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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作者:何葆国 时间:2018-05-18 22:54 字数:9861 字

51

黄松被扶着走进复兴楼,突然他立定身子,任由江定水和黄槐拽着胳膊,一动也不动。

“阿松头……”

黄松猛地甩开两个人的手,立即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踩着有力的脚步,随手从廊道上抓起一把铁锹,嘭嘭嘭,就往外大步走去。

“哎,阿松头,你要做什么?”江定水愣了一下,就追上去。

黄松像风一样出了复兴楼,刮起地上一片尘土。江定水和黄槐只能在尘土后面紧追不舍。

“哎,阿松头……”

黄松一口气跑到天助楼那堵烧焦的土墙前,抡起铁锹就狠狠地敲,砰,砰,砰,铁锹在墙体上跳动,敲出一个个白点,终于凶狠地吃进了版缝里。要是没有火烧过,铁锹是不可能得逞的,现在它有了裂口,铁锹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钻进它的内部。

“阿松头,你这要干什么?”江定水喘着粗气,跑上来问。

黄松咬着牙说:“我看着这墙烧焦了,我心里就像刀子割着一样……”

江定水走上前,伸出两手往墙上推了推,他站好姿势,用力地往前推着,这一堵烧焦的墙轰地倒了下去,两边没烧过的墙依然固若金汤。江定水拍了拍手,说:“行了,把它推掉了,我们重夯起来……”

黄松把铁锹往地上一挫,说:“怎么这么不顺呢?本来都要上棚枕了,现在木料全烧光了……”

黄槐走了上来,低低地对黄松说:“老哥,阿素在他们手里,怎么办?”

黄松似乎这才意识到,和一堵烧焦的土墙相比,还要更迫切的一件事需要解决。烧焦的土墙推掉之后,可以慢慢再夯起来,而妹子落入土匪手里,不及早解救出来,拖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和不祥。可是他心里一时只有土楼,居然把活生生的妹子忘记了。黄松有些自责地揪了几下头发,发现不知到哪里筹措赎金,土匪都是认钱不认人,要是不能奉上足够的赎金,他们是会放人的,甚至有可能撕票,更可怕的是,黄素是个妹子,这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危险。

“阿松头,救人要紧,我把所有的钱全都缴给你,不够大家再凑。”江定水说。

黄松想起林家着媒婆来要礼帖了,黄素可以算是林家的候选媳妇,假如他们知道现在黄素遭遇不测,应该会鼎力相助吧?黄松对江定水说:“我到林坑筹款。”便大步向前面走去。

江定水脑子转了一圈,跑上前叫住黄松,说:“我看,还是别去找林家……”

“为什么?”

“林家得知黄素落到土匪手里,说不定就嫌弃她了……”

黄松不由一震,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刹住脚步,像木桩一样呆在那里。

“还是回族里想办法,郎伯会见死不救吗?”江定水说,“黄素虽是女身,也是江夏堂的子孙。”

黄松想,我要为江夏堂建一座土楼,黄世郎先是极力阻挠,冷嘲热讽,后来虽说态度转变,却是不管不问,不理不睬,他会同意用族产去把一个妹子从土匪手里赎回来吗?黄松心里没底,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去试一试了。

黄松和黄槐表情沉重地走到黄世郎面前,他正坐在灶间的桌前喝茶,眼皮抬也不抬,说:“你们两个当兄长的,要想办法。”言辞里带着责备,似乎他们不想办法。

“我们……”黄松说,“来找郎伯商量,希望江夏堂能借一点钱。”

黄世郎放下茶杯,说:“江夏堂能有钱就好了,一年到头,修坟、祭祖、修葺祖堂、赈灾救济,要做的事那么多,江夏堂能有剩钱吗?”

黄松兄弟一时不知怎么说了。

“阿松头,你不是很有钱吗?”黄世郎站起身说,“没钱你还能建土楼?建土楼可以停下来,这性命交关的事,可不能停。”

“郎伯,我把土楼建到了第一层,身上的钱基本上用光了。”黄松说,“郎伯应该早就知道了,我其实是穷人结彩楼,没钱建土楼……”

“你是有钱建土楼,没钱赎妹子。”黄世郎打断他说。

黄松再次哑口无言。

黄世郎看了黄松一眼,不满地说:“赶快筹钱去,别耽搁了。”

黄松取出所有的剩钱,江定水则把他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加上几个亲友凑来的钱,只有十二块大洋,离土匪索要的五十块还差一大截。看着日头一点点黯下来,黄松心头越来越沉重。

十二块银元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在黄松听来,这是一种绝望的声音。

“坝头的陈金才欠我三块钱,我去给他讨回来。”江定水转身就走。

黄松抬起头想叫住他,但他已经往楼门厅走去了。

“阿素不知会怎样……”黄槐嘀咕着。

黄松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出灶间,天井上是圆圆的天空,暮色越来越浓了。他想把手里的银元往天空砸去,也许能砸出一点亮色。手里紧紧攥着银元,攥得手心都出汗了。最近夯造土楼进展顺利,而家里的人老是出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边是土楼,一边是亲人,哪一边重要呢?对黄松来说,两边都重要。建土楼正是为了亲人,可这过程中不免引起亲人的不解和矛盾,只好先委屈亲人了,像黄柏那样,过几年他总会回来,至少也回个音信,客家人走南闯北,向往远方,就像血管里的血一样不可改变。可是像黄素这样被土匪绑架,要是不用钱把她赎回来,她自己是不会回来的,或者回来的将是……黄松不敢往下想了。

“哥!”楼门厅响起一声叫声。

黄松不由震了一下,感觉在做梦中,可是那叫声非常清晰,就像翠林里一声鸟啼。黄松扭头一看,只见黄素从楼门厅跑了过来,他看得真真确确,是黄素!只不过“船子髻”乱了,一绺刘海飘到脸上来,脸上带着惊悸地喘着粗气。

“阿素!”黄松惊讶不已地迎上前。

“我、我……”黄素拂开脸上的头发,咽了口水,稍稍缓了口气,“我偷跑出来……”

黄松惊喜交加地摇了摇黄素的肩膀,说:“好啊!……”

黄素扭头指了指她身后的一个后生子,说:“是他帮我跑出来的……”

原来黄素被土匪绑架到龙凤谷左面往上二三里的一座鲜为人知的土堡里,那里是这伙土匪不固定的窝点之一。土匪们在土灶里烧起火,开始烤鸡。这次行动似乎不大顺利,抓了十几只鸡,派款却是一分也没派到,不过抓到了一个妹子,这也算是一单很大的买卖了。土匪们一边啃着香喷喷的烧鸡,一边找出早先储藏的一瓮老酒,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原来看管黄素的有两个土匪,黄素和他们闲聊说了不少话,知道一个是老匪,汀州人,一个刚入伙不久,姓肖,家在书洋一带,能说客家话也能说福佬话,那老匪听到那边发出一阵灿烂的吃喝声响,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忍受不住,有些愤愤不平地溜过去,从一堆烤好的鸡里抓起一条鸡腿,张开大口猛啃起来。这边新入伙的土匪只有流口水了,黄素一开始就感觉他是被迫入伙的,那些老匪对他动不动就横加训斥,他似乎有开溜的念头,黄素趁此机会请他高抬贵手,放她一马,或者两个人一起跑,她是绝对不会忘记他的大恩大德。黄素略带暧昧的言辞让他动心了。那边土匪喝得稀里哗啦的一片热闹,这边姓肖的新匪悄悄地解开了黄素身上的绳索,黄素带奖励性质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兴奋得脸刷地红了一大半。喝得东倒西歪的土匪们并没有意识到内部有人哗变,居然和人质一起逃走。等他们酒意清醒过来,人质和看管人质的新匪早已不见踪影。

黄松一眼看到妹子后面的后生,就认出他是上午来犯的土匪之一,正是他们绑走了黄素,烧了他所有的木材,毁了一堵土墙,心里的火一下窜上来,挥拳就朝那人脸上打去。

那人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跳脚地大叫一声。黄素连忙上前拦住黄松,说:“哥,他是好人,没他我就逃不出来了。”

复兴楼人看见黄素居然从匪窝里顺利脱逃,纷纷关心地围上来,问长问短,连声发出庆幸的祝辞。黄松问明了情况,对那姓肖的后生子收起了拳头,但还是怒气未消,他脑子转念一想,那些土匪发现人跑了,说不定会追来,晚上复兴楼人一定要非常警惕。

黄世郎也踱了过来,简单了解了情况,一边叫人加强巡逻,密切注意异常的动向,一边冷冷地打量一下黄素,突然断喝一声,让人把黄素身后的后生子绑起来。

那姓肖的后生子一时慌了手脚,没来得及跑就被四五个复兴楼人团团包围。“别、别……”黄素急得身子哆嗦,挤到黄世郎面前,“郎伯,他是好人……”

“我只知道他是土匪。”黄世郎说。

“我现在不是土匪!”那肖氏后生喊道,“是我放她跑的……”他的头被按

了下来,身子像裹粽子一样被缚住了,两只脚在地上蹬着,脸上五官都扭歪了,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黄素,“我不是——干,我上你的当了!”

黄素不敢面对他愤怒的眼睛,连忙又跑到黄松面前,摇着他的胳膊求情说:“哥,他真是好人,不能这样……”

黄松无动于衷地偏着头,干脆往楼梯走去。黄素能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对他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用愁那五十大洋的赎金,心里一下放松了许多。对那土匪的处置,他还是支持黄世郎的,就是要绑起来,先关几天看他态度再说,谁叫他当土匪来着?

“哥,不能这样,要不是他帮我,哥……”

黄素见老哥不理不睬,急忙回头又向黄世郎求情。她觉得要是没这姓肖的土匪给她解绑,并跟她一起逃走,她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复兴楼人对土匪愤恨有加,这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却不能恩将仇报,尽管当时她给他的暗示里多了一些暧昧的话语,并非真心,但她还是对他感激不尽的。

“郎伯,我求你了,他是好人,要不是他,郎伯,你听我说,求求你了……”

黄世郎绷紧着脸,一句话也不听,背着手走开了。黄素急得团团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复兴楼人推着肖氏后生往祖堂走去。那肖氏后生回过头瞪着眼,骂骂咧咧的,让黄素觉得羞愧难当。

复兴楼人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一夜。土匪并没有前来侵犯。大家起床后略略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堵得厉害,黄素从匪窝逃出来,毕竟是得罪了土匪,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算账呢?土匪一向就是反复无常、行踪不定,保不准哪天就冒出来。不过,大家也并不特别害怕,因为有复兴楼,大门一关,土匪就无可奈何了,大家在楼里照样可以吃吃喝喝过日子。

52

黄素从匪窝逃出来,黄松少了一份操心,他的心思全部转到了那堵烧毁而推掉的土墙上,什么时候重夯起来?泥是有了,现成的做好的好几堆,可是原定上棚枕的日期就要往后推迟了,手头非常紧张,所剩无几,而且一时到哪采购上好的干定的枕木?黄松一夜辗转反侧,心里也像那堵推掉的土墙一样,缺着那么大的一个口子,冷风凉嗖嗖地穿来穿去。

吃过早饭,黄松独自坐在灶间里发呆,眉头紧锁,喝了几杯隔夜茶,他似乎听到了肚子里异常的响声。就在这时,阔嘴婶从楼门厅沿廊道走了过来,肥矮的身子像一只漂浮的冬瓜。黄松想她应该是从林家而来,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精神立即振作了许多。

阔嘴婶停在灶间门前,说:“阿松头,你在家,这就好。”

黄松起身迎请。阔嘴婶似乎不大情愿地跨进灶间,她脸上肥厚的肉里泛着油腻腻的冷光。黄松感觉不对劲,这阔嘴婶一向笑眉笑眼,嘴巴像是抹香油一样,今天怎么了?

“这事说来让我很为难,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说实在的,我内心也很不好受。”阔嘴婶绕了一圈,手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张帖子,那就是写着黄素生辰八字的红纸,“林家再请人算了一遍,觉得和令妹不合适。”

黄松就奇怪了,前几天明明说排生月排得非常适合,还把黄素开的礼帖带走了,现在却突然反口说不合适?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机关!黄松一急就脱口而出:“林家怎么能这样把婚姻当作儿戏?把人当作猴耍?”

“哎呀,阿松头,你这样说我就不知怎么回答你了。”阔嘴婶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个跑腿的,传话的,主意是人家拿的,我也插不上嘴,我哪里不希望说一门成一门呢?这样我也有猪蹄吃。你们谈不成,我都白跑腿了,你看我一阵子林坑,一阵子黄家坳,这腿都要跑细了。”

“林家到底嫌弃我们什么?”黄松猛地想起昨天黄素被土匪绑走的事,难道林家得知消息,怀疑黄素在土匪窝失贞不成?“林家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做人?”

“哎呀,阿松头,拜托你不要这么说,我不知怎么回答你。”阔嘴婶比着手势让黄松克制一些。

黄松心里的火越窜越大,他想起林文昌突然把自己叫去,还借给自己十二块大洋,原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更不是什么钦佩自己,他是别有用心,是相准了黄素给他当儿媳妇,现在他感觉黄素被土匪绑走,掉价了,就准备像扔一只旧鞋子一样扔掉。黄松想起昨天还打算到林坑找林文昌商量赎回黄素的对策,幸好江定水喊住了自己,要不去了之后肯定深受其辱。

“这林家也太看不起人了!”黄松咬牙切齿的,满脸很难看,他转身面对墙壁,心想,这事要怎么跟黄素说?这不是太伤害人吗?

“阿松头,这里还有一张你写的欠条,”阔嘴婶说。

黄松猛地转过身来,看着阔嘴婶又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张字条,他张开的嘴巴一下就合不拢了,林文昌一边把人退回来,一边把钱讨回去,心可是真狠啊。黄松徐徐呼出一口气,说不出一句话。

阔嘴婶抖动着手中的欠条,说:“我也是替人跑腿的。”

黄松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欠条,阔嘴婶却是眼明手快,手一缩,黄松像爪子一样扑过来的手就扑了个空。

“阿松头,做人要耿直。”阔嘴婶说。

黄松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只小布包,啪地拍在桌上,阔嘴婶凑到桌前,打开小布包,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正好是十二块大洋,她满脸绽放出菊花似的笑容,说:“阿松头,你还是很耿直的。”说着把手上的欠条递给黄松。

“我走了,我不打扰你了。”阔嘴婶急急忙忙转身出了灶间。

黄松看了一眼欠条,把它一点一点地撕碎,对着手心里的碎片猛吹一口气,这些碎片就像蒲公英一样飘向廊道,在空中纷纷坠落。原来他还以为那天到林坑面见林族长是遇到了贵人,现在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祥的开始。林文昌所借的十二块大洋被黄柏偷走了,全都丢在了赌场,黄柏因此离家出走,他既赔了钱又走了兄弟,接着土匪来了,黄素落入了匪窝,上棚枕的木料全部被烧成木炭,一堵墙也烧坏了,只能推倒准备重夯,现在林文昌把钱讨了回去,他表面上是还清了债务,实际上这十二块里有一半是江定水的,还有几块是几个亲友凑来的,他欠下新的债务不要紧,问题是夯造天助楼的工期被打断了,被破坏了,本来顺风顺水的舒畅心情更是变得一团糟。

走到廊道上的黄松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圆圆的天空,天空在旋转,飞速地旋转着,他感觉自己也被托起来跟着旋转了,整个人甩向蓝天上,飘飘浮浮,悬在了空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甩了下来,颓然地坐在那堵墙的断口上。其实他是一路走过来的,但怎么走过来,他整个脑子晕晕乎乎,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像木桩一样戳在断墙上,目光呆滞,神思恍惚。

天色黑了下来,黄松在断口上的坐姿一动也没动,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瓮子,搁在断墙上,不是一时半会,而是很久以来就一直搁在那里。

黄槐披着一身暮色急匆匆地走来,他在土楼里没看到黄松,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在这里。那凹形的墙上中间多了一团黑影,就是黄松。

“哥,哥,哥,”黄槐走过来连叫三声。

那黑影还是纹丝不动。

黄槐伸出手,正好抓到黄松的脚踝,他使劲地扯了几下,说:“哥,你怎了!”

黄松的脚被往下扯了几下,全身一个激灵,似乎这才回过魂来,怔怔地看着面前黑暗中的黄槐。

“老哥,你怎么了?”黄槐说。

“我怎么了?”黄松喃喃自语似的从断墙上跳下来,“我怎么了?”他扭头看了看断墙,突然想要是可以的话,把他整个人夯进墙好了,让他成为土墙的一部分,谁要来放火破坏,他就从墙里跳出来,大声喝止。

“老哥,家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黄槐语气里带着不满说。

黄松愣愣地把脸凑近黄槐,眼光闪了一下。

“你知道楼里人怎么说阿素吗?全黄家坳都传遍了,就你不知道?是啊,你心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你心里只有土楼!”黄槐比划着手,怒不可遏地宣泄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恨,“你号称为大家建土楼,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人!”

“谁说我没有?”黄松瞪着发怒的黄槐说,“快说,阿素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现在你想起她了?你也有空想起她了?”黄槐声音里带出了哽咽,呜呜嗡嗡,眼泪和鼻涕混杂着往下流。

“说呀,阿素怎么了?快说!”黄松生气地一手揪住黄槐的衣领,提得他整个人从地上踮起了脚。

黄槐转了个身,从黄松手里挣脱出来,跺着脚说:“全黄家坳人都在传,阿素被土匪抓走后,被土匪糟蹋了,人家林家都把礼帖退回来了!”

黄松心里凛然一惊,林家把礼帖退回来却是不假,但凭什么推断黄素被土匪糟蹋了?糟蹋了,她还能顺利脱逃?到底是谁在造谣中伤?黄松骂了一声,吼道:“阿素现在呢?她怎么了?”

“食昼后我就看见她在卧室里哭,现在,现在找不到她了……”

黄松一听就急了,迈开大步往复兴楼跑去。跑到半路上,迎面走来几个打火把的人,领头的是黄虎。

“那个土匪跑了。”黄虎说。

后面一个人接上话头说:“我看见阿素和他一起跑出楼,肯定是阿素放他跑的。”

“你别乱说!”黄松大声地说。

“我没乱说,我看见的……”

“你乱说!”

“好了好了,现在争这干吗?”黄虎说,“要紧的是要把土匪捉拿回来。”他带着人往前走去。

火把在夜空里晃动着,像几团飘忽不定的鬼火。

黄松想了想,还是大步跑回了复兴楼。土楼里的气氛显得异乎寻常,大门口有人打着火把,照着来人,连黄松也不放过,把火光打到他脸上,确定是楼里人才移开。石门槛上有人进进出出,有的人手上还握着防身的木棒。黄世郎在楼门厅安排晚上的巡逻,他脸色严峻,看见黄松走进来时,眼里更射出一道威严的冷光。

“郎伯……”黄松上前叫了一声。

“阿松头,你是怎么做大哥的?”黄世郎绷着脸说。

黄松觉得黄世郎的话没头没脑,明显带着一种情绪,他不想接上话,只是转头往土楼看去,环环相连的灶间影影绰绰,有人在天井磨着刀,霍霍霍的让人毛骨蓦然耸起,四处充满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阿松头,不是我说你,这次黄家坳招来土匪,跟你建土楼有关,你没几个钱偏偏要建土楼,土匪们冲着你有钱来了,这就是你露富招的祸。”黄世郎不动声色,却是每句话直刺黄松的心窝。

黄松忍住了,没吱声,甚至连喘气也抑制着。他感觉自己的五官这时一定憋得很难看,便勾下头往自家灶间走去。

桌上的饭菜都是冷的,透着一股凄凉的寒气。黄松的肚子早就饿过头,以至于不知道饿,他盛了一碗饭,三五口就扒进了肚子里,心想,阿素真是跑了吗?她会不会跑到山林里寻死?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立即打消了,他还是相信黄素给那土匪松了绑,然后和他一起跑了,她说是那土匪让她脱逃回来的,这次正好回报他一下。阿素是个知恩必报的妹子,再说现在复兴楼里盛传她被土匪糟蹋了,这是多狠毒的造谣啊,纵使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还不如一走了之,远走他乡,这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黄松想,阿素会这样做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客家人嘛,本来就是处处做客处处为家。这么一想,黄松心里就平静了一些,又盛了一碗饭,慢慢地吃完。

吃过饭,黄松不停地打起嗝,因为吃的冷饭的缘故,肚子里郁积着一股冷气似的,通过打嗝一下一下地冒出来。他准备上楼睡觉,在廊道上遇到了黄世郎。

“阿松头,你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黄世郎带着讥诮说。

“郎伯,那土匪是从土匪窝偷跑出来的,他怎么敢跑回去招土匪来报复复兴楼呢?他一回去还不是被打死?他肯定连家都不敢回。”黄松说,“晚上其实不必……”

“你知道晚上大家主要在忙什么吗?”黄世郎愤愤地打断黄松,厉声地斥责说,“忙着找你妹妹黄素!而你居然闲着没事,找都不用找!”

黄松噎了一下,黄世郎说对了一半,他在获得黄素失踪的消息后确实没找过,但他并没有闲着,至少他的脑子没闲着,一直在转着有关黄素的问题,他的思维方式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与众不同,他觉得黄素既然跑了,大家就不用找了,找也找不到,她是不会去寻死的,客家妹子在遭受误解和委屈之后,寻死的并不多,至少比福佬妹子少得多,她往往会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生活,依黄素的性格,她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和那土匪一起跑,这一来回报了他,二来他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受到凌辱,他会珍惜自己。

“郎伯,大家其实都误会了阿素……”黄松斟酌着字眼说。

“你是说,阿素是让大家逼走的?”黄世郎的眼睛立即瞪大起来。

“阿素能从土匪窝逃出来,大家应该为她庆幸才对,可有的人偏偏乱嚼舌头,造黑造白,她怎么办得清?哪里还有脸在复兴楼过下去?”黄松也激动起来了,眉毛往上一扬一扬,声音也尖得像芒刺一样,放胆地刺着面前的黄世郎。

“乱讲!”黄世郎怒声喝道,“谁造她的谣了?我怎么没听说?我只听说她解开土匪的绳索,和他一起跑了!”

“她没办法,只能这样了……”黄松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仍旧充满了对抗。

“你知道这在族规里属于什么吗?通匪!抓到后要乱棒打死,尸首沉潭!”黄世郎的声音里带着杀气,在阴暗中显得特别坚硬。

黄松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原来兴师动众寻找黄素,是为了把她抓回来进行惩办,万一黄素被抓回来……他心里立即有一个声音说,不,他们不可能抓到她的,她既然想跑,她就能跑得了。他暗暗祈求祖宗和天公保佑阿素,你跑吧,跑吧,跑得远远的……

这个晚上,黄松一会儿想着黄素跑到哪了,一会儿想着土楼何时续建,黄素和土楼交替着在脑子里转着,有时叠合成一堵墙似的,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早晨起来下到灶间里,冷灶冷窝,一下让他感觉到黄素出走后的一种凄凉,没人做饭了,灶间里顿时像地窖一样冒出丝丝寒意。他在灶洞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生了几次火,木柴都烧不起来,只是向外冒着烟,呛得他直咳。

最后还是生起了火,灶洞里的火光映红了黄松的脸。他仿佛又看到那片在木材上燃烧的火,红色的火舌狂吻着墙壁,那就像魔鬼的毒舌。我要建土楼,正是为了日子过得好一些,可是开建前父亲被毒蛇咬死,开建之后,又诸事不顺,这是为什么呢?为了这座想象中的土楼,反而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弟妹四散……他不得不再次反思这个沉重的现实。可是事到如今,他能退却吗?假如他放弃不干了,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而且还将在黄家坳、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留下一个笑柄。这是黄松断然不能接受的。他想,看吧,看吧,我怎么也要把天助楼夯起来!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现在已经有了一层,剩下的四层二十年还不能夯成吗?我一定要建起天助楼,到了那一天,在巍峨耸立的土楼面前,我所有的苦难也就不算什么了。

锅里的火扑扑地烧开了,黄松还坐在灶洞前想着,独自激动地憋红了脸,无处安放的双脚用脚跟往地上一跺一跺。

一夜没睡好的黄槐眼睛糊着眼屎,低下头走进灶间,看见黄松的样子,心里非常不满,沉着脸噘起嘴,转身就出了灶间。

“哎,阿槐头,我要跟你说个事。”黄松说。

黄槐一脚跨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跟我没关。”

“阿槐头!”

黄槐索性加大步子跑开了。

黄松吃过了自己做的早饭,黄槐也没回到灶间来,他抬头往窗棂外面的屋顶上空望去,是个很好的晴天,假如不是突遭不测,这时正是上棚枕的好天气。想到那些烧毁的木材,他的心就像那堵断墙一样,洞开了一个口子,显得空空荡荡。

江定水来了,他在家里就听说黄素顺利脱险,连声对黄松说:“这是好事啊,大好事。”

黄松凄然一笑,说:“什么好事?她跑了……”

江定水不解地哦了一声。黄松简要把事情说了一遍,满怀歉意地对江定水说:“定水师,我把你的钱先还给林文昌,实在抱歉,我欠你太多了……”

“这……”江定水沉吟着,“我手边也没多少钱……”

“定水师,实在对不起……”黄松诚恳地说。他知道江定水把所有存钱凑来,是为了给黄素赎人的,结果用不上,自己却把这钱一并还给林文昌,事前也没征询一下江定水的意见,他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

江定水叹了一声,说:“你知道吧,你老姐有喜了。”

“好啊,太好了,定水师,你要当父亲了!”黄松兴奋地跳起来,搓着两只手,满脸笑容地向江定水道贺。

江定水只是淡淡一笑,眉头间依旧锁着忧虑,说:“好是好,要花一笔钱……”

黄松心里咯噔一下,就明白了江定水的心思,他感觉羞愧难当,低低地勾下了头。定水师中年得子,第一次做父亲,本来应该兴奋无比,可他却是愁容满面,这是因为他即将要花的钱没有着落,他为黄松的土楼投入太多了。黄松久久不敢抬起头,他不知如何面对江定水的眼光。

两个人都沉默了,窄窄的灶间突然变得一片空寂。

还是江定水先开口了:“下坂寮刘氏人家请我去建一座土楼……”

黄松一听就明白江定水的意思了,连忙说:“好呀,你去,你去……”

“那天助楼只能先停下来了……”

“也只能先停下来了,没钱,没料,什么都没有了……”

“阿松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我会帮你把天助楼建成……”

不知为什么,黄松心里一酸,眼窝里热乎乎的就噙满了泪水,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江定水的左手不放,他一时说不出话,所有的话都藏在那有力的握手里。

江定水走了,把留在黄家的被包和泥木工具都带走了,肩背手提,像搬家一样全带走了。黄松默默地送他走到复兴楼门口,江定水说:“别送了,有事就来找我。”黄松还是尾随着,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江定水又回头说:“你回去吧。”黄松还是愣愣的一动也不动。江定水伸出两手抓住黄松的手说:“天助楼会建成的,我会帮你的。”

黄松点点头。江定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黄松猛地转过头,热泪洒满了胸前的衣衫,他不敢看江定水的背影,等他缓缓回过头,江定水已消失在前面起伏的山岭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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