带江定水去察看一下建土楼的位置,饭菜她和黄莲来做就行了。这正说中了黄松的心意。
小竹溪边的空地上洒满阳光,视野开阔。江定水转头看了几下,提不起什么兴趣。黄松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块“石敢当”的断碑,用手划了一个圈,说:“中心就在这里,我要建一座大圆楼,天助楼。”
江定水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眯眯地向小竹溪望去。
“这块地是我父亲死之前特别告诉我的风水宝地,叫什么你知道吗?玉兔献瑞。有福气的人就能得到这只玉兔,我曾经看见过它,但我的福气还没到,只是看见它,还没办法得到它。”黄松说着说着,眼睛里慢慢放射出光亮,好像那玉兔出现在他眼睛里了。
江定水淡淡地说:“你父亲说风水好就好。”
黄松比着手说:“定水师,你不感觉吗?以后住在这天助楼里,背靠九龙峰,面向小竹溪,听着鸟鸣听着流水,又和复兴楼相隔不远,这生活起居,那才叫做一个舒心啊。”
江定水皱着眉头打断黄松说:“小兄弟,这些话以后演戏时你再说,现在我问你,木料你备了多少?”
“你说杉木呀?我父亲在世时就藏了一些,现在都干透,可以用了,大大小小至少也要50根吧?”
50根?江定水心里暗暗发笑,说:“阿松头,你建这土楼,是想自己住吧?”
“不,我要建给大家住,只要黄家坳的黄氏子孙都可以住呀。”
说得好听,江定水心里哼了一声,又说:“你有50根杉木、30块大洋,就敢建土楼了?”
黄松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了,脸色也黯淡下来,说:“我知道,这是不够的,但等你积攒到足够的钱和木料,那要到何年何月?族里几年前就说要新建一座土楼,说了几多年了,只是停留在嘴巴上,这两三年甚至说都不说了,我想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先带个头,至少把地基先打起来,让大家看看,这是动真格的了,再发动大家一起投工投劳,把土楼建起来。”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江定水笑笑说,像是表扬又像是讽刺。
黄松眼光转到江定水脸上,说:“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的,一定要把土楼建成。”他的眼里又放出光了,像那种炒过的竹钉一样泛着坚硬的光芒。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踢踢嗒嗒往复兴楼走去。
“定水师,很感激你做我的师傅,中午我要好好敬你几碗酒。”黄松说。
“敬我就免了,敬你老姐好了。”江定水说。
这天晚上,黄松做了一个梦。刚开始他并不清楚这就是一个梦,所有的场景都是日常的,平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土楼的气味,父亲就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掐着十指,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开口说道。黄松分明看到父亲大声地说了四个字,可他就是听不到,那四个字像肥皂泡一样卟地破了,霎时无影无踪。黄松一急就醒了,他这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正是夜深人静之际,复兴楼沉浸在柔软的睡梦里,只有黄松醒了。他折起身子坐在床上,听到土楼的夯土墙深处传出一片细密的声音,那仿佛是红壤土和砂石、竹片之间的喁喁私语。月光从窗子照到地上,像一泓水流泻而出。楼梯和廊道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板块之间的磨合,黄松感觉到祖先们的影子像一阵风从上面掠过,似乎哪个祖先不小心,碰到了栏板前堆放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撞起几声明亮的响声。接着便是夜啼的小儿了,这边尖尖地响起哭声,那边应和似的也高亢起来,两支声音一高一低,像和声一样嘤嘤嗡嗡,在整座土楼里回响着。黄松就在这些混杂的声音捕捉着父亲在梦里说过的话,突然土楼的天井传来一声怪异的响声,好像一块石子从天而降似的,黄松感觉整座复兴楼震颤了一下,在颤动的余音里,他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初九辰时。
今天不就是初九了吗?黄松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土楼外面的绵绵群山还是一片朦胧,像是苍茫海面上浮动的船桅,若隐若现。此时应该只是丑时,但黄松已经睡意全消,他轻手轻脚打开门,站在栏板前仰起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又俯身看了看天井,清冽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心迷神醉的气息。
黄松下到了一楼廊道上,满天井薄薄的月光,像是细碎的银子,又像是一群沉睡的玉兔。他先走向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拜了三拜,转身走到灶间里,从饭桌下的屉斗里找到了一对蜡烛和一把香,又从壁橱里取出一挂鞭炮,装在一只碟子里。把这几样祭品放进小竹篮,黄松知道这过于简陋了,但他想祖先和天公都会理解他的,他一心一意要建土楼,他们能谅解他的难处。
土楼里流淌着银白的月光,在流淌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这美妙的声音先是从黄松的心里发出,继尔弥漫整座土楼。
黄松走到天井中间,抬头仰望星空,那么遥远,那么深邃,对黄松来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但他感觉,那闪烁的星星就是祖先们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他——你不是说要建土楼吗?我们就看你怎么建,我们会好好看着你把土楼建起来。
脖子向上仰着,浩瀚的星空像一册巨书徐徐打开,一页又一页,每个页面都是无边无际,穿越古今,黄松认不出哪颗星是伯渊公的眼睛,哪颗星又是流石公,父亲又是哪颗?他们全都在天上,只有他站在地上,从脚下的土地吸取地气。星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像是化作一种无形的东西,融进他的天灵盖,他全身一个颤抖,感觉到身体像楔子一样往地里打进了一点。
天色微微发白,复兴楼屋顶的青瓦渐渐呈现出微红的色调。
四楼的栏板前响起黄世郎尿水冲激木桶的响声,在寂静的黎明,显得那么刺耳。黄松的脖子从天空转到土楼的四楼,那里有一只庞大的模糊的身影,像一张华南虎的皮挂在那里,飘荡着一股余威的气息。他低下头来,慢慢走回灶间。复兴楼的四部楼梯陆续响起来了,像古琴被轻轻拨动,早起的妇人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男人们还在睡觉,所以下楼的节奏是舒缓的,轻拨慢捻。
黄松走到灶间的窗棂前,把挂在窗子上的锄头取了下来,又走到天井里,提起一桶水,冲洗了一遍,用手把锄头上的土渍搓去,最后又用水冲了一遍,整把锄头看起来亮晃晃的。
还需要准备什么呢?黄松在廊道的鸡鸭箱柜上坐了下来,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跟着父亲到一个村子去参加土楼奠基的片断,父亲的脚步很大,他在后面颠着光脚直追……他的思绪追上了当时的脚步,他看到父亲在地头上竖起杨公符,接着便是一阵鞭炮劈里啪啦地炸开,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舞……黄松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往楼上跑去。他乒乒乓乓地跑上四楼,推开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因为多日无人居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呛人气味。他猛地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一札红纸墨书的符纸,拿起来一看,一共四张,正好是一套完整的杨公符。这是父亲画的最后一套杨公符,正面是主符仙师压煞符,左面是左辅部分符,右面是右弼部分符,后面是吉符。客家建造土楼,杨公符是绝对少不了的。看来父亲真是想得很周到。记得父亲画符前要烧香点烛,洗手净面,以茶代酒敬告天地,仪式非常庄重。洗手时就要开始念取水诀:“黄河澄清,圣人出身,敕画灵符,财丁两盛。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六已合,五行及基。书符取用,万事吉昌。”然后持砚、持墨、磨墨、持符纸、提笔、书画,每个程序按部就班,都要念一段不同的咒诀。黄松双手捧着杨公符走下楼,把杨公符先放在桌上,出土楼折了一根桃树枝,用柴刀把准备插入地里的桃树那头削成三棱锥形,然后在桃树的四面依次贴上四张符。
天大亮了,复兴楼里响声一片,这是新的一天,对黄松来说,这更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日头从羊高尖升起,白花花的阳光铺满了复兴楼。黄松从鸡鸭箱柜里抓了一只鸡姑娘,扎紧脚爪,把它挂在锄头柄上,然后扛起锄头,一手提起装着香烛和鞭炮的小竹篮,一手拿着桃树枝做的杨公符,神情庄重地走出复兴楼。
有些诧异的眼光落在黄松身上,很快就转开了,在他们看来,黄松属于一根筋的人,不可理会,也不必和他多说话,而有些眼光就好奇地追踪着他,黄松异乎寻常的举动让大家庸碌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
“你要做什么?”有人问。
“天助楼今天要奠基了。”黄松神色肃穆地说。
大家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黄松走出复兴楼,他跨出石门槛时的背影正好和照射而来的阳光重合了,整个人像是烧起来似的一团火红。
黄松走到小竹溪边,在空地上找到那块“石敢当”断碑,放下锄头,在地势略高的地方插好杨公符,从锄头柄上解下那只鸡,双手扭住脖子一拧,洒了几滴血在杨公符上面,接着点燃香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握着手里的香向天空、山峰、地上敬了三下,心中一片澄清,默默地说道:“祖先啊,天公啊,土地啊,你们一定要保佑我黄松建造天助楼顺利、平安。”
把香插在地里,黄松往地上叩了三下头,站起身,提起那挂鞭炮点燃了,坚硬的声音在身子周围炸开,最后往天上一扔,劈里啪啦的声响像一群炸窝的麻雀飞向天空,一片纸屑飘飘洒洒。黄松端起锄头往地上挖下一锄,这重重的第一锄头,锄头片一大半吃进了土地里,往上一提,翻开了一块土。黄松就这样开始挖开了地基,他弓着身子,手上的锄头一起一落,刷刷刷,挖开的土向两边堆起。黄松挥锄不已,就像水里的鱼不用冒个泡一样,他也不用歇口气,一口气就挖出了几米远。
有人走了过来,问:“阿松头,你在挖什么?”
黄松头也不抬,仍旧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等别人问了几遍,才回答一下:“我挖天助楼的地基。”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定定地看着他。黄松知道自己的身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眼光,他早已习惯了,连续的弯腰挥锄,也有些累了,直起身挪动一下身子,身上那些眼光就全被抖落了。
将近食昼(午饭)时分,江定水嘴上叼着烟卷,若无其事地走到埋头挥锄的黄松跟前,说:“好勤力啊。”声音有些酸酸的,赞扬里又带着讽刺。
黄松挖出了一条弧状的两人宽、一手指深的土沟,他停下来对江定水笑笑。
“你这样挖到鸡鸣狗叫也挖不完。”江定水说。
“今天挖不好,明天再挖,明天挖不好,后天再挖,后天挖不好,大后天再挖,总能挖好的。”黄松说。
“我上午跟打石师傅说好了,明天进山去选石料。”
“你要选最好的,风化的就不要了,白送也不要。”
“肯定要用好的,这工钱当日就要跟打石师傅结算了,你要给我。”
“我等下先给你五块,够了吧?”
“五块怎么够?至少要八块。”
“这么多啊?”
“你要建大土楼,这挖地基砌大脚多重要。”
30
土楼的地基,客家话里叫做大脚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地基又叫“大脚”,地面以上的墙脚叫做“小脚”。一般说来,大脚坑深一米左右,宽度比“小脚”的宽度大一倍。“小脚”的通常高度从半米到一米甚至到二米不等。
黄松和江定水商量后,决定以特殊配方湿夯三合土行墙。这是因为天助楼临近河边,湿夯三合土不怕潮湿,可在水里浸泡而不变软。所谓三合土就是砂、石灰和红壤土,其比例一般是3:2:1,砂的用量占一半,只能少而不能多,特殊配方则是把红糖、蛋清和糯米加进三合土,然后一起发酵。这造价要比一般的湿夯和干夯高多了,但是要建造一座庞大的土楼,保证风雨不动安如山,百年千年永不倒,该花多少钱,该花多少功夫,黄松是在所不惜的。
从大石坑运来的四块巨石,准备放在大脚坑的四个角落,以镇定整座楼的地基。江定水指着比人还高的巨石对黄松说:“大石坑好的石头越来越少了,你很难找到这么方正的石头了。”
黄松攀爬到一块巨石上面,站起身,猛地感觉自己的身体长高了许多,向复兴楼望去,几乎和它一样高了。他兴奋地在石头上踢踢脚,说:“我就是要这样的大石头。”
“你舍得出钱就行。”江定水在石头下面仰起头说。
宽阔的巨石上面,像一张眠床那样大,略有起伏,黄松转了一圈,一种凸出的感觉从脚底往上升,他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面,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当他低下头想跟江定水说话时,意外地发现黄世郎就站在石头下面,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只见他绷紧着脸,眉头之间打着结一样。
“郎伯……”还是黄松先叫了一声。
“阿松头,这块地是你一家的吗?你想怎样就怎样?”黄世郎背着手,目光直视着挖出一个弧圈的大脚坑。
“郎伯,这是公地,江夏堂黄氏族谱规定,凡兴建公共住宅,可用公地。我建土楼是为全族人而建的……”
“阿松头,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一己之利还是为了全族人?你也不用给自己涂脂抹粉。”
“郎伯,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我建土楼是为了黄家坳所有的黄氏族人,大家开头不理解,没有人愿意来帮我,我没有怨言,我都认了,最后大家就会明白,我是真心为了大家的。”
黄世郎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阿松头,你很会说话。”
黄松弯着腰,像是要往下俯冲一样,带着争辩的语气说:“郎伯,我说的是真心话。”
黄世郎往前走了几步,眼光里满是轻视和嘲讽,说:“我且看你怎么建。”他背着手慢慢往回走,日头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黄松站在巨石上,对着黄世郎的背影说,你等着瞧吧。他从石头上面跳了下来,看到江定水坐在一边的石头堆上吸烟,走过去说:“定水师,你也看到了,我们族长对我很怀疑,希望你要多帮我,把天助楼建好了,他们就没话说了。定水师,我就看你了。”
江定水吐了一口烟,笑笑说:“既然我答应了你,我就会尽力。我也算在这远近村寨建过不少土楼,还没碰到一个像你这样建土楼的。”
“定水师,我也知道,你开头也是不信任我的,要不是看在我老姐的面上……”
江定水站起身,比着手势示意黄松打住,说:“我这人就这样,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你这脾气很对我的胃口。”黄松上前想要握一下江定水的手,表示一点心迹,伸上去的手被轻轻推开了。
“干活吧,干活。”江定水说。
黄柏空手走了过来,看了看正在奋力挖地基的黄松,又看了看江定水丈量石头,走到黄松跟前说:“你歇会儿,让我来。”
黄松抬起头说:“你有心要帮我,就自己带锄头来。”
黄柏转身就往复兴楼走去,不一会儿扛着一把锄头来了,黄槐也在后面跟着来了。
黄松看到两个弟弟跳进他挖了一点的大脚坑里,从不同方向开挖起来,心想打虎还是亲兄弟,尽管他们也不同意自己建土楼,但还是肯站出来帮忙,这让他心里热了一下。
三把锄头此起彼伏的声响,飘荡在小竹溪边,像捶衣声一样,结实响亮。这地质比较松软,一锄下去,一大把褐土就翻了开来。三兄弟像比赛一样,手中的锄头一起一落,乒乒乓乓,一阵比一阵急。等黄松拄着锄头柄歇口气时,发现黄柏和黄槐只露一个脑袋,往下挖了将近一个人那么深了。
“深这样就够深了,宽可以再加宽一点。”黄松说。他想有两个弟弟上阵帮忙,这大脚坑最多再三天就能挖好了。
黄槐从大脚坑里爬上来,说:“我下午招几个人来挖。”
黄松说:“自愿来就来,不要勉强人家。”
“想住土楼的人就会来了。”黄槐说,“不过,老哥,你一定不能放空炮,要把土楼建起来。”
“你老哥会是放空炮那种人吗?”黄松定定地望着黄槐说。
黄槐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笑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也不用这样看我。”
这天午饭,黄松看到桌上多了一碗鱼头豆腐汤,他把肉多的鱼头接连挟到江定水的碗里,说:“你在搬弄大石头,要多吃点补力气。”
江定水也不客气,唏唏哧哧地吃得满嘴响亮,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惜了。”
黄松连忙就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摇了摇,又抱起一只,也差不多是空的了。这两瓮酒都是江定水这几天喝掉的。他出了灶间,到二楼的禾仓里抱了一瓮酒下来。在土楼里,一日三餐可以没有好菜,不可以没有好酒。自家酿的红酒,管不够客人喝,那就丢面子了。
这瓮酒用泥土封着口,黄松用手掰开干涸的黄泥,口子还包扎着一层竹叶,解下竹叶之后,醇香的酒气徐徐飘出,在灶间里弥漫开来。江定水吸了两下鼻子,说:“这两碗酒下肚,下午干活包准多长两斤力气出来。”
黄松赶紧给江定水倒了一碗,说:“定水师,只要不喝醉,你尽管喝,我阿妹黄莲可是酿酒好手。”
江定水低下头,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无声地喝了一大口,说:“这酒做得不错,接近于你老姐的水平了。”
黄松笑了一声,说:“定水师,我老姐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江定水大声地说。
黄松陪江定水喝了一碗酒,就悄悄溜出了灶间,又来到了小竹溪边的大脚坑前。整个圆形的大脚坑已经挖出了雏形,只是有的深,有的浅,等大脚坑全部挖好,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安下巨石,在大脚坑里砌上地基,再往上砌一米左右的小脚,就可以开始行墙了……黄松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越飘越快,越飘越远。眨眼间,面前就恍然耸立起高大雄伟的复兴楼……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黄松的思绪,面前的天助楼消失了,出现的是几个复兴楼人。黄浦从肩上放下锄头畚箕,对黄松说:“阿松头,看来你是说到做到,我来投工投劳,到时别忘记给我分一套房子。”
“阿浦头,你肯定有份的。”黄松说。
黄浦咧嘴笑得牙齿都在发光,他身边的黄金发问:“我有份吗?”
“只要你愿意为天助楼出工出钱出材料,都有份。”黄松说。
黄浦跳下大脚坑,兴冲冲地挥起锄头,两锄就挖满了一畚箕土。黄金发也下到坑道里,双手把满满一畚箕的土提起来,倒在上面的地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地干得起劲。
黄槐、黄柏来了,黄莲也来了,自家人不用说话,知道干什么,埋头就干起来。在大家干了好一阵子之后,江定水才满脸通红,迈着忽大忽小的脚步走到大脚坑前,扶着巨石对黄松说:“酒不错,多喝了几碗。”
挖地基时,师傅的活儿并不多,再说定水师是黄松借了老姐的面子,连哄带骗请来的,自然不敢嫌人家喝酒误工。黄松说:“中午我不能陪你,晚上吧。”
下午多了几个壮劳力,到了日暮时分,大脚坑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深的半圆形壕沟。大家相互吆喝着回去吃饭。累极的黄松看着将近挖了一半的大脚坑,欣慰地躺了下来,眼前立即涌来一阵暮色,像土一样把他埋葬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愿意被埋葬在自己挖的大脚坑里——当然,只能是短暂的死亡,因为天助楼还没建成呢。
31
江定水喝了一碗酒,黄松就发现他有些心绪不宁,时常扭头向楼门厅看去,似乎已经喝不下了,欲言又止。
“定水师,中午没陪你,晚上这一碗我敬你吧。”黄松说。
江定水摆摆手,说:“晚上不能多喝。”
“晚上不用干活,才要喝尽兴一点啊。”黄松先喝为敬,把空碗亮给江定水看了一下。
还是黄槐说了出来:“人家定水师晚上有大事呢。”黄松笑了一笑,其实他是不想说,看着江定水那心不在焉而又焦灼不安的样子,他有一种了然于心的乐趣。
“定水师干一天活,累了,要早点睡。”黄松故意地说。
“不累不累,这点活算什么?行墙、上棚枕时,两天两夜没合眼都不算什么。”江定水说。
黄松知道定水师是想钟五妹了,将心比心,就像自己迷狂着土楼一样,那种坐立不安的执拗,那种废寝忘食的痴心,感同身受,不过他很乐意看着定水师如此这般地受着内心的煎熬,这让他感觉到有了一个伴,有了一个垫底。
“你多烧一些热水,定水师要洗澡。”黄松抬头对灶台前的黄莲说。
“我不用洗,我等下回家洗。”江定水说。
“定水师,这么远的路,你还是住复兴楼吧,你也是东奔西走的人,难道还会恋床不成?”黄松说。江定水答应做天助楼的师傅后,黄松就把父亲生前住的卧室打扫、收拾过,专供他使用。
江定水喝完碗里的红酒,起身走出了灶间,黄松叫着“定水师”追了上去。复兴楼里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还在吃饭,有人吃过了在剔牙,有人在天井里打水。江定水憋着气走到了楼门厅,对跟上来的黄松说:“阿松头,我看你脑子有时很灵光,有时又很不开窍。”
黄松笑笑说:“定水师,我懂得你的心理啦。你说在灶间里,我老弟老妹都在,说起那事情,不好吧?让人以为你定水师是为了我老姐才来帮我建土楼的。”
江定水噎了一下,心想可不是吗?要不是你老姐求我,我才不会来黄家坳做你的师傅。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被黄松逼到了一个高台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我是来帮你建土楼的,又不是……”
“我知道,其实……”黄松诡秘地笑了一笑,那灯光照到的半边脸亮了一下,另外黑着的半边脸充满计谋地黑着,“我让人捎话给她了,她晚上有空就会来。”
江定水心里又惊又喜,突然感到这小子会来事,难怪他三十块钱就敢建土楼,他的脑子确实不一般。
黄松伸手拍拍江定水的胳膊,往回走了。
江定水看着土楼外面的山路,夜色蒙蒙,偶尔有萤火虫闪着一点亮光穿梭往来。他想应该去路上等钟五妹,这样至少可以早一点见到她。江定水便出了土楼,往左面的土路走去,他的心像后生子一样怀揣秘密,怦怦直跳。自从遇见钟五妹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一想起她结实丰盈的身子,全身就硬硬地胀满了力气。江定水不由哼起了山歌小调:
郎爱妹来妹爱郎,
共个心肝共副肠,
日里落田同做水,
夜里入间同上床……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山涧里的幽泉,从心底流出来,在这柔和的月光下,顺着小路汩汩地向前流淌。
妹有心来郎有心,
铁树磨成绣花针,
妹像针来哥像线,
针引三步线来跟……
江定水走了一阵子,突然想要是钟五妹从另外一条路来,不就错过了?他连忙往回走,走到复兴楼的石门槛下,往里面望瞭望,土楼里住着几百人,气味复杂,但他凭感觉没有闻到钟五妹的气息,便放心地在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夜色下的路像身上的血管一样隐蔽,江定水看不清路上的行人,但他的耳朵极力地捕捉着不同的脚步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里,有的急促,有的更急促,没有江定水所熟悉的那种干净利落。钟五妹的脚步均匀快捷,落地的声音很小,江定水的耳朵能够从几米开外分辨出来。他想,明年把事情办了,一起守着过日子,就不用这么费心神了。但是一想到她那大伯小叔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心又凉了。
江定水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纸包的晒烟丝,用烟纸卷了一根烟,叼到嘴里正要点火,面前咋咋呼呼就窜来几条人影,径直向他扑来。江定水愣了一下,还没看清来人,手上拿着的洋火已经被夺了下来。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江定水跳了起来。
“你还会装蒜!”一个巴掌黑糊糊就扇了过来,扶裹着一股风,江定水感觉到脸上热辣辣地痛了一下,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
那正是钟五妹的小叔子,自称黑武松的,粗大的巴掌又要扇过来,江定水晃过头,喷着口沫说:“你!做人要讲道理……”
“是谁不讲道理了?你还死鸭子硬嘴巴!”钟五妹的大伯抢上前,一手就揪住江定水的耳朵,用劲地往外扯。
“我说呢,五妹怎么往黄家坳跑?原来是你这头公猪在这!”黑武松说。
坐在楼门厅的复兴楼人看到门口的场面,立即围了过来,有人知道江定水是黄松请来的建楼师傅,便劝架说:“别动粗,有话好好说。”有人上前拉开了钟五妹的大伯。他气冲冲地指着江定水说:“这头猪勾引我弟媳妇。”原来是碰上男女情事了,这种事外人最难掺和,劝架的人也就知难退到了一边,饶有兴趣地等待对方道个详细。
江定水拍了拍了弄乱的衣衫,狼狈地低着头,就往土楼里走。黑武松从后面抓着他的衣角,说:“别溜,说清楚再走。”
这时,黄松从土楼里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拨开黑武松,说:“说什么跟我说。”
黑武松愣了一下,看着黄松笑了,说:“你很爱管闲事啊。”
“他是我请来的师傅,钟五妹是我老姐,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黄松说。
黑武松倒吸了一口气,说:“钟五妹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老姐了?”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黄松说,“现在黄家坳就是钟五妹的娘家,你敢欺负钟五妹,就是欺负她娘家,今天晚上你们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钟五妹嫁到葛竹坳之后死了丈夫,她的大伯小叔一直不准她改嫁,她大伯甚至想要把她收为继室,他们之所以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就是因为她娘家没人了,一个大哥过早病逝,几个姐妹分散嫁到了几个小村落。一个女人没了娘家,就像柿子一样任人拿捏。所以那天,黄松三言两语就说动了钟五妹,他的理由很简捷,“只要认了我当老弟,以后你就有一个娘家弟弟替你出面说话了”。这时,黄松出现在她的大伯小叔面前便显得理直气壮,每句话掷地有声。
黑武松和他大哥面面相觑,在人家的地盘,自然不敢动手,但又不甘愿就此罢休。还是大哥先说了:“这个后生子,做人要讲良心是不是?我弟弟当初娶钟五妹,家里到处借债,欠了几多钱,你说她现在手一甩就要走人,这有没有道理?”
“你们阻拦她改嫁,这就有道理了?”黄松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让她先把债还清了,再来讲她的道理。”黑武松说。
“几多钱?你把借条拿来,我替她还。”黄松干脆地说。
“亲戚间借的,哪有借条?你能替她还?十块啊,你……”黑武松说,他大哥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想让他把数字说高一些,但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俩相互瞪了瞪眼。
“十块啊,是不少了,我替我老姐,但你要立下字据,保证永不干涉她的婚姻自由。”黄松说。
“她要改嫁,可以,我弟留下的房子她一块砖也不能带走。”那大哥说。
“谁稀罕你的破土楼?”江定水忍不住走上前说了一句。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有了数。他请黑武松两兄弟到家里灶间说话,对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复兴楼。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说:“阿松头,你真要……”
黄松摆了一下手,笑了一笑,意思是你什么都别管,让我来处理。
一干人把黄家灶间挤了满满当当,黄松请来复兴楼的教书先生黄三环,说明了情况,让他做一份字据,当场念了几遍,双方均无异议,然后写了三份,由双方和作为第三方的黄松签字画押。在黑武松兄弟签字画押前,黄松在桌上排出了十块大洋,他们眼光闪闪发亮,终于很爽快地写下姓名按上指印。
兄弟俩一人分了五块钱揣在身上,心满意足地离开复兴楼走回家去。江定水在廊道上转了一圈,对黄松说:“人呢?五妹呢?他们说来了,可怎么还不见人影?”
黄松心里咚了一下,光顾着摆平她的大伯小叔,都把她给忘记了,连忙拉起江定水的手,说:“走,定水师,我陪你去路上接她。”
两个人出了土楼,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左面的村路走去,沉着有力的脚步声踏破了山村的宁静。
“别这边签字画押了,人却在那边被囚禁了。”江定水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他们没向天公借胆。”黄松说。
“阿松头,太感激你了,你建楼的钱都不够了,还帮我出了十块钱——这以后就从我工钱中扣吧。”
“定水师,你就不要见外了。”
“阿松头,你这么仁义,你的天助楼一定能建成,该我做的我一定会尽力地做。”
黄松心里笑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只是摆摆手,说:“现在要紧的是见到我老姐,她应该到了才对。”
两人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下蜿蜒的山路,像一条发光的腰带,环绕着起伏的山体。在一处转弯的坡岭上,江定水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声息,连忙蹲下身子,歪着头把耳朵凑近土路的边缘,一阵呻吟声像虫子一样嗦嗦嗦地飞进耳朵里。“五妹!”他大叫了一声,顺着草藤就往坡下跳。黄松见状也跟着跳下去。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坡底的草丛里躺着钟五妹,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慌忙把钟五妹扶起来,原来刚才她走到这转弯的坡岭上时,发现大伯小叔从后面追上来了,急忙躲在阴暗的岩石旁边,没想到脚上踩空了,滑落到坡底来。
钟五妹一只手弯着不能动,一只手捏着膝盖,嘴里像吃面一样发出嘶嘶的声响。
“哪里摔伤了?好在没流血。”黄松说。
钟五妹看到救命的人从天而降似的,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心房,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眶立即晶莹地滚出热泪。
江定水背起钟五妹,黄松在下面推了他一把,他一咬牙就爬到了路上。
“快,把我老姐先送到复兴楼。”黄松说。
江定水对钟五妹说:“你知道吧?那黑武松兄弟今后不敢管你了,阿松头替我们付了十块钱。”
趴在男人宽厚背上的钟五妹哽咽着说不出话。
月光照着江定水背着心爱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黄松在后面都有点追不上,心想,这是什么魔力啊?
钟五妹在黄松给江定水住的卧室里养伤养了两天。这两天里,江定水白天在天助楼地基砌大脚,晚上坐在床前陪钟五妹说话,最后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开,到黄松的卧室和他挤作一床。黄松笑着要把他赶到钟五妹卧室去,他无奈地叹道:“我也想在那里睡呀,可人家不肯,我有什么法子?”最后黄松只好让他上了床,说:“快了,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32
“大脚”砌起来了,四块巨石分立四个方位,像四个镇守关隘的黑脸大汉。大脚坑是用大石块干砌的,缝隙用小石块填紧。“大脚”砌起来之后填土,把周围夯实。接着就开始砌“小脚”。“小脚”选用小石块,要求表面比较平整,石块铺排的方向必须和“大脚”不同,这样才会更加稳固。如果说砌“大脚”是重体力活,砌“小脚”就要轻松一些了,以三合土湿砌,砌内外两层,中间用三合土湿浆填实,接缝必须错位。
天气晴好,看得出江定水的心情也非常好,一手捧起石块,一手握着泥刀敲两下,石块就稳稳地合缝对齐。
钟五妹在床上躺了两天,坚决要起身下楼。她谢绝了黄莲伸来的手,说:“我能行。一点皮外伤又没什么。”
“定水师要你多休息。”黄莲说。
“我又不是贵气的小姐,天天躺着多难受,不干点活流点汗,这心里就不舒服。”钟五妹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心窝说。
正在砌“小脚”的江定水突然看见钟五妹向他走来,眼睛一下就撑大了,手上拿着的石块砰地掉落在地上。
钟五妹用一只手掩着嘴,不敢笑出来。
“五妹,你、你好了吗?”江定水眨了几下眼睛。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钟五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他刚刚掉落的石块,递到他的手上,“好好干活啊,别把墙砌歪了。”
“怎么会呢?”江定水接过石块,端正地砌在小脚墙上,“你这老弟的土楼,我怎么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建成最好的。”
“我在这给我老弟做几天小工再回去。”钟五妹说。
“好啊,好啊。”江定水手上敲着泥刀,欣喜若狂地说。
晚上江定水又来到黄松的房间借宿,黄松笑笑说:“又被人家赶出来了?”江定水脸上浮着一层幸福的光晕,眼睛眯眯的全是笑意。
“好在不是夏天,要不两个男人挤一张床,肉油都可以挤出来了。”黄松说。
“要是夏天,我干脆就在她窗下睡通廊。”江定水说。
天助楼的“小脚”像拱出地面的块状树根,慢慢地往上长。石块是黄松三兄弟和黄浦等人从三里路的大石坑挑来的,大石坑在古远的年代里是一条河道,地壳运动使它变成了深山中的峡谷,大大小小的石头像落叶一样层层叠叠,越积越高。虽然捡石头就像捡落叶一样容易,但是把石头搬进竹筐之后,这些石头就不像落叶那样轻了,它们的重量通过扁担深深地吃进人的肩膀。
黄松挑着两竹筐的石头,一路吭吭哧哧,一口气也没歇,走到天助楼的“小脚”前,两手提起竹筐的绳索,就把竹筐里的石头倾倒在地上。空竹筐在肩膀两头荡着,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看到那头的“小脚”前,江定水一边砌着石头,一边跟搅拌三合土的钟五妹说话。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悦,我是请你来做师傅的,不是请你来这里谈情说爱,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钟五妹像磁铁一样,哪里吸引得到江定水?但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走了过去,对钟五妹说:“老姐,你歇一歇吧。”
“干习惯了,歇下来反而难受。”钟五妹说。
江定水笑笑接着说:“干活命,不能歇的。”
黄松肩上荡着空竹筐,往回向着大石坑方向走去。经过复兴楼时,黄松猛抬头看见黄世郎站在石门槛上,两手背在后面,脸色阴沉,连忙叫了一声:“郎伯。”
黄世郎脸上像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潭,纹丝不动,眼光冷冷地打在黄松身上。
黄松低下头,手抓着竹筐的绳索,迈着大步匆匆走过。突然,后面一声叫唤像蛇一样冷飕飕地爬上他的脊背:“阿松头。”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回头说:“郎伯,叫我有事?”
“你挺能嘛,好像大脚坑都挖好了。”
“现在砌小脚了,郎伯,多谢你的关心。”
“我等着看你的好戏,黄家坳人也都在等着看。”
黄世郎的话让黄松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他没有说什么,大步往前走去。他想他也不用回答黄世郎什么了,就让自己的脚步声来告诉他:等着瞧吧。
天助楼的“小脚”齐刷刷长出了圆圆的一圈。江定水看到黄松挑回来的一竹筐石块,说:“你怎么懂得要挑大的回来?”
“小脚的墙角要用大一点的石块嘛。”黄松说。
“看来你还懂得不少。”
黄松受到表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挑起空竹筐又走了。每天他总要比黄槐他们多挑一二趟。慢慢长高的“小脚”让他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期待,眼前时不时就晃过天助楼巍然耸立的影子,他走起路来,脚下霍霍生风。
“小脚”的墙角通常要选用大一点的石块,砌成墩角。“小脚”砌成后,两面的墙面用三合土浆抹过一层,等到干燥了,就用草锤拍打墙面,这一番拍打就像给人捶背一样,不必太用力,节奏要均匀,捶背要让人爽,而这拍打则要让“小脚”内部更贴紧,整个墙面更坚固。这之后让“小脚”也歇几天,吸纳一些天地元气,同时让早几天开始做的泥发酵得更熟更老一些,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黄松夜里数了一下钱,开版行墙的前一个晚上,请师傅、帮工吃动工酒,开版行墙时,还要燃放鞭炮,给墙槌版上红,所剩的钱就有点捉巾见肘了。开版行墙之后,用度会越来越大,随着土墙的增高而不断增加。这是可以预计的最大的困难。其实就是明摆着的困难。黄松的心一下紧了起来。不过白天里看着长高的“小脚”,他的心情又宽慰又欣喜,毕竟天助楼在一点一点地往上长,它将长成一座浑圆阔大的宏伟壮丽的土楼。想到这里,黄松就明白了,再大的困难也要扛下。他已经把自己和这座天助楼融为一体,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住他。
这天晚上,黄松吃过晚饭,连澡也没洗就上楼,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他累坏了,这些天挑石块,那么重的一竹筐,来来回回,脚底磨破皮了,肩膀上的肉都绽开了一大块。半夜里,睡在另一头的江定水踢了一下脚,正好踢到他的脖根上,他猛地醒过来,坐起身,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下床,走出卧室走到栏板的尿桶前。
这个寂静的土楼之夜,黄松的撒尿声绵长而又断断续续,像秋虫的鸣叫。他抖了抖手中的家伙,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转着天助楼,高耸的楼墙,圆圆的屋顶,环形的通廊上,踩响了一阵脚步声……眼前出现了高高的天助楼,尽管黄松知道这是在幻觉里,依旧满心欢喜,心里激荡着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憧憬.。江定水嘟哝着说着梦话,脚又踢过来了,黄松伸出手捏住那踢过来的脚丫子,把它推开了。黄松想,过两天,“小脚”砌成了,让它干定几天,就可以开版行墙了,这时脑子里劈里啪啦地炸响了动工的鞭炮,他的思绪里一下夯起了一层楼墙,一下又起了一层,刷刷刷,天助楼的四层楼墙一下全夯起来了。他兴奋得要跳起来,眼前一闪,那高高的楼墙消失了。这多少让他有点沮丧,不过这到底是在梦想里,现实的天助楼还是要一点一点地夯,一版墙一版墙地实实在在地夯。
想到天助楼,黄松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复兴楼上空的天还是一片漆黑。他走到了一楼的廊道上,伸腰踢腿,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掬起水扑到脸上。冰凉的井水让他全身一个激灵,他用手在脸上搓了几下,搓出了一股热气。
轻轻打开复兴楼的大门,一股又浓又湿的朝露迎面扑来,黄松感觉到头发、眉毛一下全湿了,脸上也凉丝丝的。
走向天助楼工地的心情是愉悦的,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黄松脚下像装着弹簧一样,走起路来劲道十足。
天助楼就在面前了,现在还是一片朦胧,若干时日之后,这里将巍然耸立起巨大的土楼,远远就可以让人看到,即使是在夜色里,也是一团浓墨似的让人仰视。
这时,淡淡的晨曦像细雪一样飘洒而下,日头从洋高尖缓缓升起。黄松的眼睛似乎不能一下适应光线的强弱,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听到一阵从地层里传出的怪异的声响,喀隆喀隆——他警觉地睁大眼睛,只见一段“小脚”像是抽搐了一下,轰然倒了下来。
黄松呆住了,圆圆一圈的“小脚”倒的倒,歪的歪,还有一段已经沉降到地里。黄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连遭一记闷棍,懵懵地转着身子,整个天地倒旋了,明晃晃的日光像刀子一样寒气逼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心里疯狂而又焦急地喊叫着,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上下滚动着。脚下的地面微微在抖动,似乎地下深处有一头异兽在弓着身子。黄松发现“大脚”都往下沉陷了,大脚坑裂开成一道暗沟,他团团转着身子,那沉陷的大脚坑像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卟嗵,黄松身子一软,双脚跪在了地上,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心里悲恸地大声呼号: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助楼地基怎么陷下去了?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地层深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心里一下凉透了,整个人飞速地坠入黑暗的地狱。
地基沉陷了,完了,天助楼完了……黄松眼前一黑,终于迸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祖宗啊,你不让我黄松建土楼吗?”他用一只巴掌狠狠拍打着地面,怦怦砰,地面微微颤动,他心里呼叫着,所有地面都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他跳起来,在地面上发疯般蹦着,地层深处发出嘭嘭嘭的回响。
把我也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吧!黄松蹦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全身软绵绵地瘫痪下来,像一团烂泥糊在地上。
江定水醒来后就没见到黄松,他也不在意,吃过了早饭,跟钟五妹说了几句话,就往小竹溪的天助楼工地走。除了黄松之外,江定水是每天出工最早的。他一边想着钟五妹刚才说话的表情,一边走到了天助楼工地前面,眼睛不由眨了几下,立即大惊失色,“小脚”几乎全倒了,而大脚坑往下沉陷,形成一条环状的壕沟似的。莫非这是烂泥地?地层下面是沼泽、暗流?江定水心里怦怦直跳,没想到遭遇这么重大的地陷,对黄松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了。他从地上扶起昏厥的黄松,拍着他的脸,叫着:“阿松头,阿松头……”
黄松只把眼睛睁开一缝,眼光迷离、涣散,似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嘴里嘟哝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松头,这……我心里也难受……”江定水叹了一声,从地上背起黄松,一边往复兴楼走去,一边说,“地基陷了,你人不能垮了。”
趴在江定水背上的黄松只感觉整个人在往下陷,不停地往下陷……
天光大亮,天助楼地陷的消息立即传遍复兴楼,人们纷纷涌出土楼,像赶圩一样向小竹溪赶去。出现在面前的景象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环状的大脚坑已经塌陷,像壕沟一样。在人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时候,黄世郎背着手,无声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所有的声音一下静了下来。人们以为黄世郎会发表一通议论,没想到他只是背着手转了一圈,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缓缓走回了复兴楼。大家又是猜测又是感叹地说开了,有诧异,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黄松在床上昏迷不醒地躺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时分才微微睁开眼睛。卧室里亮着油灯,晕黄的灯光里,闪着几张关注的脸。
“阿松头,你醒来了。”江定水欣喜地说。
钟五妹连忙就端上来一碗水,送到黄松的嘴边,他干燥的嘴唇呶动了一下,只是浅浅地吮吸了一口水。
“老哥,我刚才用铁线往下插,那地是烂泥地,铁线可以往下插好几丈深。”黄柏说。
黄松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茶油灯上,怔怔地说:“我刚才遇见我老爸了,他说他忘记告诉我了,那地层下面是沼泽地,地基要用松木交叉扎成木筏式,才扛得住,不过这样也好,只是砌了‘大脚’和‘小脚’,要是开版行墙,建了一层两层才塌陷下去,那就更惨了。”
卧室里的人全都松了口气,大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自我安慰的无奈,但黄松没有大家预计的那样悲痛欲绝,只是心情略略松弛之余,也不免为天助楼地陷感到难过。
“老弟,地陷了,人在,就可以从头再来。”钟五妹说。
黄松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地对大家笑了一下,自己感觉笑得很不自然,又咧嘴笑了一下,说:“大家……吃饭了吧?”
没人回答他。江定水背过身子,心想你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好了,那点钱全陷下去了,看来是命中注定,你建不成天助楼了。
黄松走下床,身子有些虚飘地晃一下,他推开几只伸过来的手,说:“我没事。”他咬紧牙根,连墙也不用扶,从三楼走到了楼下,感觉要虚脱了一样,耳鸣目眩。
黄莲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热了一遍。黄松一口气吃了五碗饭,把木桶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这样两餐没吃的饭就补回来了。他打了一个饱嗝,起身对黄莲说:“你给我准备几样东西,我到工地上拜一拜。”
走到通廊上,黄松环视了土楼一圈,环环相连的灶间亮着一束束灯光,空旷的天井里气流风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定水坐在通廊的鸡鸭箱柜上,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里有点事,我明天要回去一趟。”
“好,定水师,这些天让你辛苦了,工钱我先欠着你……”黄松说。
江定水连忙起身,摆着手说:“哪里哪里,我还欠你呢。”
“别这么说,定水师,我很感谢你——希望我赚到钱之后,天助楼重新开工,你能继续当师傅。”
“这是一定,一定。”
黄松动情地抓着江定水的一只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走进灶间,提起黄莲为他准备的装着香烛的小竹篮,低眉垂眼走过廊道,出了复兴楼,往小竹溪方向走去。
沉陷的大脚坑在朦胧的夜色里,就像一道幽深的壕沟。黄松从竹篮里取出香烛,点燃后把蜡烛竖在地上,手里拿着香,朝天拜了三拜,又向远方拜了三拜,心里默默地念着: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保佑我吧,保佑我黄松。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那是他心上的一道伤口。他扑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头,然后猛地起身,向着通往外界的山路走去。
这个晚上,黄松再度从黄家坳出走,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