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有人从闽南海边到复兴楼走亲访友,此人是祖父那一辈从黄家坳迁往漳州月港的,他曾经随父亲回来一次,此次他特意带着两个儿子回来认认祖地。这三个来自海边的亲人受到了江夏堂和本房派亲友的热情款待。在拉家常闲聊中,他说前不久在码头上碰到一个贩鱼的后生子,听口音很熟,一问果然是黄家坳人,当时他还请他到家里吃饭,被客气地谢绝了。那时也是问了名字的,可是年纪大了,一下记不清,不过他说起他大致的长相,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人保准是黄松。
黄松?谁家的黄松?名气还这么大。客人有些惊讶。就是那个要建土楼的阿松头啊!大家笑了起来。
这是黄家坳人第一次准确获知黄松出走后的消息,大家讨论着那贩鱼有多大的赚头,黄松要贩几年才能夯一版墙。
不久,黄松的堂姑父黄三孟从南靖的山城贩猪仔回来,远远的就招手喊站在楼门厅看人下棋的黄槐过来,说:“我在山城看到阿松头了。”
“阿松头跑山城了?”
“我问他赚大钱没有?他笑笑,再问他什么时阵回来?他还是笑笑。这小子,脸都晒黑了。”
山城算是福佬人的地界,和闽西南客家土楼乡村相邻。黄松从海边跑到了山城,大概是准备回来了。黄槐在吃晚饭时把这个推测告诉了黄柏和黄素。
“不知老哥赚了多少钱?没赚够建土楼的钱,他敢回来吗?”黄柏说。
“建土楼的钱哪有这么快赚够?可以边赚边建,再赚再建。”黄素说。
“真不知老哥怎么想的?他赚的钱不如分一点给我们两个当弟弟的,让我们先讨个老婆再说。”黄柏说。
“他老大都还没有娶,你们倒想抢先啊?”黄素笑了起来。
黄柏瞪了黄素一眼,说:“你笑呀,以后嫁不出去,你就哭了。”
黄素笑得更大声了,说:“你没听说过吗?‘只见桥头打单只,不见桥尾丑女客’,要哭的是你。”
黄槐烦躁地站起身,说:“好了好了,别说了。”转身走出了灶间。
这些天来黄槐心里很郁闷,好像憋着一口气呼不出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心头堵得很。昨天高溪的高大志突然来复兴楼找他。前两年他们在赶圩的时阵相识,高大志是那种自来熟的人,总有不同的话题说个不停,在他面前黄槐就显得特别木讷,两人也没什么交往。昨天高大志突然出现在黄槐的眼前时,他一时叫不出名字。高大志上前就扳住黄槐的肩膀说,把我忘啦?要是我是妹子,恐怕你就不会忘了,你这家伙,我是高大志啊。黄槐唔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高大志说他最近在做木材生意,把山里的木材弄到福佬人的海边去卖,他说我们的情况很相似,老妈死了,老爸也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尚未成家立业的兄弟姐妹,什么事都要靠自己。高大志说他是路过黄家坳顺便来看看黄槐的,黄槐连忙泡茶,看样子他很口渴,一杯接一杯地喝进肚子,话也越来越多,说他老爸死时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他大哥脑子又不好使,一家重担全压在他肩上,这几年他做了木材生意,总算把债全还清了,现在主要任务就是赚钱,给自己讨个老婆,有办法的话给大哥也讨个老婆,同时也给小妹准备一点嫁妆,最后他话锋一转,问黄槐有没有兴趣和他一起做木材生意。黄槐说,我没钱。高大志说,你没钱,但你起码有力气、有脑子吧,你就跟我干,我付你工钱。黄槐一时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拒绝高大志,只是笑笑说,我能行吗?我是做生意的料吗?高大志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料,是金子是石头,过过火就知道了。最后高大志临走前约他圩天在博平圩碰面,他有一批木材要卖给海边来的福佬客商,高大志说,你来帮忙,顺便看看生意是怎么做的,其实生意就是抱着小狗过门槛。按说,有人突然相邀做生意,这是好事,父亲生前给他排的流年说,“是年有贵人相助”,看来说的就是这件事。可是黄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对前景、对未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黄槐出了复兴楼,又走到那一圈茅草围成的草轮子里,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画一个像土楼的圆圈,一会儿又在圆圈里添上五官,画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这样胡乱地画着,感觉也没什么意思,黄槐把树枝折成了几段,向天空扔去,他看到树枝摇摇晃晃飞向天空,不一会儿就像中弹的小鸟,纷纷落了下来,其中一根还打在了他的头上。这时他也决定了,就跟高大志混一混,能混一天是混一天。
赶圩的人都起得早。黄槐醒来时,复兴楼那些赶圩的人都上路了,他从锅里抓了两条地瓜,一边啃着一边快步走。出了村子,翻过一座山坡,黄槐看到前面几个复兴楼人挑担子的背影,才放慢了一点脚步。
圩天的博平圩一下涌进七乡八里的人,本来就不宽阔的圩街显得更挤了。黄槐站在金财木材行门前,被经过的人挤来挤去,他感觉整条圩街就像土灶上的大锅煮着猪菜,满锅劈里啪啦地滚着。木材行门上挂着一杆旗幡,破破烂烂的,“金财”两个字还很醒目。它还没开门,放眼望去,整条圩街就它没开门。黄槐的眼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着高大志,眼睛看得发直了,也没发现他。
这时,木材行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探出一个打呵欠的瘦高个长脸男子,他一边把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一边呵欠连天地把嘴巴张成一个洞。黄槐连忙走上前,看到里面靠墙竖着两口做好的棺材,还有一口棺材平放着等待刨平,吃惊地问:“这不是金财木材行吗?”
“这是金财棺材店。”打呵欠男子说,“你有什么需要?”
黄槐吓得掉头就钻入人群,心想这高大志是怎么回事?叫我在金财木材行旗下见面,难道博平圩有两家“金财”不成?他穿过重重包围的行人和叫卖声,往前头走去。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尖声骂道:“干!是你啊,阿志佬!”
高大志笑笑说:“你才来啊?有没有在‘金财’门口等我?”
黄槐瞪着眼说:“等你个死人头!那是棺材店。”
“就是棺材店啊,我今天是要试试你,看你脑子好不好用,是不是做生意的料?”高大志伸出两根指头在黄槐的胸前敲了两下,眼里带着讥讽的笑意。
“你把我当作猴子来耍啊?”黄槐说着,握起了拳头,高大志一下把它拉到自己的胸前,往上面擂了几下。
“让你打几下,这样行了吧?”高大志一脸坏笑,话题一转说,“中午我请你吃猪蹄面。”
黄槐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一个妹子走过来,朝高大志喊了一声“哥”,就没入了人群,他的眼光追着她,说:“她是你妹子啊?”
“是啊,我妹妹高大凤,怎么样?”高大志说。
黄槐说:“哦,没……”他还是跟着高大志往前走去,心想这高大凤这么结实,那手臂一定很有力,以后谁娶了她恐怕都打不过她。
高大志又说起他的生意了,他说福佬客商下个圩天就要来了,这次生意能让他赚一笔大钱。黄槐一只耳朵听进去,另一只耳朵就出去了。路过猪蹄面店,黄槐拉着高大志往里面走,说:“你不是要请我吗?”高大志说:“请你就请你。”黄槐向店老板要了两大碗猪蹄面,还要高大志先把钱交了,要是他等下溜掉或反悔不交钱,那自己就只能当掉裤子了。
两大碗香气扑鼻的猪蹄面端上桌,黄槐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立即操起筷子,埋下头,嘶嘶嗦嗦地往嘴里送去大块的猪蹄和大把的面。他抬起头时,碗里的猪蹄全都消灭了,面也吃掉了大半,满嘴是充满劲道的猪蹄,咀嚼出一股享受的快感。
这时,有人跨着大步走进店里,他的身子挡了一下外面的光线,但黄槐的眼睛却是亮了起来,猛地站起身,却叫不出声。
走进店里的人也盯着黄槐看了一下,把右手上的被包卷转到左手,径直走了过来,说:“我快饿坏了。”然后端起桌上剩下半碗的猪蹄面,也不用筷子,往嘴里倒着,倒了两三下就全倒光了。
“阿松头,真是你啊!”黄槐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黄松把他的猪蹄面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不停地搓着手说,“你回来了啊,阿松头,到外面这么久也不写个信?你发财了吧,阿松头?”
黄松放下空碗,抹了抹嘴说:“我饿了,你来赶圩啊?我刚刚才到博平圩。”
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吃着面的高大志目瞪口呆地看着黄松几口就吞下了半碗面,心里暗暗称奇。黄槐为他们做了介绍说:“这是我老哥黄松,这是高溪的高大志。”
高大志听黄槐说过黄松想建土楼的事,觉得面前这个人其貌不扬,想建土楼能建成吗?人不可貌相,也许吧。他起身说:“我是做木材生意的,你建土楼要是需要木材,就来找我,我保准便宜卖给你。”
黄松点头说:“好啊好啊。”然后揽住黄槐的肩头,对他说,“走,我们一起回黄家坳。”
“老哥,这次赚了多少钱?建楼的钱够了吧?”黄槐说。
黄松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问话。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眼光却是灼灼发亮。
“你肚子饿了,就吃碗猪蹄面吧,我也还没吃饱呢。”黄槐说。
“点心一下就行了,要省钱呢。”黄松说。
黄槐心里嘀咕着,这也太吝啬了吧?一碗面也不吃。但他也没说什么,黄松拉着他的手就走出了店子,说:“回家吧,我好久没吃到黄莲做的饭菜了。”
“黄莲做的菜?你再也吃不到了。”黄槐说。
“咦,怎么了?黄莲怎么了?”黄松心头一惊。
“没怎么,她跑了,跟人跑了,写信回来说跑到台湾了。”黄槐说。
黄松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阿松头,你这一跑也是一年多,你到底跑到哪里呢?”
“这个就先别说了,一言难尽呐。阿槐头,你知道吗?我在外面寻访了一些工匠,和他们探讨怎么在陷落的地基上重建土楼,我找到办法了!月港那边有一座大厝建在水边,开头地基也塌陷了,工匠就用松木扎成了木筏样式,那地基就牢固了,陆上千年杉,水下万年松,松木在水下越久越不烂呢……”
黄槐知道,黄松心里还是只有他的土楼。
40
出了博平圩,黄松走得很快,像是赶着去救火一样,一下就把黄槐甩在后面。黄槐一直想知道黄松带了多少钱回来,黄松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避而不谈,他也没了兴趣,脚步就慢了下来。
黄松越走越快,好像脚底下装着弹簧一样,身子一跃一跃,转眼间翻过了山坡,而黄槐还在山麓下。
就要回到黄家坳了,黄松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激情。再翻过一座山坡,就是黄家坳的地界了,他的脚步突然放缓下来,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黄槐,他似乎需要缓和一下心里的情绪。离开黄家坳,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能够回到黄家坳,今天他就要回来了。他站在山坡上望着面前黄家坳的地界,一片苍茫的群山,在峰峦中间开阔的平地上,是河流、田地,还有高高耸立的复兴楼……
黄松看到阳光下流淌的小竹溪,像一条飘带绕着山势,向远方飘动着。小竹溪边的空地上长出了一片茅草,那就是他的天助楼楼址,恍然间,那片茅草消失了,变成一座圆形土楼,在蓝天白云下巍然耸立。他眼睛眨了一下,那浑圆阔大的土楼就不见了,面前是一片茅草围成的环状的轮子,风一吹,草轮子就像要滚动起来一样。
黄槐从后面喘着气走上来,说:“地基坑都长草了。”
黄松说:“那里很快就要长出土楼!”
黄松迈开大步向山坡下跑去,小竹溪就在面前了,那草轮子像是朝着他滚来。从起伏的山路一个劲地跑下来,黄松在小竹溪边刹住脚步,前脚还是刹不住地踩进了溪水里,他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
“阿松头,你真能跑啊……”黄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我刚才一路上在想,古人是怎么说的?成家立业。我们三兄弟都老大不小了,现在父母都不在,你是老大,也该为我们考虑……”
黄松没兴趣听黄槐说话,对他来说,土楼之外的话题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从溪中的跳石走过小竹溪,向着草轮子跑过去,与其说他一头冲进了草轮子,不如说草轮子将他吸了进去。黄松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转着身子转了两圈,心里大声喊叫着,天助楼,天助楼!我回来了!
天空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这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不,他相信祖先们和老天爷也都听见了,他们明白黄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黄松从地基坑里拔起了几把草,他跳下了地基坑里,双手出击,接连不断地拔着草,有的连根拔起,有的从根部卟地扯断。黄槐走过来时,他已经拔干净一版墙那么长的地基坑,手掌都有点磨破皮。
“看你急的,这草用锄头来锄,不是更省事吗?”黄槐说。
黄松说:“我一想到建土楼,这手就闲不下来。”他从地基坑里爬上来,拍了拍手,“我下午去请定水师回来,明天就可以重新开工了。”
“阿松头,我们是兄弟,不是外人,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你这次带了多少钱回来?”黄槐说。
黄松抬头看到黄槐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想了一下,说:“三十大洋。”
“哦,三十大洋?不少啊,你在外面做什么?赚了这么多。”黄槐说。
“我什么都干过,重活脏活,只要能赚钱的活,我都干过。”黄松淡淡地说,“三十大洋是不少,可是建一座土楼是远远不够的。”
“那等攒够了再建吧,我说老哥,这三十大洋,不如先拿来娶媳妇……”黄槐说。
“你又来了,你就惦记着娶媳妇。”黄松说,“不建成土楼,我是绝对不娶媳妇的。”
“你不娶就不娶,还要连累我们跟你一起打光棍啊?”
“你和阿柏头能找到媳妇就娶,我不会阻碍你们。”
“老哥,你是老大,说得轻巧啊,不会阻碍?你得拿出钱来帮我们才对!”
“行,土楼建成了,我还有多少钱全给你们娶媳妇好了。”
黄槐叹了一声,说:“等你建成土楼,那我们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黄松没接上话头,抬脚走出了草轮子,向复兴楼走去。他的脚步均匀有力,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练,黄槐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他怎么为土楼迷狂得这般如痴如醉。
复兴楼门口有人或站或坐,远远看见黄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全都把眼光瞪大了,这不是离家出走的黄松吗?现在又回来了啊?大家的眼光一起落在他手上的被包卷,那瘪瘪的包袱里最多两件换洗的衣服。大家又一起向他的腰身看去,回乡的人习惯把财宝绑在腰间,但黄松的腰间并没什么异样,他行走自如,脚底生风,飒飒飒就走到了复兴楼门前。
“阿松头回来啦,阿松头回来啦!”有人大喊起来。
黄松跨进石门槛,一眼看见三伯黄世金坐在楼门厅,就喊了一声“三伯”,黄世金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哎呀,真是你啊,你回来了。”
一伙人立即包围了黄松,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黄家坳人对出走而又还乡的人总是包容的、大度的,尽管问话多是打听赚了多少钱之类,也是带着关心。有人从后面挤上前,说:“阿松头,回来了,要不要续建土楼啊?”
黄松一看是黄浦,所有的问话都让他感受到一种温情,但这句话最得他的欢心,他洪亮地说:“当然,明天就开工!”
“这就好,只要你继续建下去,我就有希望住上土楼了。”黄浦说。
“放心,天助楼一定会建成。”黄松拍了一下黄浦的肩膀。
黄槐有气无力地跨进石门槛,带着讥讽说:“午饭还没吃饱,说话也这么大声。”
黄松向自家灶间走去,一路上跟灶间里吃饭的人打着招呼,一间间地打过去。黄素早已听到动静,走出灶间,在门口迎接。
“我肚子饿了,还有饭吃没有?”黄松说。
“有有有,桶里的饭够你吃,不够还有地瓜呢。”黄素说。
黄松一头闯进灶间,把手上的布包往墙角一丢,掀起锅盖先拿了一条地瓜把嘴巴塞满,然后从壁橱取了碗就装了一碗米饭,坐在桌前大口地吃起来。黄槐也进来了,嘀咕着说那碗猪蹄面被黄松吃了一半,不然他也不会饿,他看到桌上只有一样咸菜,想了想还是装了一碗饭。
“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家里没什么菜。”黄素说,“我给你煎几个蛋。”
黄松大口吃着饭,等黄素煎好两只荷包蛋,他已经吃饱了。黄槐听说要煎蛋,放慢了吃饭速度,黄素端上香喷喷的煎蛋时,他的筷子及时地扑了上去。
黄素告诉黄松,黄世郎做了爷爷了,黄莲和货郎黑皮一起跑到台湾了,黄虎成家了,黄莺出嫁了……黄松心不在焉地哦了几声,起身说:“我去江坑找定水师……”
“哥,你应该先去看看郎伯,恭贺他当了爷爷,这样人家才不会说你不懂礼节。”黄素提醒说。
黄松愣了一下,心里并不是很情愿,但想到现在要续建土楼,确实有必要和他进一步缓和关系,便点了点头,说:“好吧。”
黄素知道黄松回来什么也没买,特地交代说:“你别空着手,给他孙子包个红包吧。”
黄松咬咬牙,心想包就包了。黄素从壁橱里取出一小块红纸,黄松狠心摸出一个五角钱的铜板,包成了一只红包,便推开腰门,往黄世郎家的灶间走去。
黄世郎不在灶间,里面只有一个女子从锅里舀出猪菜,倒在一只木桶里。黄松一看很面熟,原来是林坑的林玉华,她正式过门了,神情显得有点迟钝,看着黄松看了一会儿,似乎还没认出他来。
“郎伯呢?郎伯吃过饭了吧?”黄松站在门口说。
林玉华不吭声,挑起两只猪食桶走出灶间。黄松避到一边,一只桶从他膝盖上擦了过去。看着林玉华走去的背影,那腰胯的扭动之间似乎还透着一种反感,黄松想,几年前的事她还记着仇不成?他也没多想,就走上楼梯,刚刚走到四楼的楼梯口,就看见黄世郎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边哄着一边在廊道上走着,那动作神情完全就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郎伯。”黄松叫了一声。
黄世郎抬头一看是黄松,说:“你又回来了。”
“郎伯,恭喜你呀,当了爷爷,天天有孙子抱了。”黄松走上前,看了一眼襁褓中似睡非睡的婴儿,掏出红包放在他的襁褓里,“让他好养好带,快快长大。”
黄世郎看了一眼那红包,没说什么。
“郎伯,我……”黄松支吾着,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你这次回来,要续建土楼?”黄世郎沉着脸问。
“嗯,续建,一定要建成。”黄松点点头说。
“阿松头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你一条道走到黑啊。”黄世郎说。
“郎伯,我、我在祖宗神位前发过誓的……”
“这次你又带了多少钱回来?”
“郎伯,钱是不多,最主要的是我有信心……”
“信心?”黄世郎冷笑了两声,“阿松头,我建议你还是把钱捐给江夏堂,让族里统筹安排……”
“这不行。”黄松立即打断他的话,“族里人多嘴杂,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建土楼?”
“你是觉得你个人比整个江夏堂还能干了?”
“这不是,我没这么觉得,我是江夏堂的子孙,土楼建成了也是江夏堂的一份功绩。”
黄世郎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扭头向前面走去。
这似乎是黄松意料到的情形,他也没再说什么,愣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下了楼梯。
走到一楼廊道上,黄松的眼睛突然一亮,楼门厅急匆匆走进来的人不正是江定水吗?他正想到江坑去找他呢,他倒找上门来啦。走进复兴楼的江定水也发现了天井这头的黄松,两个人隔着天井,异口同声地叫起了对方:
“定水师!”
“阿松头!”
两个人冲下天井,向对方跑去。
“阿松头,你回来了啊,我在博平圩听人说,就直接跑过来了。”
“是啊是啊,定水师,我正想去找你呢。”
两人在天井中间激动地相遇了,江定水伸出两手插进黄松的胳膊里,把他往上托起来摇了一下,说:“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黄松嘿嘿笑着,说:“你和我姐过得还好吧?”
“很好,很好,”江定水把黄松放到地上,乐得合不拢嘴。
“这就好,定水师,这回可要看你的了。”黄松说。
“没问题,没问题。”江定水说,“刚才经过那楼址,我看到地基坑都长草了,不过我寻思,你一回来肯定就要大干一场。”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受苦受难,都是为了这土楼。”黄松说,“定水师,陷落的地基怎么处理?我在外面也寻访了一些工匠,下面用松木扎成木筏式,这是可行的。”
“是啊,只不过要用很多木料,造价贵了许多。”江定水说。
“用多少木料,这倒不要紧,”黄松说,“这块地是我父亲亲自选的,他说这块地很发人呢。”
两人边说边出了复兴楼,手比划着,肩膀不时碰一下,卿卿我我似的,往小竹溪边走去。
走到了茅草飘动的草轮子前,黄松和江定水的眼光扫了一圈,心里都有一种感慨。两个人前后脚跳下地基坑,用手拔着茅草,把石块上的土用脚推开之后,那青蓝中夹杂土锈的石块又露了出来。
“其实,用松木垫墙基的办法,以前人都用过了。”江定水蹲下身子,用手拨开了石块的所有积土,“用松木一横一竖交叉摆放三层,这松木至少要海碗那么粗,形成木筏式的墙基,在墙基上再砌土墙脚,这样肯定就行了,上面再大的重荷墙基也能承受。”
“嗯,我在外面听到一些工匠也是这么说的,月港有座老房子建在水边,现在还能在水下摸到松木垫的墙基。”黄松说。
“没错啊,阿松头,可这至少得用三百根粗大的松木啊。”江定水直起身说。
“三百根就三百根,只要土楼能建起来。”黄松说。
“我家里有三五十根松木,明后天我找个车全拉过来给你用。”江定水说。
“感谢啊,定水师。”黄松心里热乎乎的。
“你对我那么仁义,我自然要竭尽全力帮助你,几根木头就别提了。”江定水说。
两个人又一边说着建土楼的事,一边走到复兴楼门口,江定水要回江坑了,他对黄松说:“我今天是赶圩,一听说你回来,什么也没买就跑过来,等下回家要被你老姐骂了。你放心,我明天就搬过来。”
“好,你和我姐一起过来。”黄松说。
两人告别后,黄松走进土楼里扛了一把锄头,来到长满茅草的地基坑,开始锄草。草是从落在石块上的积土里长出来的,根系并不深,所以锄起来不大费力。有时锄头不好到达的地方,黄松就直接用手拔起草来,扔到地面上。
太阳快落山时,黄松差不多锄掉了一大半的杂草。这时黄浦也扛着锄头来了,从另一头下了地基坑,嚓嚓嚓地锄起草。
锄倒的草像尸体一样不断被扔上来,躺满了地面。两个人慢慢合围,最后两把锄头当地碰在一起,孩童似的又故意碰了一声,两个人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明天就可以正式动工了。”黄松说。
41
家里所有的碗口大小的松木,从二楼禾仓、三四楼卧室搬了下来,全放在天井的阳光里,这些晒着日头的不同年代储存的松木,在阳光里暖暖地哈着气,散发出一股久远的气息。
黄松用脚踢着松木们,像是一个个点名似的,有时弯下腰,用手剥下一块皮,就像给老朋友捋一下头发。望着躺在地上的松木,黄松有一种巡视检阅的感觉,它们就像准备出征的勇士,黄松想,我的天助楼就靠你们了。
五叔公黄长寿扶着门框走出灶间,向黄松招了招手。黄松便走过去,黄长寿瘪着嘴说:“阿松头,我床铺底下有几根松木,你上去搬,全给你了。”
“这个、五叔公,你自己要用吧?”
“我寿庭(棺材)都做好了,还用什么用?”
黄松走到黄长寿面前,说:“五叔公,到时我给你分一间房。”
黄长寿笑呵呵的,上下仅存的两颗牙也笑得要掉了一样。
黄松走进四楼黄长寿的卧室,床底下黑糊糊一堆,伸手一抓就是厚厚的蜘蛛网,他用力拖出了一根木头,一看是放了多年的干透的松木,心里像是得了一笔横财似的高兴。
这些晒过日头的松木,黄松一肩扛起一根,长长的松木在肩膀上轻轻荡着。他心里充满着一种庄重和肃气,脚步便显得特别沉着,走出复兴楼,向天助楼的地基坑走去。
把天井的松木全扛到楼址不久,那边山路上传来一阵咕噜声,黄松扭头一看,原来是江定水拉着一辆装满松木的板车来了,正是微微下坡的路段,江定水两手扶着车把小跑着,车斗的松木上坐着钟五妹,享受一般地晃着身子。
“嗬!”黄松喊了一声。
江定水看到了黄松,兴奋地迈开步子,手上拉的板车便咚咚咚地快了起来,像撒开蹄猛跑的野马,坐在松木上的钟五妹又刺激又害怕地尖叫起来,叫声里却透着一种亢奋和得意。
黄松看着江定水拉着板车跑下来,刚开始是带着炫耀似的满脸通红,但黄松很快感觉江定水脊梁骨发冷了,因为他的脚步刹不住,脸色都转青了。坐在高高松木上的钟五妹更是吓得抱紧了松木。
“慢、慢点……”黄松大跨步冲上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一边的车把,嘴里哈着气,像对脱缰的奔马好言相劝一样,和江定水一起拉住车把,两个人四只脚在地面上擦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这才把板车停稳了。
江定水额上惊出了一片冷汗,扭头看车斗上的钟五妹说:“你、没事吧?”
“都是你,让我坐到上面过什么瘾,要不是我老弟,今天我们有好看的了。”钟五妹抚着胸口说,从松木上跳了下来。
“定水师,看不出你还像儿童一样好玩,越活越年轻啊。”黄松说着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江定水也不得不跟着笑了几声。黄松知道他心里还像敲小鼓一样咚咚咚跳个不停。
钟五妹嗔怪地瞟了江定水一眼,说:“还不跟我老弟道谢一下?”
黄松说:“自己人就不用行生份礼了。”他换了话题对江定水说,“定水师,你这车松木都这么粗大,地基没问题了。”
江定水从车上搬下工具箱,说:“干活吧。”
黄松抬头看了看洋高尖上的日头。黄柏用锄头柄挑着一只竹篮来了,放下篮子,取出里面的香烛、鞭炮和一只缚住双脚的鸡姑娘。
重新开工,简单的仪式还是必要的。钟五妹自觉地回避了,到复兴楼帮黄素做饭去。黄松和江定水分别点了香烛,把鸡的脖子拧断,滴了几滴血在吉符上,蜡烛竖起来,手上握了一把香。黄松跪下来拜了拜祖先、天公和土地,心里只有一句话:保佑我吧——保佑我顺利建成天助楼。江定水则专门拜了鲁班爷、吕洞宾、杨筠公和其他各路神仙。
放过鞭炮,黄松和江定水就开始干活了。他们跳下塌陷的大脚坑,拉着皮尺丈量了坑道的宽度,选了几处丈量之后,发现宽度相差无几,这地基坑挖得还是比较均匀的。江定水心中有数,走到地面上,支起木架子,用锯子把松木锯成地基坑那么宽的长度,黄松和黄柏搬起锯好的松木放到坑道里。
拉锯声叽咕叽咕的像松鼠欢叫着,带着一种明快的节奏。黄松黄柏兄弟的脚步无意中踩上了节奏,来来回回,就像在乐曲伴奏下的起舞。
黄松告诉黄柏,竖的铺一层,横的铺一层,放横的松木就不用锯了。江定水锯的松木赶不上他们抬,他们就抬起未锯的松木扔到坑道里,乒乒乓乓,松木撞击发出坚硬的声响,像是江定水锯曲中激越的鼓点。
“这大脚坑好像吃木头的大嘴,你一扔下去它就吃掉了,什么时节能填满啊?”黄柏对黄松说。
黄松看着深谷一样的地基坑,眉头也拧紧了,但他还是对黄柏笑了一下,说:“总能填满它。”
江定水放下手中的锯子,直起身歇了口气,走到坑道边看了看,说:“松木相叠的地方,我看要用竹片扎紧,这样更牢固一些。”
黄松下到坑道里,竖的铺放了十几根锯好的松木,每根间隔两只拳头那么远,然后在上面横放几根松木,整个人站了上去,受力的松木往下压着,丝毫也没有移动。他抬起头对江定水说:“你看,这需要吗?”
“你现在一竖一横才叠一层,最后要叠三层呢,受力时松木之间可能滑动,要扎上竹片以防万一。”江定水说。
黄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要用细竹片,用水煮过,又韧又硬。”
午饭后,多了黄槐、黄浦等五个人来帮忙,地面上的松木全部用光了,一竖一横差不多铺设了一层。这也就是说,还需要两倍数量的松木。
“这大嘴啊,吃了这么多松木。”黄柏指着地基坑说。
黄松盯了他一眼,心里正愁着松木,他的话听来就觉得很刺耳。黄浦走了过来,说:“阿松头,我家松木积了一些,可是大水都冲走了,后来才捡了几根回来。”
“有一根是一根。”黄松说。
黄浦对其他几个人说:“阿松头建这土楼,我们都是有份的,大家有木料都要捐出来。”众人附和着赞同,黄松听了心里宽慰了许多。本来,预算里就要采购木料的,单单垫墙基就需要大量的松木,而自己建这土楼,在族里得不到黄世郎族长的支持,出来响应的人少之又少,他一直不敢指望能获得多少捐献,反正先凭自己的力量,慢慢把土楼建起来,族人自然会慢慢发现他的真心,会受到感动跑过来帮忙。
吃过晚饭,黄松走出灶间,走到楼门厅时,有人问他:“阿松头,你当真要在那烂地上建土楼?”黄松正色地说:“那地下面是烂了一点,但那是块风水宝地。”又有一个人问:“你建得起土楼?你这次赚了多少钱回来?”黄松说:“钱不是很多,主要是我有信心。”
“信心?信心是什么东西呀?”楼门厅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黄松觉得这个问题跟他们说不明白,似乎也不值得说,他只有用行动才能证明,有朝一日,土楼建成了,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他了。
出了复兴楼,黄松向山坡上的茅棚屋走去。依山势而建的茅棚屋,高低错落杂乱无章的房屋漏出微弱的灯光,像萤火虫一闪一闪。黄松走进第一间房屋,主人睁大眼睛辨认出黄松,说了声“好罕啊”,黄松说:“天助楼今天开工续建了,你知道吧?”
“你真能建成土楼,我不信。”那人背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信呢?”黄松突然很有耐心地问。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人怎么建得起一座土楼?”那人又转过脸来,满脸在黑暗中闪着疑惑。
“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后就从我黄松开始有可能了。”黄松说。
黄松说得过于拗口,使对方越发迷茫。他发呆的眼光拉直了。黄松说:“反正,你等着瞧吧。”黄松轻轻地说着,心里却是很用力,因为这正是他一向的态度。
刚刚走到黄浦家的茅棚屋门口,黄浦一手就把黄松拉进门,带着他走到角落里,用脚踢着地上的木头说:“你看,就这些,我全捐出来。”
黄松看到地上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具体的粗细长短也看不清,还是很感动地拍了一下黄浦的肩膀说:“感谢你啊。”
“你跟我说实话,阿松头,这土楼多久能建成?”黄浦说。
黄松想了想,说:“你也知道,很多土楼历经好几代人才建起来的,但我发誓这天助楼一定要在我手上建成。”
“要是在你手上能建成,那我还有机会住它几年。”黄浦笑了一笑,眼光在昏暗中闪了一下。
“不建成天助楼,我不结婚成家。”黄松的手从黄浦肩膀上收回来,两手握成拳头碰了碰。
“你就是一根筋,你能做成事,我相信。”黄浦说。
42
五天后,第一道工序完成了,用松木垫墙基,那一竖一横扎成木筏式的松木,像磐石一样镇在地基坑里。黄松在上面来回走了几趟,用脚使劲地跺着,再怎么跺也是纹丝不动,他知道这些松木将要承受的可是几千倍甚至上万倍于自己的重量,那时也能是纹丝不动吗?黄松相信是这样的,内心也在暗暗地祈祷着。
原来预计要用三百根松木,结果用了将近四百根。黄松毫不犹豫地告诉江定水,只要稳固,该用多少就多少,绝不能省这个钱。除了黄浦等人陆续捐出近一百根松木,另外二百根松木有的是借来的,有的是赊来的,还有的是买来的。
江定水转头看了一下黄松,随即把头扭开,黄松的表情和目光过于深沉,他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此时的黄松也是沉默无言,在松木上走着走着,停下来,跺几下脚,又继续走。他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情,要是“大脚坑”不塌陷,现在能夯到第几层呢?现在从头再来,时间延宕了,又多花了钱,也许这是要考验我呢,祖先在天上看着,他们要看看我有没有信心和毅力。说实在的,黄松第二次离家在外头漂泊的时候,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似乎只是一闪念,立即不断地使劲地掐着自己手上的肉,让自己在疼痛中骂着自己,不行,不行,要是放弃你就不是黄氏子孙,你就不是人!黄松庆幸墙基成功地垫了起来,这也是自己成功地经受住了考验。
晚上吃饭时,江定水发现桌上多了一碗红烧猪蹄肉,黄松从外面走进来,说:“晚上喝两碗庆祝一下。”
鲜红的米酒倒在碗里,映着两个男人的脸。江定水端起碗,朝黄松手中的碗碰了一下,说:“是要庆祝你一下。”
黄松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定水师,你辛苦了。晚上你可以回家去一趟,我老姐把你的耳朵都念红了。”
江定水放下碗,摸了摸发红的耳朵,说:“我这是喝红的……”
黄松笑了起来,他不说话了,什么都明白一样地保持着微笑。
吃过晚饭,江定水也不用收拾行装(几天干活换下来的衣服黄素帮他洗了),空着手走回江坑。钟五妹在家里等着他呢,他一边对黄松说明天早早回来,身影倏地就没入了夜色中。
人家回去看老婆,自己没有老婆可看,黄松转身进了土楼,到天井的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又洗了洗脚,就上楼准备睡觉了。
月亮刚刚升上来不久,从复兴楼的屋顶望出去,像个椭圆形的盘子,原地不动地转着。月光下的土楼,各种喧哗也显得轻柔了许多。大人喊孩子洗澡、小儿啼哭、后生子吵嘴……总是相似的声响。黄松走到三楼,听到一阵压抑的哭泣,开头他以为是某种幻觉,但耳朵里实实在在飘荡着这若断若续的声音。他循声走去,发现走到了黄虎的卧室门前。黄虎动不动就对老婆又打又骂,他多少也是听说过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头便睡。
半夜里,黄松起床撒尿,又听到黄虎卧室里传来嘤嘤嗡嗡的哭泣,像孤独无助的小猫一样哭得不停。此时的土楼万籁俱寂,黄松想肯定有许多耳朵被这哭泣声惊醒了,但没人愿意走出来,他要是走出来,压根没什么名目,甚至有多管闲事的嫌疑,想想还是忍下了。
第二天,黄松早早起了床,走到一楼廊道上,呼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林玉华从天井的水井里打起水,提着两桶水向廊道上走来。黄松眼光瞄了一眼,看到她低眉顺眼,两只眼睛红红地肿起。这应该就是半夜挨打而哭泣的结果了。黄松知道林玉华对自己并没什么好感,他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就要往自家灶间走去,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林玉华提水走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手上两桶水摔在地上,一只水桶都破开了,她整个人往前趴下,幸好一只手撑到地上,才没有摔成嘴啃地。黄松想也没想,就大步走过去,从地上双手扶起林玉华。
林玉华站起身,一看扶她的人是黄松,立即甩开他的手,好像他的手是毒蛇一样。
黄松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
黄虎正好从楼梯口走下来,看见了面前的一幕,气冲冲地走到林玉华面前,骂道:“笨女人,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平路也能摔倒,你干脆摔死在这里好了。”林玉华一声不哼地弯腰收拾那只桶箍散开的水桶,黄虎似乎余兴未尽地冲着黄松的背影骂了一声:“你逞什么能?趁机吃豆腐啊?”
黄松愣了一下,还是克制住自己,走进了灶间里。
黄松吃过了早饭,黄槐黄柏才前后脚进了灶间,不是呵欠连天,就是一直揉着眼睛,他们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心里很看不惯。黄松说:“今天去捡石块,上面要砌‘小脚’用的。”
“老哥,今天我没空去了。”黄柏说。
“你有什么事?”
“田地里的活儿啊,田地里不管不顾,我们吃什么啊?”
“不是说田地的活交给阿素吗?”
“阿素,一个妹子,能做得过来?”
黄松在灶间看了看,没看到黄素,也就没说什么了。墙基垫起来之后,上面要重新砌个一米高的“小脚”,原来沉塌的“小脚”留下的石块,这次有一部分填充进墙基了,还需要到大石坑再挑一些回来,这算是重活儿。来帮工的也就几个人,一起去挑的话,恐怕要挑一天。他不想去求人,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多干一些,多吃一点苦。
提着几只竹筐,走到楼门厅时,黄松看到黄世郎抱着孙子坐在槌子上,一副悠闲满足的样子,心想族里指望着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看黄世郎这慢悠悠的神情,一百年也建不成啊。黄松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郎伯。”
黄世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眼光看着襁褓里的孙子,挤着眼逗着他。
挑了一天石块的黄松晚上回到灶间里,累得全身快要散架了,他偶然听黄素说起黄柏今天并没下田地,而是独自跑到博平圩去,也不知是做什么事,黄松一听火气就呼地窜上来。
黄柏漫不经心地瞥了黄松一眼,说:“你要建土楼,有本事你发动全族的人啊?你就只会做死累死我们三兄弟。”
“亲兄弟你都不肯帮了,我还能指望谁?”黄松忍着气,瞪着黄柏。
“我也想帮你呀,可我也有自己的事。”黄柏说。
“现在建土楼就是最大的事。”黄松说。
“对你来说,是大事,对我来说,那就要看我高兴了,可以是大事,也可以屁也不是。”黄柏说。
“你!”黄松猛地一把抓住黄柏的衣领。
黄槐不得不起身劝架,说:“说说而已,也没什么。”他的话里也透着对黄松的不满,“江夏堂没人才,你牵头要建土楼,别人不支持,我们两兄弟还是支持你的,可你也没必要……”
一声叹息从黄松鼻子里徐徐飘出,他悻悻地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