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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定水一边砌“小脚”,一边指导黄松做泥。做泥就是配制夯墙的土。土楼平地起,“大脚”“小脚”是基础,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坚固的力量,而支撑楼体的力量则来自夯土墙。做泥便是夯土墙的关键的工艺。
做泥的红壤土,举目都是,“大脚坑”挖出来的一堆一堆,不够还可以从山坡脚下再挖,要求是没有腐殖质的生土,加上砂、石灰,然后经过充分发酵成为熟土,最后加入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红壤土、砂和石灰又称三合土。三合土的调匀和发酵,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在土料上泼一些水,把土料全部湿润之后,那手中的锄头就不能停了,要反复地把土料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翻锄后堆成一堆,晚上在上面铺盖稻草,这样可以加快发酵。第二天又继续翻锄。久远的年代里,人们建造土楼,往往在前一年的冬闲时节就做好了泥,堆成一堆一堆的,不时摊开来翻锄,再堆上,以备来年使用。现在没这么多的时间,江定水说其实土料只要经过十来天的发酵,就可以发酵得很好了,保证夯墙后不会开裂,墙面用大板拍实,再洒上水,用推光石磨平,便像镜面一样又光又平,而且坚固无比。
“不过,阿松头,你要勤力翻锄,让它发酵得越老到越好。”江定水说。
黄松手上握着锄头,一刻也没有停下地翻动着,那锄头就像是从他手上长出来一样的,在土料堆里上下飞动,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三合土做出来的泥一堆一堆,散发着一股熟烂的浓厚的气息,好像烂菜叶沤熟的气味,棍子一样漫天飞舞着抽打着人们的鼻子。每当黄松深深吸一口空气,那气味就哐当在鼻子上敲一下似的,让他感觉到一种晕乎乎的幸福。别看这些泥软绵绵地团在地上,当人们用力气把它们夯筑起来,它们就是坚不可摧的墙体了。
“小脚”砌起来了,黄松让江定水回家休息两三天,人家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家里总需要他回去,而刚砌好的“小脚”也需要干定紧缩一下。
翻开三合土堆上的稻草,黄松看到做出来的泥细腻均匀,就像刚刚蒸出锅的烧卖,热腾腾的,暖乎乎的,他真想捧起来吃一口啊。
为了让三合土更加粘固,更加持久,要在里面加入少量的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这先把糯米磨成粉,加入冷水调匀,然后又注入大量的开水,做成稀薄的粉浆,明晃晃的光可照人,然后加入红糖,等糯米汤水冷却后,又加入事先准备好的蛋清。开始搅拌调匀,必须使红糖和蛋清彻底融化在糯米粉浆之中。红糖、蛋清所占的比例很小,在添加的过程中全凭感觉来放,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大要紧,最关键的是要让糯米粉浆和它们充分融解,变成不可分的液态才能使用。
调好的糯米粉浆倒进发酵的三合土,翻锄和匀,就可以正式开版行墙了。
这天晚上,黄松专门交代黄素杀一只鸡,多做几个菜,要请定水师和明天夯墙的人好好吃一顿。他还找了一块红纸,贴在了墙槌版上。
“大家把这碗酒喝了,祝我们行墙顺顺利利。”黄松起身端着酒碗说,仰起头就把碗里的酒咕噜咕噜地喝得喉咙响。
“顺利。”“顺利!”“顺利!”桌上的人都端起酒,说着祝辞,喝出一片响声。
黄松放下空碗,心头热乎乎的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一下头,他坐了下来,用筷子挟起鸡腿到江定水碗里,又给黄浦和黄来分别挟了一块鸡胸脯。两个弟弟是自己人,他就没给他们挟了,说:“大家不用客气,晚上吃饱睡好,明天要行墙了呢。”
夜里黄松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垫起墙基,砌好“小脚”,明天就要行墙了,睡不着似乎是注定的,像上次那样地基突然沉塌的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但是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有一种期盼,希望天快快亮了,快快鸣炮动工,第一版的墙顺利地夯下来,第一周的墙顺利地夯下来,他的心就会慢慢踏实,看着楼墙夯高,他慢慢就会心花怒放,可是现在,他只能在床上翻着身子,全身好像攒足了劲,却不能握起夯杵尽情地捣几下。天快亮时,黄松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听到听到沙啦啦的声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开了门就向楼下跑去。
那水声来自于黄世郎每天早上的撒尿声,在黄松听来,显得特别刺耳,而且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黄松咚咚咚踩着鼓点一样,一口气跑到楼门厅,打开大门就往小竹溪方向跑去。
天色熹微,清冽的晨风像旗子一样,在他耳朵边猎猎吹响。黄松的脚步踩在晨露未干的地面上,发出刷刷刷的湿润的响声。他猛跑到天助楼前,看到圆圆一圈的“小脚”完好无缺,地上一堆一堆发酵的土料像还在沉睡一样,这才大口地往外呼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朝天空挥了两拳,最后一拳似乎打在正在升起的太阳上面,太阳晃了一下,日光抖落一地。
绕着“小脚”走了一圈,黄松大步走回复兴楼,走进天井,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认真的洗了把脸。江定水起床下楼了,两个弟弟也起来了。灶间里的黄素已把早饭煮熟。
清早的土楼,一片嘈杂中流淌着叮叮当当的生机,这是一支客家山歌调子,在黄松心里盘旋起伏着。这种土楼里的生活景象,几乎每天都是相似的,今天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兴奋和振作。
吃过早饭,黄松兄弟和江定水师傅带着一副墙槌版、两根夯杵、四支圆木横担、一把大拍板、两把小拍板,还有一盘绳线、一把鲁班尺、一把三角尺、一把水准尺,还有铁锤、铁铲、丁字镐各一把,泥刀、泥锄、木铲、畚箕若干,一行人在复兴楼人的注视下,出了复兴楼,沿着土路向小竹溪方向走去。
黄松心里特别有一种庄严感,一行人有意无意地形成一个队列,步伐一致地走出土楼,这多像一个正规的仪式:壮士出征,走向前方,建功立业。大家手上带着的工具虽然简陋,但它们却富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够夯造出雄奇伟丽的土楼。这也正如壮士用以建功立业的武器。
走到了天助楼的“小脚”前,大家把手上的工具靠“小脚”放着。这些土楼乡村习以为常的粗陋的工具,像亮相一样,展示着它们或长或短的形象。墙槌版上贴着红纸,它是用硬杉木做成的框状墙模,长约2米,高50厘米,一头是固定的,另一头是开放的,可以灵活拆卸。在所有工具里,它是最富有母性的,雍容大度,土墙将在它的内空里夯起。
黄松率众人向着前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他取出一挂鞭炮,点燃后,就提在手上炸响,劈里啪啦满天震响,他手上像提着一条扭动的大蛇,眼看蛇信子就要咬到手上,他才往天空中一扔,一串脆响在大家的头上炸开,像掠过一群麻雀,炮屑飘飘洒洒落了下来,红艳艳的落在大家的头上、身上,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对黄松说着“顺利”“顺利”,黄松一一拱手回礼。
第一版墙是所有土墙的开始,自然很关键,质量要求也是最高的,黄松和江定水要亲自来夯这第一版墙。一般说来,第一版行墙顺时针或逆时针都是可以的,黄松对江定水说:“我们就顺着开始吧。”江定水说:“顺,好,好彩头。”
墙槌版放置在“小脚”上,下面放两根圆木横担,往两头伸出一点点,像两只耳朵一样,墙槌版开放的那一端用木卡卡住。江定水眯着眼瞄着墙槌版横封中间的竖直刻线和一条铅垂线,左一点,右一点,轻微移动着墙槌版,使这两条线重合,这就说明墙槌版和地面是垂直了。
黄槐、黄柏和黄浦从发酵的熟土堆里挖土装满了畚箕,端过来倒进墙槌版里,这时黄松手握夯杵,早已跃跃欲试。这与人等高的木杵,一头大一头小,他两手握在中间,那熟土倒进墙槌版里,触碰到它的小头,它就像自己跳起来一样,一下一下地往下捣着、压着、夯着,嘭、嘭、嘭,发出急促的声响。它的小头上好像有一个开关被打开了,它怎么也停不下来。
对面的江定水手握夯杵,一上一下显得很有节奏,对黄松说:“你不用这么急猛,用力均匀就行了。”
黄松看了江定水一眼,似乎有点羞涩地低下头,他手里的夯杵平静了一些,一起一落,慢慢跟上了江定水的节奏。两根夯杵在熟土里发出结实有力的声响,这经过特殊配方(添加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的三合土干湿适中,不软糊,不夹心,两根夯杵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重一轻,一清一浊,好像默契的二重唱一样。
第一夯层夯实了,熟土又倒进来了。一般说来,一版墙至少要4个夯层以上,多的达到九个夯层。江定水事先跟黄松商量过,他们这天助楼最多夯七个夯层,一边往上一边减少,到最后第五层楼时,每版墙只要夯四个夯层就行了。为了加固,同时也为了省料,江定水在夯墙过程中加进了片石和竹片、杉木枝,它们在夯实的熟土里就像筋骨一样紧密凝聚着所有的土料,这在俗话里叫做墙梆。
第一版墙夯好了,卸下墙槌版,用铁锤轻轻打了两下圆木横担,从大头这一端抽出横担,只须抽出一根,另一根可以留着再用,因为开敞的版尾正好夹住上一版。每一版的连接都是套接,下一版的墙槌版要套住已夯好的上一版,这样墙面上就不大容易看出连接的痕迹。一个人迅速固定版位,打下木卡,另一个人立即牵起绳线确定墙体厚度,如果墙体过厚便用泥铲铲去,然后操起大板,在刚刚夯好的墙面上拍打着,怦怦砰,像打棉被一样,这叫过大板,目的是要把墙体拍击得更加结实。接着补墙,把横担抽出的洞用细嫩的补墙泥补上,墙面上有小缝隙的,粗疏不平的,先洒上水湿润一下,抹上补墙泥,用小板拍打几遍。补墙后,还要最后过一次大板。大板在墙面上的拍打,轻重有度,怦怦砰,啪啪啪,跳荡着一种悦耳的韵律。墙体在拍打下变得更加坚固,墙面也闪出照人的光洁。
这边拍墙、补墙,那边早已把墙槌版的木卡打好,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又开始行墙了。拍墙声、夯墙声,还有人的呼吸声、号子声,还有不远处小竹溪的潺潺水声,交织在一起,有起伏,有跌宕,像一部多声部的作品,在空中回荡着。
第一版墙之后,江定水负责拍墙和补墙,他把一版墙两面都侍候好了,稍歇口气,其实也不闲着,眼睛在墙面上扫来扫去,以期发现遗漏的缝隙,尽管整版墙让人感到相当完美,但总会有这里那里一点一滴的不满意,他毫不犹豫,立即动手弥补。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匠师,他知道开头误差一点点,后面就会难以收拾,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更重要的是,他被黄松的仁义和毅力所感动,他要建造一座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土楼作为报答。这版墙细细巡视过无数遍,反复查验,终于感觉可以的时候,那边夯的下一版墙也结束了,他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拍墙和补墙了。
夯墙由黄松和黄浦、黄槐和黄柏四人两组轮番上阵。黄来身体不好,又有点驼背,他负责打杂,夯墙要加入片石,就搬来片石,定水师需要一人帮忙拉绳线,就让他帮忙拉线。看着墙一版一版地延伸,黄松的眼光也在拉长,有一种喜悦从眼里一直通往心里,蓬蓬勃勃地滋长起来。在他的耳朵里,拍墙声和夯墙声都比夜莺的歌声动听多了。
快到吃午饭时分,黄素送来一大锅排骨咸菜粥,黄素说干活辛苦,先给大家点心一下。六个男人围拢过来,一人端起一只大碗,吃出一片响声。一大锅排骨咸菜粥,眨眼间就消失在六个男人的肚子里。他们抹着嘴,打着嗝,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情,这也算是休息了一下,身上的体力明显得到了补充。
黄昏日落的时候,行墙一周。望着圆圆一圈的土墙,黄松知道这不是在梦里,这是他面前的真实景象。圆圆的土墙高过人头了,在暮色中闪着土质的幽光,明天它们要继续往上长,它们将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地往上蹿,直到有一天,他要昂起头来看它。从土地里诞生,向着天空攀升,这就是一座土楼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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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行墙一周之后,随着墙体的升高,加上劳作的疲累,第三天,那个驼背的黄来也没来了,据说累得腰都要断了,五个人分工协作,到了天黑还是没办法圆满地行墙一周,留下一个四五根扁担长的缺口,那至少是四版墙。
走回复兴楼的路上,大家脚下的声音显得特别滞重,双腿似乎带不动疲惫的身子了。黄松落在最后面,有些工具需要他收拾,他不时还要回头看了看那在夜色中挺立的土墙,墙体微微泛白,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身体上的疲劳让他不想说话,但精神上的亢奋却又使他频频回首。
“这已经很快了。”江定水对黄松说,“大家都很吃苦。”
黄松正想说,今天要是手脚快一点,就可以把那缺口夯满了。江定水的话抢在他前面说出来,奇怪,他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黄松就没话说了,低着头啪哒啪哒地超过了前面的黄槐等人。
吃过饭,黄松对大家说:“白天做累了,晚上都早点睡。”最后他把眼光转到江定水面前,似乎别有意味地多看了一眼。江定水本想吃过晚饭回家一趟,这时也打消了念头。
第四天,黄浦家里有事,没有来,工地上只剩下三兄弟和一个匠师。墙体已经夯高到第三周,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添加片石,需要爬着木架子爬上爬下,要多花费不少时间,而且黄槐黄柏动作明显慢了许多,有时面面相觑就是一阵发呆,或者从木架子爬下来,说要撒尿,一去就几筒烟工夫。
第三周的四版墙整整夯了一天。收工时,黄松忍不住对江定水说:“照今天这样子……”他不由叹了口气。江定水说:“人手少,就是转不过来。有几个人跟着我在外面做泥匠,不然我把他们请来,只是这要给工钱的……”
说到钱,黄松就沉默了。他也知道,把平时跟着定水师做的那几个人请来,进度肯定就快了,可花费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他很难撑得下去。
吃晚饭时,黄松让黄素把留着明天的一大块腊肉都炒了,对江定水和两个弟弟说:“肉吃不够,夯墙都抬不动胳膊了。”他吩咐黄素,明天邻村要杀猪的,去割一块腿肉回来。
这一餐饭多了一盘腊肉炒大白菜,大家都吃得比较痛快,满嘴油光发亮的。吃过饭的江定水和黄槐黄柏陆续离开了灶间,黄松一边剔着牙一边对准备上桌吃饭的黄素说:“我给你的钱还有吧?”
前些天黄松给了黄素五块大洋,让她买做泥用的红糖、鸡蛋,剩下的买肉办伙食。这么多天下来,黄素省着用也用完了,前天买肉时她已经贴进了自己的私房钱。黄素说:“明天割肉就没钱了,不然我把老妈留给我的玉镯当掉吧?”
“玉镯?别当,我再给你一块吧。”黄松说。
“老哥,现在还没起一层,马上又要做泥夯第二层,你的钱还是……”黄素说。
黄松在身上口袋里没摸到钱,他的钱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他记得清楚,还有十一块钱,很快就要夯到第二层,接着就要上棚枕,开销将越来越大,这点钱很快就会用光……钱花光了怎么办?他蹙着眉头,干脆就不去想了。反正墙已经夯起来,真正到了缺钱缺料那一天,再停工想办法吧。湿夯的三合土墙停工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几十年,都无损它的坚固。当然,黄松不会让它停这么长时间的。黄松想了想,对黄素说:“我等下给你一块,你明天割点肉,想要马儿跑得快,就要给它吃饱。”
这天晚上,黄松做梦天助楼建成了,高高耸起的五层圆楼,像宫殿一样巍峨气派,在喧天的鞭炮声中,伯渊公、流石公和长源公衣裾飘飘地向他聚拢而来,连长须也兴奋得飘动不已,他们发出的声音像空谷回音一样,洪亮地在黄家坳上空回响着。突然一声巨铳冲天而起……黄松猛地惊醒了,这才知道现实的复兴楼还是一片寂静,那铳声也是来自梦中。
黄松开门走到栏板前,看到屋顶上的天空,一块圆状的深蓝色天幕上,闪亮着几颗星星,看不见的风往天井俯冲下来,发出像云雀一样细细的鸣叫。黄松轻手轻脚下了楼梯,走到大门后面,抱起粗大的门闩,打开一缝,挤着身子走了出去。楼外的田地上,飘荡着一片灰白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寒,黄松缩了一下身子,向小竹溪边走去,他的鞋底踩在缀满露水的地面上,发出嗞嗞的声响。
已经一人多高的土墙在微暗的夜色中静静伫立,像一群沉默的人围成一圈。地上一堆一堆的熟土,像一座座小山包。黄松在墙外墙里走了一圈,用手指掐算着,地上这些做好的泥差不多够夯第一层。不管怎么说,第一层夯起来,接着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最后第五层,天助楼总是能够建成的,只要先把五层楼墙夯起来,内部的装修、雕饰也许就不愁了,那时复兴楼人就要对我刮目相看,在事实面前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呢?我黄松把土楼建起来了,想住土楼的同房派的黄氏族人,你们还不来投工投料吗?你们还不愿意伸出援手吗?黄松相信,那时人们将争先恐后地涌来。他似乎都看见了那拥挤的场面。然而想象总是容易的,现实却是如此棘手。第一层夯成后,钱也差不多用完了,接着做泥的钱哪里来?木料的钱哪里来?
黄松蹲在一堆熟土边,眼睁睁看着天色破晓,日头从洋高尖一跃而起,像是抖落一地金屑一样,满地熠熠生辉,他的心里却笼罩着一片散不开的阴霾。
行墙到第四周,高度增加了,难度也就加大了。黄松刚刚从墙头上站起身,感觉到风吹过,身子像墙头草一样摇晃了一下。对面的黄柏身体僵硬地站着,光着脚的脚趾紧紧地夹住墙面上。这土墙从下往上逐渐收缩,第一周有一米多厚,收缩到第四周,也还有一米厚,足够宽敞。但黄松发现黄柏似乎是恐惧一样,不敢把胸膛挺直起来。
“这才多高?你把身子挺起来,没事。”黄松说。
“我没事……”黄柏说。
黄槐端着一畚箕的熟土从木架子爬上来,黄松弯腰接过畚箕,把熟土倒进畚箕里,江定水从另一面墙的木架子爬上来,他端的畚箕里是几块片石。黄松和黄柏挥起手中的夯杵,一下一下地往下捣动。江定水把三块片石插进墙槌版里,前中后各插一块,黄槐端上来的熟土立即把它们掩埋了,两根夯杵对准它们,把它们结结实实地打入土里。
夯了四版墙就到了午饭时分,日头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上,天上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风,空气像是凝滞不动了。黄槐和黄柏一身臭汗地从木架子爬下来,嘴里呼着气,嚷着饿死了饿死了。除了第一天,黄素送来点心,接下来都没有了,这是黄松决定的,他认为正餐要让大家吃饱吃好,点心就有点奢侈了。不过这时阵,他的肚子也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
江定水手握大板爬上木架子,看着刚夯好的这一版墙,眼睛一下睁大,一下又细眯起来,摇着头说:“这不行啊,这夯得压根就不行。”
“怎么了?”黄松一听就急了,从木架子蹬到墙头,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转身冲着准备离开的黄槐黄柏喊道,“哎,你们两个!你们来看看——”
两兄弟抬头看到老哥气势汹汹站在木架子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像是一颗炸弹随时滚到他们身上。
“你们过来看一看!没吃饭是不是?把墙夯成这样,松松垮垮,像拉出来的一堆屎。”黄松大声吼道,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粗浊的骂声随着口水一起向下飞溅。
“我们给你干活,你还嫌七嫌八!”黄槐也生气了,把手上的一块竹片摔在地上,对黄柏说,“我们不干了!”
“建这土楼,你们以后也是有份的,怎么说给我干活……”黄松说。
“就是给你干活嘛,你的土楼,我不——稀——罕!”黄槐手往地上戳了三下,愤愤地转身走了。
黄柏抬头看了看木架子上的黄松,不满地嘀咕了两声,拖着懒散的脚步往前走去。
黄松啪地从木架子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黄槐面前,拦住他说:“看你把墙夯成什么样了?你还想走?”
“我是你的长工吗?”黄槐伸长脖子瞪着黄松说。
黄松叹了一声,挥着手说:“你知不知道?这一碗土就是一碗肉!你们夯得不好,整版墙都要推掉!”
“你爱推掉就推掉,关我什么事?”黄槐偏起头说。
这句话把黄松激怒了,他一把揪起黄槐的衣领,拳头挥起来就要揍下去,还是黄柏紧张地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时黄松火气更大了,把黄柏的手用力地甩掉,说:“我连你一起揍,你们两个是怎么夯的墙!”
黄柏往后趔趄了几步,说:“行啊,你把我们都打死好了,你眼里哪里有兄弟,你只有土楼!”
黄松和黄槐扭成了一团。江定水跑了过来,说:“好了好了,兄弟有什么好打的?说说就好。”他像楔子一样打进两个人中间,硬是把他们扯开。
黄槐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哼了一声,重重地踩着脚走了。黄柏白了黄松一眼,也走了。
黄松看着他们的背影,眼里喷射着怒火,气咻咻地咬着牙。江定水走上来,说:“亲兄弟,何必这样?”
“你说亲兄弟,他都不肯好好干,还能指望别人吗?”黄松说。
“可能,也是干累了,就应付了,也可能是这版墙土质不好……”江定水说。
黄松骂了一声,脸色很难看。江定水就不吱声了,黄松转过头问:“定水师,你说这一版墙要不要推倒?”
江定水沉思片刻,说:“只好推掉了,没办法。这第四周墙是第一层楼的最后一周了,每一版都不能松软,都要是最好的。”
黄松又骂了一声,大步走向木架子,抓了一把大板,对着那版没夯好的墙又捅又戳,土块哗啦啦直往下掉,心里气愤不平,说:“一碗土一碗肉,他们这是浪费了我多少!”
江定水从另一面墙的木架子爬上来,手上握着夯杵,往下推着已经被黄松捅得支离破碎的墙。杵头对准层缝,猛一用力,这版墙轰的一声就往黄松这边倒下来,几粒土团溅到了黄松身上。在这轰的一声里,黄松真恨不得整版墙砸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丧神落魄地从木架子上爬下来,把大板扔在地上,说:“我真想用这大板抽他们两下。”
“我建过那么多土楼,一层楼偶尔一二版墙夯不好,推倒重来,也是有过的……”江定水说。
“他们是不上心,这版夯不好,以后还会有另一版夯不好。”黄松说着,又转身从木架子爬一墙头,重新在放横担的地方放上横担,把墙槌版开放那一端的木卡卡住,这样墙槌版也就固定住了。
“回去吃饭吧?”江定水抬头说。
“你先回去吃饭。”黄松说,“我一个人把这版墙夯起来。”
“阿松头,这个,”江定水说,“你也不用跟自己赌气……”
黄松踩着木架子往下走了几步,跳到地上,说:“我不是赌气。我不把这版墙夯好,我也吃不下饭。”
江定水心里叹了一声,也不知要说什么。
黄松从土料堆里挖满一畚箕,就端起来往木架子爬去,倒进墙槌版里,又转身下了木架子,挥着锄头三下五下挖满一畚箕,憋着气一样,嗖嗖嗖,猴子似的从木架子攀上墙头,畚箕一翻,又嗖嗖嗖地跳了下来。
江定水心想,你又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不过说到底,黄松一个人想建土楼,本来就是自己折磨自己的事情,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他的一种细节表现。江定水只是看着,发现黄松上上下下身手敏捷,好像有了神力一样,都有些看呆了。他想,黄松这后生子太较真了,自己跟自己较真,硬颈,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就像祖宗们一样,当年从烽火连天的中原出走,硬是一路奔波,闯到这块蛮荒之地,在这拓荒垦殖,硬是生存了下来,并且居然建成了固若金汤的城堡似的土楼。江定水感觉这黄松太像那些硬颈的祖宗了,大家身上都流着祖宗们的血,有的人的血被慢慢稀释了,而他这种硬颈、执著的热血却是越来越浓。
黄松高高站在墙头上,手握夯杵,咚、咚、咚,发出结实有力的捣声。日头给他剪出一个上下挥动胳膊的画影,好像祭祀仪式上傩师表演的动作一样,上下腾挪,充满一种仪式感,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一种庄严与神圣。
江定水心里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他想,他还是应该帮黄松,黄松这么认真是对的。江定水从木架子爬上墙头,弯腰拾起墙上的夯杵,看了黄松一眼,两个人的眼光在空中触碰了一下,又立即分开,也不必多言了,所有要说的话都在那一刹那的眼光里。
两支夯杵一起一落,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们不像是在夯墙,而是在表演一种舞蹈,不论身子前移后倾,手中的夯杵始终垂直地拔起来、捣下去,干净利索,把墙槌版里的熟土打得瓷瓷实实。
一版墙夯好了,两个又相视一眼,眼光里透着一种无言的欣喜。黄松蹲下身就解开墙槌版,江定水下到地上拿起大板,又爬到木架子中间,对着刚夯好的墙啪啪啪地拍打起来。这面打好了,又转到另一面,又是一阵响亮的拍打。接着细细地补墙,最后要过大板,黄松说:“我来吧。”江定水摆了一下手,站在木架子中间,就挥起大板使劲地拍打起来,那大板一闪一闪,打得土墙连声叫唤,却一动也不敢动。
拍打了一阵,江定水感觉木架子挡着胳膊一样,力气不能全使出来,索性就爬到墙头上,准备站在上面弯身往下拍打。
黄松看到江定水爬上了高高的墙头,看他手握大板的架势,犹如手持长矛的将军,威风凛凛,只见他弯下腰,手中的大板并没有拍响,而是无声地滑落下来——黄松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江定水身子一歪,像是中弹的大鸟,从墙头翻落而下。
“定水师!”黄松大叫一声,像箭一样射过去。
江定水身子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就在黄松的面前腾起一股尘土。黄松连忙扑到江定水身上,扶起他的身子,急切地叫道:“定水师,定水师,你没事吧?”
尘土散尽,黄松看到江定水痛苦难忍地扭曲着脸,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双腿像断了一样斜搁在地上。黄松搀起他的身子,但他的双脚撑不住,只好把他背到背上,说:“定水师,不要紧吧?你忍一下,忍一下。”
“我、我、腰、闪了……”江定水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夹着呻吟。
“定水师,要坚持啊,坚持。”黄松咬着牙,背着江定水就往复兴楼跑。江定水略微发福的身子重得像碾盘一样压着他,他本来就饿得有点眩晕,硬撑着夯完一版墙,体力已彻底透支了,现在又要背着摔伤的江定水回土楼,每迈出一步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克服的困难,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挺住了,不顾一切地向前迈开步子,脚步有点颠,全身在摇晃,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挺住,挺住,别倒下,别倒下!
“我没事……只是头晕、掉下……没关系……”江定水手抓着黄松的肩膀,摇了一下,“我自己走……”
“定水师,你再忍一下,我背你,我背得动,回土楼给你叫郎中。”黄松说着,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超人的力量,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啪哒啪哒,一路向复兴楼响去。
复兴楼就在面前了,楼门厅坐着一些吃过午饭的人,他们看到黄松背着人风风火火地走来,纷纷起身观看,有的人伸出援手帮着黄松把江定水平放下来。
江定水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粒一直往下滴,面对大家关切的目光,他的神情显得很羞愧,说:“其实……没什么……”
黄松吁了一口粗气,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全身像一团泥,一下糊在地上,他抬起手对着围观的一个堂外甥,却说不出话来。
黄素挤了进来,连声问:“怎么了?定水师怎么了?摔了?我去叫世杯叔。”转头又挤出了人群。
黄世杯懂一点医道,凡是跌打刀枪烫伤,只要用了他自己配制的草药,包管有效,他还能接骨,手捏一捏,折了的骨头不知不觉中就被他接上了,虽然他并不是专职的郎中(也像大家一样下田上山做农活),但在复兴楼和附近村子却是有些名气。他被黄素叫来时,大家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他蹲下身摸了摸江定水的双腿,说:“不是这里啊?这里好像没什么……”
“头晕,腰闪了一下……”江定水艰难地比划着手说。
黄世杯一听就明白了,点点头,说:“草药敷一下,另外煎汤喝几天,肯定没事了。”
45
江定水躺在床上休息,黄松从江坑叫来了钟五妹照顾他。他是因为头晕闪了腰,从墙头上摔下来摔伤的,敷了黄世杯的药,喝了药汤,已有所好转。他本来想回江坑家里休养,黄松说:“定水师,你就别见外了,把这当作你的家吧,就在这安心养病。”江定水考虑到这回家得一路让人背着,实在也不方便,再说回到江坑不免遭人笑话(一个有名的匠师居然从墙头上摔下来!),而且黄松也是真心的,便笑笑对钟五妹说:“那我们就在这麻烦你老弟了。”
天助楼停工了一天,黄松像昏死过去一样整整睡了一个上午。中午起床吃过午饭,他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又涌上来了,像涨大水一样涌上来。
黄松从锅刷上折了一小段竹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走向楼门厅。他像个悠闲的人,拖着懒散的步子,晃着肩膀。一直以来绷得太紧了,这样松弛下来似乎让他觉得自己不大像自己了。
黄世郎抱着孙子坐在槌子上,孙子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边双手摇着,一边喃喃有词地念着童谣:“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心,虾公毛蟹拜观音。观音脚下一朵花,拿到阿弟转外家,转去外家笑哈哈……”
此时的黄世郎显得那么慈祥,就像黄松记忆中的外婆一样。自从记事起,黄世郎在黄松看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死板无趣的人,这几年甚至变成一个蛮不讲理的凶神恶煞似的——正是因为这样,黄松才萌发了离开复兴楼、另建天助楼的念头,当然,后来他在祖先面前发誓,为了黄氏族人的荣誉,非建成天助楼不可,但是不能不说,对黄世郎的不满正是触动他建土楼的最初动机。黄松从廓道上慢慢走来,一边看着黄世郎,一边想,其实自己应该感谢郎伯才对,没有他的压制,自己哪里来的动力?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尽管事实上他后来对自己已经无可奈何,自己的思想也在慢慢转化,建土楼并不是要跟他作对,要跟江夏堂过不去,恰恰相反,建土楼也是为了江夏堂,为了复兴楼,为了住茅棚屋的黄氏族人——到时所有黄家坳人都能住上土楼了,复兴楼的一部分人搬进天助楼,留下来的人不是可以住得更宽敞更舒适吗?当然,黄松也是有私心的,他希望那时黄家坳人都来称赞他,江夏堂黄氏族谱给他记上一笔,那么他所有的辛苦就有了回报。
黄世郎伸出的两腿像船一样摇着,还不会说话的孙子坐在晃动的船上,咯咯咯地笑得满脸灿烂。对于黄世郎来说,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来得有些迟了,所以他倍加珍惜,要将过去那一大段空白的岁月弥补回来。早年几个子女的接连夭折,曾经让他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不是命运的惩罚?后来两个儿子顺利地存活下来,并慢慢长大,但妻子病倒了,命运之神总算网开一面,但同时继续着狰狞的威吓,一切都是注定的劫数吗?这是一个漫长的自我折磨的痛苦过程,没有停息,更没有结论,只有焦虑、压抑和郁闷,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心头,让他时不时想发火,想骂人,甚至想动粗,有时克制不住,就破口大骂,他知道这让他的族长身份多了一层严苛的外衣,令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后生子对他心生不满。孙子降生了,在天籁一般的清纯明亮的啼哭声中,他猛然醍醐灌顶,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长大,有人老去,人生本来是一个层层相递的过程,就像土楼的房间一样,环环相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关起门管好自己的事,不要随便跑到别人的“房间”对别人横加指责。
其实黄世郎态度的转化,黄松也是慢慢感受到了。黄松并不奢望取得他的支持,他不再横加阻拦,自己已经感激不尽。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同一座楼住着,即使以后不在同一座楼里,也同在黄家坳,共一盆祖宗风水,能化解恩怨,和谐共处,这是多好的事情。
“郎伯,”黄松微笑着走过来,伸手逗了一下孩子,“你孙很精灵。”
黄世郎颔首不语,神情里充满骄傲。
黄松出了复兴楼,往前面的天助楼走去。当然现在的天助楼还只有将近一层的土墙,但是在黄松心里,它早已是巍然耸立的庞大雄壮的圆楼。
走到前面的路口,黄松看到林玉华带着一只包袱,像是在等人一样。她沉静的表情里透出一种幽怨,黄松知道她嫁给黄虎之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黄虎时常动手打她。因为早年曾经对她轻佻过,她对自己一直心怀敌意,这点黄松是明白的,所以他低下头,准备从她面前匆匆走过。
“哎,”林玉华叫了一声。
黄松一愣,这分明是在叫自己,但他又不敢确定,抬起头问:“你……叫我?”
“这里又没别人,我不叫你叫谁?”林玉华仍是没好声气地说。
“哦……有事吗?”黄松惊讶地问。
“没事,”林玉华说,“我父亲交代我说,他想见你一下,让你下午如果有空就去。”
黄松眨着眼,林玉华已迈开步子向前走去。看她提着包袱赶路的样子,显然是要回娘家。她父亲林文昌是林坑的族长,黄松是认识的,但他想不出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林玉华已走出好远,背影没入了前面的一片竹林之中。黄松想,下午没事,那就去见见吧,林文昌想见我肯定是有事的。
一路走在林玉华的后面,她的背影时隐时现,随着山跌的起伏,时远时近。按黄松的步子,他是能赶上并超过她的,但他不得不有意地放慢脚步。
到了林坑,村口是几棵浓荫蔽日的老樟树,沿着小溪逆流而上走一段路,就是一片开阔地,四方形的雾峰楼像椅子一样安放在田野中间。走在前面的林玉华走进土楼的大门时,回头望了一下。黄松刚走到大门前,门口迎出一个比他稍小的后生子,问道:“是黄松吧?”
黄松点头说:“是。”他认出这是林文昌的小儿子林玉明,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
林玉明说:“好久不见,都有些认不出了。”
黄松知道这几年太操劳,变得很老相了,不像人家养尊处优,荫得细皮嫩肉的。他笑笑,跟着林玉明进了土楼。
林玉明走到一间灶间门前,做了个手势请黄松进去,他转身走了。
黄松一脚跨进灶间,立即拱手向桌前泡茶的林文昌问候道:“林伯,你好,你身体很好啊。”
林文昌笑盈盈地起身,请黄松入座,说:“你是罕客啊,请坐请坐。”
黄松点头还了礼,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林文昌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一手端起一杯递到黄松面前,黄松连忙起身双手接住,礼貌地说:“林伯,你客气了。”
“我历来敬重有志气的后生子,”林文昌轻轻吮了一口茶,“听说你以一己之力兴建土楼,已开始行墙几周,快一层了吧?不容易。”
“明天可以夯到第一层了。”黄松说。
林文昌比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好,你真有本事!刚开始我听说黄家坳有个后生子准备独自兴建土楼,我还不相信呢,这怎么可能呢?土楼历来都是族里倾全族之力建成的,一个人要建土楼,先别说能不能建成,单是他的勇气,就值得赞赏。”
受到表扬的黄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杯里的茶一口喝干了。林文昌一边为他续上茶水一边说:“老话说,有志不在年高,说的没错。”
黄松说:“林伯这么抬举我,真不敢当。不知林伯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林文昌说:“说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独自建土楼的后生子,你也没有三头六臂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黄松也随着笑了几声,透过窗棂,他看到黄莺在天井的水井前打水,肚子已明显地隆起,在他离家出走的那阵子,她嫁给了林文昌的大儿子林玉石,那隆起的腹部让黄松感受到时间的神力,他心里暗暗想,既然时间能让一个妇人的肚子隆起,它也能让一座土楼从平地上隆起。
“我是老了,但是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后生子,竹有节,人有志,”林文昌说着,走出灶间,向天井里的黄莺说,“你过来做几个菜,我跟黄松好好喝点酒。”
黄莺应了一声,腿脚有些笨拙地从台阶走上廊道。
黄松慌忙起身对林文昌说:“林伯,不用了,我要回去……”
林文昌挥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说:“吃了饭再走。”
黄松没再坚持,向走过来的黄莺点头问好,说:“阿莺,你结婚时我都没赶上喝喜酒。”
黄莺微微一笑,迈进灶间。
算起来,黄松已好久未曾看到黄莺,在他印象中明艳动人的妹子,现在成了一个腿脚不大方便的大肚婆,脸上生出了几块雀斑。
“你还好吧?”黄松问。
“好。”黄莺淡淡地说。
黄松是一个对男女情事比较迟钝的人,但他似乎感觉得到黄莺在雾峰楼过得并不顺心顺意,不过,应该要比林玉华在复兴楼过得好,她的神情是平静的,不像林玉华那样满带幽怨。
林文昌带黄松在雾峰楼里转了一圈,并向九牧堂的几个长老介绍了黄松,口气里满是赞赏。他们回到灶间时,桌上已摆出两副碗筷和两碗的热菜。灶台前多了回娘家的林玉华在帮忙,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林伯,你真是客气。”黄松说。
“别见外,我喜欢你这样有作为的后生子,我们好好喝点酒,没准备,也没什么好菜,你就随便吧。”林文昌说。
林玉华上来给父亲和黄松的碗里倒上米酒。黄松端起酒向林文昌敬道:“林伯,晚辈敬你了,身体安康,万事胜意。”便一饮而尽。
林文昌点着头,低头喝了一大口,说:“来,吃菜,吃菜。”
黄松放下喝空的碗,抹了下嘴,提起筷子挟了一口炒鸡蛋放进嘴里。
“我年轻时也能喝,现在不行了,不过今天高兴,我陪你晚两碗,你要多喝一点。”林文昌说。
林玉华端上来一盘竹笋炒腊肉,黄莺从锅里装了一碗猪脚芥菜汤,这样桌上三菜一汤,菜上齐了。黄莺说:“阿松头,你不用客气,慢慢吃。”
两个女人退出了灶间,这里面剩下一老一少,黄松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灶间里的光线发灰了,天井上空的天色暗了下来。
林文昌嘴里含着菜,慢慢地嚼动着,发出一种嚓嚓嚓的声响,黄松感觉他在准备着说出重要的事情。
“林伯,你们这座雾峰楼,建成四方形,也很气派,在附近村子不多见。”黄松说。
“天方地圆嘛,方和圆,是土楼最常见的两种形状,”林伯说,“当初我们祖上要建成方形楼,也是风水需要的,我们楼后面的山有个很长的伸手,就像一只如椽大笔,所以风水先生说我们这楼要建成像砚台一样的方形,就能世世代代出文曲星,考取功名,果然楼建成后,短短几年间出过一个进士五个举人,后来不兴科举了,但我们雾峰楼的子弟还是很能读书,我一个堂兄一个堂弟都考取公派留学,到那个美国去了。”
黄松想起刚才在祖堂墙壁上看到的几块牌匾,有“进士及第”,还有“文星独秀”等等,便端起碗向林文昌说:“钦佩钦佩,林氏一向是有名的耕读世家。”
林文昌微微一笑,说:“雾峰楼是大清雍正五年开始建的,整整建了二十七年才建成,花费几多银子,这个族谱上没有具体记载,每家每户无不投工投劳,木材都是大家捐出来的,众志成城,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黄松喝了一口酒,心想林文昌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暗讽我孤家寡人,孤身奋战?我当然知道建土楼要靠大家齐心协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可是我人微言轻,大家不信任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条路走到黑,把土楼一层层地夯起来,那就由不得大家不相信了。
“你独自要建土楼,而且我听说‘小脚’砌起来之后,‘大脚坑’塌陷了,你没有退缩,而是继续打拼,现在都快夯到第一层楼了,这实在可喜可贺。”林文昌端起酒说,“来,这碗酒表示一下老朽对后生的敬意。”
“谢谢,谢谢林伯,谢谢林伯的抬举。”黄松说。
林文昌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知道你建土楼,资金并不充裕,为了表示对你的支持,我手上有一点体已钱,可以先借你用。”
黄松很意外,不由愣了一下,说:“这个……林伯,太、太感谢了。”
林文昌手一挥,说:“别见外,钱不多,也就十二块大洋,但愿能帮上你一点小忙。”
黄松又惊又喜,声音都有点哆嗦了,说:“林伯,你这是雪中送炭,大恩大德……”
“区区十二大洋,不足挂齿,希望你的土楼早日建成。”林文昌说。
黄松拱手向林文昌作揖,说:“感谢,感谢,太感谢了!其实不能说我独自建土楼,黄家坳也有人在帮我,定水师也是最大的支持者,现在林伯又这么慷慨相助,我相信……”说着,眼眶里不由浮起了泪花。
46
晚上黄松没在家吃饭,黄槐和黄柏就喝起酒来,开头是闷声不响地喝,后来,黄素匆匆吃过饭走了,钟五妹在楼上侍候江定水吃过饭,也下楼来吃饭,她们都是盛了饭只挟一筷子的菜,就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大口地吃着。她们接连离开灶间之后,两兄弟渐渐有了话说。
“你看阿松头,认什么干姐?把两公婆当神一样供着。”黄柏撇着嘴说。
“他就认准定水师的功夫,你有什么办法?”黄槐说。
“来,喝酒。”
“喝。”
“阿松头现在心里只有土楼,只有定水师,根本没有我们兄弟俩了。”
“他呀,算了,别提了,喝……”
黄柏端起碗,一碗酒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嘴角边不停地漏着,胸前衣衫湿了一片。
看样子他喝得差不多了,黄槐微微皱着眉头,说:“好了,这碗喝掉,不要再喝了。”
“喝!怎么不喝了?要喝就喝个痛快!”黄柏砰地搁下碗,低头从地上抓起一只酒瓮子,粗声粗气地说,“才喝多少!这瓮酒还没喝完呢。”
黄槐呼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喘气,他没说话,任由黄柏把面前的空碗倒满米酒。
红艳艳的米酒晃荡着微红的灯光,复兴楼已经安静下来,女人带着孩子去睡觉了,坐在廊道上说够闲话的老人也上楼了,寂静的土楼里飘荡着一股黑糊糊的晚风。
黄柏伸手从小碟里抓了一只小咸鱼,桌上几碗菜都空了,只剩下碟子里的咸鱼干。黄柏嘴里咀嚼着,突然发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片,用手摸了摸,对黄槐说:“你以为我喝醉了?我们三兄弟,我酒量是公认最好的。”
“你最好,是啊,你最好,”黄槐笑笑说,“最好的醉得最多,像那个黄三联,滴酒不沾,一辈子也没醉过。”
黄柏端起碗,往嘴里大口大口而又小心翼翼地喝着,居然一滴也没漏下来,他很自豪地放下碗,一抹嘴,说:“喝呀,你喝呀。”
黄槐看着满满的一碗酒,似乎有些发呆,说:“我不想喝了。”
“你不想喝?你想做什么?你想讨老婆吧?”黄柏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感觉自己识破了黄槐的秘密,便不无得意冲着他挤着眼色,“你想呀,你想得美……”
黄槐黑着脸站起身,黄柏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说:“老哥,其实我也想啊,我们兄弟都这把年纪了,妈早死了,爸也死了,他们是顾不上我们了,老话说长兄如父,其实我们的婚事阿松头就应该担起责任,他是老大啊,可他——”
黄柏的手按了一下,黄槐木木地坐了下来,似乎对黄柏的话很有同感地叹了一声,黄柏接着说话的声音就粗起来了,比着手势喷着口沫,愤愤不平的样子。
“可他想过我们吗?他自己想打光棍,还要连带我们也打光棍!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兄弟俩,他心里只有土楼,土楼!我们可不想像他一样,复兴楼有的住了,还操那份心干什么?我看阿松头是走火入魔了,他想让后世的人给他立旗杆,他根本就不管不顾我们兄弟,你说他有钱了,也不帮我们讨老婆,以后黄家的香火怎么办?你说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只顾着他的土楼,还要我们帮他,而他却根本就不管我们!”
黄槐愣愣地看着黄柏口沫飞溅地控诉黄松,有些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但他没有附和,也没有表露,只是沉思般的发呆。
黄柏气呼呼地端起酒,猛喝一口,又漏了大半出来,他抹着嘴说:“昨天他说我们墙没夯好,要推倒重来,你看他脸色,就像要吃人一样。阿槐头,你说我们欠他吗,就一定要给他夯墙吗?”
黄槐低头喝了一口酒,心想,作为长兄的黄松要是担起责任,帮两个弟弟完婚了,又帮妹妹嫁个好婆家,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至于建土楼,还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他声称要为黄家坳人建土楼谋福祉,他怎么独独没想到为自己的弟弟尽点责任呢?
黄柏脸上像抹了油彩一样泛红,突然压低声音说:“阿槐头,我们是无爹无妈的人,长兄又靠不住,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本来就要靠自己。”黄槐嘀咕了一声。
“不是,”黄槐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低下头,几乎凑近了黄槐的耳朵,“我是说我们拧成一股绳,把阿松头的钱弄出来——有了钱,你不就可以跟高大志的妹子说亲了吗?”
“这个——”黄槐不解地愣了一下,“怎么弄?”
黄柏微微一笑说:“神不知鬼不觉。”他做了一个从布袋里掏钱的手势。
黄槐连忙摇头说:“这……我……”他的眼光转到黄柏脸上,又随着他一起转到灶间门口,两个人的眼光一下都呆住了。
黄松从半截腰门上探进来半个身子,说:“你们喝、喝酒呀?”满口酒气直往灶间里喷。
黄松从天而降似的出现,让两兄弟特别是黄柏心里震了一下,他们来不及闭紧嘴巴,便咧着嘴,醉眼蒙眬地看向灶间外面的天井。
“我、下午到了林坑,”黄松推开半截腰门,一脚踩了进来,这一脚迈得太大了,身子不由向前颠了几步。
黄槐和黄柏的眼光从黄松身上扫过,他呼出的酒气和灶间的酒味混杂在一起,像一股热风直吹过来,让他们不由别过脸去。
黄松似乎扶住灶台才站稳了身子,舌头打着结巴说:“林坑、坑林族长、借我十、十二块大洋。”他拍了两下腰间,“天助楼不仅有天助,还有人助,一定、一定……”他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一股酸气往上提到喉咙口。
黄槐伸手想扶黄松一下,被他推开了。
“我没事,高兴啊,和林族长多喝了几碗,他让我住他们的雾峰楼,我说不行呀,明天我还要行墙,要把第一层夯起来,”黄松比划着手,往外面走去,走到门边扭头说,“你们也早、早点睡,明天还要干活啊。”
黄槐和黄柏不声不响,像木偶一样看着黄松。
黄松颠着身子从廊道往楼梯走去,一路晃着一路哼着山歌:“不要慌来不要慌,日头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天星,天星落了大天光……”
黄柏扭头看了黄槐一眼,脸上浮起一丝怪怪的笑意,收起碗说:“我不喝了,晚上也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