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这一晚上黄松睡得特别踏实,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一觉醒来就听到孩子在廊道上奔跑的声音,嘭嘭嘭,像敲着鼓一样。他一激灵猛坐起来,几个孩子在环环相连的廊道上追逐着,发出的响声分明是在催促他,快快起床喽,行墙了!
黄松手往腰间摸去,猛吃一惊,几乎从床上滚下来。腰间那只装着十二块大洋的小布包不见了!他惊乍地从床上跳起来,双手在身上拍了几下,掀开被缛,趴在床上到处翻找起来。没有那只小布包,没有就是没有,那装着十二块大洋的布包不是一根针,假如掉在床上床下,一眼就能看到的。黄松心里彻底慌了,这能掉到哪里去呢?他记得昨天晚上谢绝了林文昌的挽留,从林坑一路走回黄家坳,路上虽说有点头晕,几次踩到小土坑里,也趔趄着摔了一回屁股,但他的手时不时往腰间摸去,那里硬硬的始终还在,直至回到复兴楼,他在灶间和两个弟弟说了几句话,上到四楼卧室睡觉,那小布包还硬硬地硌在腰间,让他感觉到很温暖很舒服。本来他想解下来,藏到他藏钱的那个隐秘所在,但是有些困了,把钱藏好要花费不少时间,加上他觉得身上带着钱睡觉是一件让人爽神的事情,就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黄松心慌了,不停地往下沉。这布包到底丢在哪了?他明明记得上床前还在腰间,紧紧地系在裤带上,掖在裤腰里,难道它自己长脚跑了?黄松拉开门,猛地想起来房间门没闩上,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妹子和夫妻,土楼里很多男人睡觉只是掩着门。他迟迟疑疑地走到楼下,到灶间地上找了一遍,明知不可能掉在这里,还是细细地找过。
“你找什么?”黄素问。
“哦……”黄松想了一下,还是没说。他走出灶间,又上四楼卧室,床上床下找起来,他感觉那只小布包像跟他捉迷藏一样,躲在哪根床脚下,他心里焦急地叫着,你出来呀,快出来。心想它要是找出来,非得打它一顿不可。
从床脚下站起身,黄松灰头灰脑的,头发上蒙了一把蜘蛛丝,他感觉自己这副模样是多么丧魂落魄。十二块大洋呀,不是小数目,那是林文昌借给他的,这意味着多少版墙,多少根杉木呀?
这时,黄槐从卧室门口走过,探头看了一眼。
黄松也看到了黄槐,心情沉重地说:“昨天林族长借我的钱,不见了……”
黄槐愣了一下,他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黄柏下手了!他惊讶地对黄松说:“哦?再找找……”
黄松黑着脸叹了一声。
黄槐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黄柏的卧室走去,推开门,发现床上被缛卷成一团,没有人。下到灶间里,黄槐问黄素:“看到阿柏头吗?”
“他今天起得比我早,出土楼去了。”黄素说。
黄槐心里凛然一惊,拔腿就走出了灶间,往土楼外面大步走去。他想肯定是黄柏拿了黄松的钱,早早出了土楼,到博平圩上去吃喝或者做什么去了。这要是让黄松知道了,还不揍死他?不行,我要把他追回来!黄槐忧心如焚地小跑起来,恨不得一把就把黄柏抓住。
日头出来了,路上的露水一下被晒干,白花花一片扬起尘土。黄槐越跑越快,冲上坡岭,向前方的路望去,像蛇一样蜿蜒的路上闪着日光,并没有人。他想,阿柏头这么早到了博平圩吗?或者往另一方向走了?他拿了黄松的钱,准备享受一场的话,除了到博平圩还能到哪?
下坡的时阵,黄槐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他想黄柏拿了黄松的钱是不对,可黄松掖着大把的钱,只想建土楼,一点也不为弟弟着想,这也实在说不过去。早上没吃饭,又跑了这么一大段路,肚子饿得很,黄槐想打道回府算了,他停下脚步,在路边一块巨石上坐下来歇息。
整个人像是瘫在石头上,黄槐空茫的眼光向上看了看,是一片高耸的山,向下看了看,还是一片绵延的山。祖先从遥远的中原来到这片群山之后,一代又一代的人就生活在这里,黄槐觉得这就是命,是的,命。有人不服,往外面走,有的在外面发财了,有的倒在了路上,更多的人不知下落。黄槐没想过往外走,他觉得在土楼里生活得很习惯了,就像一棵树栽在一个地方,迎风沐雨,自由自在,要是挪到别处,可能会挪死掉。土楼里的生活平静单调,唯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年岁渐长,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小的后生子都娶妻生子了,而自己依然是光棍一条,父母不在了,按说长兄要担起这担子,可黄松光顾着建土楼……这样想着,对黄松的气又升上来了。
黄槐站起身,准备找个地方撒泡尿,转头看到黄柏从坡上晃晃荡荡走下来,尿意也消了,就迎面走上去。
“阿槐头?”黄柏乍一见黄槐,不由怔了一下。
黄槐冷冷地看了黄柏一眼,说:“你要去哪里?”
“我、我……”黄柏目光慌乱,转着头不敢面对黄槐。
“你拿了阿松头的钱。”黄槐说。
黄柏手立即护住腰间,往后倒退了两步,提防着黄槐上来抢他一样。
“你这样不好,”黄槐声音低低地说,“你还是给他还回去……”
“还回去?你癫了啊?”黄柏尖声地说,“阿松头还不是要把我揍成肉饼!”
“我帮你说情……”黄槐向前走了一步。
“你?你算老几呀?”黄柏哈哈大笑起来,“阿松头才不会鸟你!他心里要是有我们兄弟,他就会把这钱拿出来,找媒婆给我们好好说一门亲事,他根本不会替我们着想的,他心里只有土楼!”
“阿松头是做得不好,可我也不能同意你这么拿他的钱。”黄槐说。
“我说老哥呀,你傻不傻?我要是不这么拿了他的钱,他会给我吗?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猜到是我的。”黄柏手按着腰间说,“我们先到博平圩好好吃一顿,剩下的钱二一添作五,我们两个人分了,你看怎么样,我对你肝胆吧?”
“不行,不能这样。”黄槐摇着头说。
“你是不知好歹呀,那算了,我就独吞了。”黄柏说着,抬脚往前走。
黄槐伸出两手拦住了他,说:“别走。”
黄柏调了个头,发现黄槐和他较上劲了,他的两只手张开着,像一只扑满一样,随时准备扑上来。黄柏生气了,怒声说道:“别挡我!”蛮横地直走过去,还是被黄槐的两只手挡住了。
“让开,让开!”黄柏说。
黄槐不哼声,坚持张着两只手,像稻草人一样顽强。
黄柏猛地伸出两手,手掌往黄槐胸前推去,说:“好狗不挡道。”
黄槐被推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黄柏已向前走出了一段路,他大步追了上去,叫道:“阿柏头,跟我回去!”
黄柏用力甩掉黄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厌烦地说:“别管我,别管我!”
黄槐再度冲到黄柏面前,刚刚立定,脸门上就挨了一拳,砰,像石榴砸开一样,鼻血飞溅而起。他连忙用手掩住鼻子,对面的拳头又像石头一样打过来,他头一歪,拳头打在了肩膀上。他忍着痛猛扑过去,两个人扭成了一团。扭了几下,黄槐就觉得挺不住了,黄柏力壮如牛,而自己饿着肚子,体力不支,很快像一只麻袋一样被他摔在地上。砰,全身一震,似乎断了几截一样。他看到黄柏朝他抬起了脚,那巨大的鞋底像是能把他覆盖一样,但是鞋底抖动了一下,并没有踩下来。
“你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哼。”黄柏偏起头,扬长而去。
黄槐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黄柏消失在前面山路的拐弯处,他索性闭上眼睛,像挺尸一样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黄槐才从地上懒洋洋地爬起身,眼睛眯眯的有些睁不开,他就坐在地上发呆。虽然肚子还是饿,但似乎睡了一觉,有了一点体力。他不知道回去要怎么面对黄松,他只能说他尽力了,一样米饲百样人,兄弟也是人心隔肚皮,他不仅没办法说服对方,反而被打了一顿。
48
黄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黄家坳,临近小竹溪边,远远的他就看到高高的土墙上,黄松独自一人握着夯杵一下一下地捣着,他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好长,像剪纸一样贴在土墙上。夯杵捣动的声响结实有力,但是在蓝天白日下显得那么单调,黄松孤独、倔强的身影像猛兽似的一窜一窜,要扑向天空一样。
黄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情,一方面是敬佩,一方面又是埋怨。他觉得这也是可能理解的,黄松既然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他已经把退路堵住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走。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注定不可改变,别无选择。
墙头上独自夯墙的黄松看到了黄槐迟迟疑疑地走来,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有鬼,正好夯了这个夯层,他需要到地面上取土,就踩着木架子跳了下来。
砰的一声,从木架子上面跳下来的黄松落在黄槐面前一米多远的地方,还是把黄槐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老哥……”黄槐的声音哆嗦了一下,黄松眼里射出一道寒光,让他不寒而栗, “阿柏头……”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说。”黄松瞪着眼,慢慢走近黄槐,“你们太令人失望了,族里其他人不理解我、不帮我也就罢了,你们是我的亲兄弟,即使你们不愿意帮我,我也不会强求,谁知你们在背后算计我!”
黄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黄松一口一个“你们”,分明把他列为黄柏的同谋,他整个人呆住了,突然迸发出一声吼叫:“我没有!”
“哼。”黄松冷笑一声,一个剪步抢到黄槐面前,“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我没有……”
“就是你和阿柏头!”
“是阿柏头……我劝不了他,他还把我打倒在地,他往博平圩去了……”
黄松眉头一下拧紧了。
“真的,你要相信我,是阿柏头,他跑博平圩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黄松气急败坏地往黄槐胸前一推,就向路上大步跑去。
黄槐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失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全身震得麻了一下,心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黄柏把我摔倒在地,黄松也把我一掌推倒,我到底犯了什么煞?他看到黄松往博平圩狂奔而去,身影消失在起伏的山路上。
黄松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博平圩,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向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他老弟黄柏。在博平圩上,他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了,特别是他独自兴建土楼的事迹传开之后,大家都一下想起黄家坳这么个执拗的后生子,他曾经在博平圩上怎样怎样,顿时成为人们闲聊的谈资,有些经历还被渲染成传奇一般。
“刚才看见我老弟吗,阿柏头?”黄松比着手,“瘦瘦的,比我高,眼睛一只大一只小……”
问到第三间店铺,那杂货铺老板用着破锣一样的嗓门高声地说:“你老弟啊,我认得,阿柏头,刚才在伊记饭店喝酒,一个人就点了一盘牛肉,还有一大碗猪脚,我还问是不是发了横财?……”
黄松没功夫听他下去,大步向前走去,一头闯进伊记饭店。店堂里没有食客,老板在案板上切着肉,抬起头看着黄松,说:“你要吃……”
“我老弟呢?”黄松迫不及待地说。
老板抬手指了指一张还没收拾的饭桌,说:“他刚吃完,才走一会儿。”
“他去哪,你知道吗?”黄松问。
老板摇了摇头,用手指了一下左边,说:“往那边去了。”
黄松退出饭店,向左边的店铺和行人一路问去。前面几个不是不认识黄柏就是没看见,问到最后一个是路边抽烟管的中年人,烟管里的水吧嗒吧嗒地响着,烟雾从他鼻子里徐徐飘出来,他一张嘴也有烟雾滚滚而出。
“他呀,”抽烟的男子往后面的一座土楼挤了下眼,“他到那里面去了。”
黄松向前望去,那是一座塌了一角的三层老方楼,据说它是在唐朝末年建的,是附近几十里最古老的土楼,在博平圩混的时节,黄松就知道那里面的住户大多搬迁到新建的土楼里,有几个地痞就在里面设赌场,聚众赌博,难道黄柏到里面去了?这不是要把钱投入深渊吗?
“那无底洞,再多的钱扔下去,也没个响。”抽烟的男子说。
黄松心里急了,迈开大步向前面的土楼跑去。一脚刚跨进石门槛,槌子上霍地站起两个人,凶着脸拦住黄松,喝问道:“做什么的你?”
“我,我找人。”黄松顿了一下说。
“我们这里只让人押牌九,不让找人。”其中一个长脸的,像赶鸭子一样比着手,“走开,走开。”
“找什么人?别来找打。”另一个脸上生了一块白斑的,瞪起了眼,语气更凶。
“我找……”黄松话音未落,白斑的手就推过来了,手掌像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胸膛,他不由往后倒退了几步。
“我看你真是来找打的。”长脸说,两个人一起向黄松扑过来。
黄松退到石门槛前,没有退路了,心一横,突然咆哮一声,挥起拳头扑到长脸面前,朝着他的脸门就擂下去,然后右腿一扫,把冲过来的白斑踢了个颠颠晃晃,趁他没站稳,又朝他的屁股补上一脚,他颠着扑向长脸,两个人抱着一起倒在了地上。
黄松从他们身上跨了过去,大步走向廊道。一楼好几个灶间传出了赌徒的喊叫,狂热和沮丧交织的叫声,在土楼里回荡着。
“阿柏头,阿柏头,阿柏头!”黄松冲着几个灶间大喊起来。
一间灶间猛地冲出一个身材粗短的年轻人,朝着黄松喝问道:“你喊什么喊?”
“我找我弟。”黄松说完又喊了两声,“阿柏头,阿柏头……”
那人骂咧咧地扑了上来,黄松早有防备,躲过了他的第一拳,但他紧接着又出一拳,凌厉地擂在黄松的额头上,黄松似乎听到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连退几步,不得不跳下天井。
“你是来捣乱的吧?你向天公借胆了?”这个又矮又壮的后生子说。
楼门厅那两个人狼狈地爬起身,走到廊道上,指着天井里的黄松,说:“今天你有种进来,就别想站着出去了。”
灶间里又出来了几个人,看得出他们不是赌徒,而是开赌场的人。几个人簇拥着一个黑衫男子。黄松的眼光紧张地在他们身上转着,同时向灶间里张望,试图发现黄柏的身影。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提到了嗓子口。
“你是哪里的?”廊道上为首的黑衫男子问道。
“黄家坳……”黄松咽了口水说,“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我只是来找我老弟……”
“你老弟?”
“对,他拿了我建土楼的钱,有人说他来这里赌……”
黑衫男子笑了笑,说:“我们这大门敞开,谁要来赌都行,没人强迫,都是自愿来的,要是你也想试试手气,我们欢迎,要是你想找麻烦,那你就麻烦了。”
“我只想找我老弟,让他把钱还给我。”黄松感觉黑衫男子似乎还是讲道理的人,暗暗又把拳头松开了。
“你老弟瘦高个,”黑衫男子比着手说,“比你高一些,复兴楼的,叫黄柏?”
“正是正是。”黄松说。
黑衫男子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尖尖的,像刷锅发出的声音一样。黄松觉得莫名其妙,看到他那空洞的嘴巴发出一长串笑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那紧闭的嘴巴就像收缩的肛门。
“他在哪?我老弟在哪?”黄松急迫地问。
黑衫男子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两个人转身向灶间走去。黄松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走进灶间,把黄柏推了出来。
“出来,小子,你命好,你老哥救你来了。”他们推搡着黄柏出了灶间,黄柏面如土色,身体畏畏缩缩的,甚至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看黄松一下。
黄松一看就明白了,黄柏把钱输光了,甚至还可能欠下了赌债。他又急又气,却是无可奈何,眼光像刀子一样刺向黄柏,把他的脸划得鲜血淋漓,他真想手里有一把刀子。
黑衫男子走了两步,看看木头人一样的黄柏,对天井里的黄槐说:“这就是你老弟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刚刚借一块大洋赌输了,想跑,你说做人怎么能这样呢?输就输嘛。你来得正好,替他把债还了,不然我们只能把他扣在这里了。”
黄松心里像是漫山遍野烧起一片大火,哔哔剥剥,几乎要把他的心烧成了灰烬。他强忍着一种出离愤怒的冲动,说:“那是他欠你的。”
“当然,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管向他要。”黑衫男子说。
黄松本来是追钱来的,没想到还要替他还钱,心里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他咬着牙,埋着头走上廊道,向土楼大门走去。
“小子,你哥不替你还债,”黑衫男子说,“我只好剁下你一根手指抵债了。”
突然,黄柏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哥!“
正要跨出石门槛的黄松怔了一下,一只脚踩在石门槛上,全身停住了。
“哥,”黄柏带着哽咽又喊了一声,扑通跪了下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求求你……”
黄松转过身,看见跪在地上的黄柏涕泪横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大步走出土楼,不再回头,但他的双腿像绑住一样,就是迈不开。
“哥,我不该,不该拿你的钱,不该来这赌博……”黄柏一边抽泣着,一边抹着眼泪。
黄松还是往回走,走到黑衫男子的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向黑衫男子张开的手掌扔了下去。
黑衫男子一直面带微笑,抖动着张开的手掌,说:“这是本钱,还要一块利息。”
“这!”黄松被噎了一下,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们这是抢钱啊!”
“这是老规矩。”黑衫男子不动声色地说。
黄松心里顿时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手快速地掏出口袋里最后一块大洋,往那陷阱一样的手掌里一扔,掉头而走。
黑衫男子看了看手掌的两块大洋,让它们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对黄柏说:“小子,今天算你好命,快滚吧。”
黄柏惊喜交加地爬起身,却又羞愧难当地勾着头,向大门跑去。
这时黄松已昂首阔步出了土楼大门,走到禾埕上,黄柏从后面追了上来,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我不是你哥!”黄松气呼呼地说,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哥……”
黄松不吱声,加快了步子,霍霍霍一阵生风。
“哥,”黄柏追了几步,大声地说,“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脸见你了,你的钱我会还你,我离开黄家坳到外面去赚钱还你……”
黄松蓦地站住,缓缓转过身看了看黄柏,只见黄柏的手在脸上、眼上一直抹着,那里已经没有眼泪和鼻涕了,他的动作像是一种赌咒,他接着说:“我会还你,我会还你……”
突然黄柏转身跑了,黄松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树阴里,等他缓过神,喊了一声:“阿柏头!”追上去时,黄柏已经无影无踪。
“阿柏头!阿柏头!”黄松的喊叫声飘荡在博平圩上空。
49
遍寻不到黄柏,黄松知道他是跑了,他要到外面去赚钱,他说到会做到,这一点黄松还是愿意相信他的。黄松在博平圩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关帝庙。他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一个满面大胡子的贵人,那也是一个行踪不定的奇人。黄松希望能再遇见他,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心存侥幸,如果能够遇见他并当面向他说一声“我的土楼快建了一层”,这就好了。可是在关帝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除了在地上发现几绺可疑的毛发之外,不见大胡子的影子。
从博平圩回来的路上,黄松走走停停,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想我建土楼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黄家坳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可是土楼还没建好,兄弟却失和了,最小的弟弟负气出走,这难道是必然的代价吗?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黄松望着莽莽苍苍绵延不尽的群山,真想大吼一声,把胸中积郁的气宣泄出去,可是他喊不出来,只是对着面前亘古不变的群山,徐徐地呼了一口气。这是一口冗长的大气,面前的群山似乎都耸动不安起来。
远远看到了天助楼,虽然只有将近一层高的楼墙,毕竟已经初见模型,黄松的心一下火热地怦怦直跳,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土楼啊。这时他的精神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快步走向天助楼。
黄槐和黄浦在做泥,锄头翻动着成堆的土料。令黄松诧异的是,钟五妹扶着江定水也来到了土墙下。他连忙迎上去,问:“定水师,你不多休息啊?”
江定水推开钟五妹的手,双手叉在腰上,轮转着腰身说:“你看,好了,没事了。”
“还是好了再做,身体的事不能开玩笑。”黄松说。
“是啊,我今天也不上墙,就来这里走动走动,老躺在床上也难受。”江定水说。
黄浦搁下锄头歇气,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田地里还有活儿,但我一有闲功夫就会来帮你。”
黄松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动,其实他并不孤独,尽管身边只有江定水、黄浦等寥寥几人,这也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他爬上墙头固定住墙槌版,和黄浦一人握一把夯杵,黄槐爬上爬下,负责提土和送片石,三个人通力配合,到午饭前奋力夯出了两版墙。
回复兴楼吃饭的路上,黄槐走在黄松身后,说:“都是阿柏头,我不知道……”在行墙过程中他就想说了,但是黄松专心致志地夯着墙,像夯实的墙滴水不漏,他根本就插不话,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黄松没吱声。黄槐又说:“真的,都是他……”黄松还是不说话。黄槐说:“你到博平圩找到他了吗?他有没有……”黄松缓缓转过身子,对黄槐说:“这事就不要再提起了,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柏头?……”
“他,他走了,他说要到外面赚钱去。”
黄槐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沉默了。黄松也不说了。只有脚下的声音啪哒啪哒,像是心事重重地一路响着。
回到复兴楼里,黄松意外地看到灶间有客人,而且居然是阔嘴婶,一个远近闻名的媒婆,她和黄素有说有笑的,像是忘年交一样。
阔嘴婶抬头看到黄松,说:“哎呀,你大哥回来了,你说话不算数的,我要和他说。”
黄松愣了一下,和我说?提亲?天助楼还没建好,我是坚决不会考虑婚姻的。他立即有一种排斥心理,冷淡地看了阔嘴婶一眼。
阔嘴婶亲热地走上来,一把就牵起黄松的手,说:“哎呀,你这做大哥的,你不知道呀,你妹子有多厉害啊,嘿嘿。”
黄松从阔嘴婶手里抽出手来,不解地看了看正在灶台炒菜的黄素。
阔嘴婶又把肥厚的手摸过来,黄松感觉那就像一条游动的鳗鱼,他的手惊慌地躲着它。阔嘴婶没能抓到黄松的手,在他胸前拍了一下,说:“你这做大哥的,都还没点头,她就跟我开起礼帖了。”
黄松听不明白阔嘴婶的话,眼光从她一张一合的大嘴上又转到黄素的身上,说:“发生什么事了?”
阔嘴婶乐呵呵地笑得没了眼睛,说:“发生很大条的事啦,我在这九村十社也窜了四五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妹子啊。”
原来是表扬黄素的,黄素到底有什么厉害,黄松也说不上来,就对阔嘴婶说:“妹子太厉害,人家不敢要。”
“这你就不知道啦!你光知道建土楼!”阔嘴婶拍了一下黄松的胳膊,黏糊糊的声音带着欣喜说,“人家林坑林族长的二公子都看上她啦,今天就是托我来问名,你这做大哥的,就帮她定夺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是你没意见,就出个庚帖,我就带过去让人家排生月,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一半了,你说呢?阿松头老哥,现在你是长兄啊,由你拿主意。”
阔嘴婶一连串的话,从她阔大的嘴里像磨浆一样流个不停,黄松还没来得及插话,黄素就一边端着刚炒的菜上桌,一边对阔嘴婶说:“行呀,我刚才不是说了?林族长既然想结这门亲事,我也没特别要求,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老哥建土楼,至少借给我老哥一百大洋。”
这时事情的来龙去脉,黄松全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怀疑,前几天林文昌慷慨地借给自己十二块大洋,是不是别有用心?——这十二块大洋并没有变成他的一面墙,反而让他和弟弟之间隔了一堵墙,让他丢了两块大洋,走了一个弟弟。当然,这似乎不能怪林文昌,要怪只要怪钱给人带来的诱惑太大了,不过似乎也不能怪钱,钱只是钱,它本身并没有思想,说到底,还是人的欲念害了人自己。黄松想起林文昌和林玉明,他们应该早就相中了黄素,借钱给自己,不过是一种预先的感情投资,心里不免有点不悦。
“妹子,你的话我可以传给林族长,”阔嘴婶灵活地转着头,两边照应着说,“但我还是要你老哥——阿松头,你拿主意,你拍板啊。你说林族长,多好的家景,多好的家风啊……”
“我、我……”黄松一时有些为难,“肚子饿了……”
“你肚子饿了说不出话,你就点个头。”阔嘴婶说,“这说亲的事,不想说不好说不能说的事儿,太多太多了,那就比个手,点个头,我就能明白意思啦。我阔嘴婶端这碗饭也不是一天两天,我眼睛瞄一下就能拿捏个八九分,没有金刚钻,怎揽瓷器活?”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眉飞色舞,脸上的五官充满了表情。
黄松转头招呼江定水和钟五妹、黄浦进来吃饭,接着对阔嘴婶说:“你要不要也坐下来吃?”
“我不饿,我还等着你答复呢。”阔嘴婶说。
黄松看了一下黄素,又对阔嘴婶说:“你问她吧。”
“呵呵,她是不用问了,长兄为父,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阔嘴婶说。
黄松为难地又把眼睛转到黄素身上,说:“阿素,这事……”
“我是同意了,礼帖我来开就行了。”黄素干脆利索地说。
黄松心里也暗暗惊奇,一个妹子“胆敢”跟媒婆讨价还价,这实在很少听说过。林文昌的为人和家庭情况,还有林玉明的人才和品行,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在阔嘴婶看来,黄家这是高攀了。黄松看到黄素是完全同意而且一副迫切的期待,他还能说什么呢?黄素要趁这时机为他筹钱,他除了感动还能怎么样呢?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点一下头了。阔嘴婶连声叫好,说:“好了好了,说一门亲做一件善事,最后能不能成,这就要看你们的缘分到了没有?来,妹子,你把生辰八字报给我。”
晚上,黄松特意等到黄素收拾好饭桌、灶台,走进灶间,很正式地对她说:“素,你当真同意嫁到林家?”
“嗯。”黄素说。
“你、不会后悔?”
“不会。”黄素说。
“我总觉得……”
“你觉得什么?”黄素说。
“我觉得你完全是为了我……”
黄素一时无语。
“如果这样,我用这钱建成了土楼,我心里也会不安的。”
“哥,你想林族长是多好的人家,我嫁到林家是造化呢,我很高兴。”黄素说,“如果我嫁到了林家,两家就是亲戚了,他赞助一些钱财,或者借钱给建土楼,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最后反而是黄松无话可说了。
50
在钟五妹的精心照料下,江定水的身体恢复了,此时,适逢第一层楼墙夯好,他一定要到墙头上拍大板。
站在墙头上拍大板是一件需要技巧和胆量的体力活。在大板的拍打下,脚下的墙体一版一版地震动着,像是天摇地动一样,会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弄不好就可能失衡跌落墙下。对于功夫过硬的泥匠师来说,高墙上拍大板就像一项精彩的表演,腾挪跳跃,舞之蹈之,看起来赏心悦目而又让人捏把汗。
江定水执意要上墙拍大板,黄松有些犹豫,他知道定水师偶然失足,要借此机会洗刷耻辱,但不知他刚刚康复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整层楼墙夯毕,拍大板是检验墙体总体合力和刚韧度的一种方法,如果夯得足够结实,墙角和版层衔接得恰如其分,整体的协同拉力均衡,随便站在墙头一处拍大板,整个四向相连的墙体都会一同震动,震波柔和,如果只是拍打的一面墙震动,其他的都不动,就说明墙夯得不够好了。这活儿定水师要是不上墙,谁又能上?除非定水师请自己相熟的泥匠师来代劳,而这更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耻辱。
“没事,我上。”江定水说,“说什么也要上。”
“你的身体……”黄松说。
江定水一拍胸脯,说:“这身体好得很。”说着还暧昧地向钟五妹挤了下眼色,害得钟五妹满脸羞得转过头去。
“好吧。”黄松说,“定水师,你要多加小心。”
一干人绕着土墙走了一圈,黄松心里怦怦直跳,对他来说,这是掀开新娘子的盖头。江定水手握大板,从木架子爬到墙头,他挺了下胸膛,向上面的蓝天望瞭望,又向下面的人点头致意,轮流着向手心里吹了吹气。他向前倾着身子,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墙面,全身像是一张弓。他抡起了大板,往下拍打出第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像是定下一支曲子的基调,接着,劈里啪啦,旋律起伏,曲调和谐,整环的墙体微微震动,那些夯得结实的土料像是发痒一样,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墙上的江定水拍过这面,转身再拍另一面,身体的转换显得灵巧十足,手中的大板就像是舞蹈的道具,柔若无物,上下翻飞,发出实实在在的声响。
墙下的人仰头看着江定水跳舞一样翩跹,圆圆一周的偌大的墙体一起震荡起来,配合着富有节奏的拍打声,好像整环的土墙都在跳舞,柔中有刚,刚柔相济。大家无不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江定水踩着木架子下来,对黄松说:“这墙夯得好,很好。”
黄松眼眶里竟浮出了泪花,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定水说:“这几天继续做泥,过几天上棚枕,就开始夯第二层了。”
黄松心里呼地一热,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在他眼睛晶莹闪烁里,天助楼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风吹过,连风也哗啦啦染上一片金黄,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巍峨耸立的天助楼像宫殿辉煌壮观。
江定水、黄槐、黄浦从黄松身边走开,各自走到正在做的土料堆前。黄松愣了一下醒过神来,面前的天助楼就消失了,只有一层的楼墙,土楼从来都是一层一层实实在在夯起来的啊,而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空中楼阁。黄松兴奋地对大家说:“我明天晚上来打糍粑,过几天大家好好食一顿棚枕酒。”
中午回到复兴楼,黄素告诉黄松,阔嘴婶来过了,说她和林玉明的生庚合上了,她写了一张礼帖交由阔嘴婶带给林族长。黄松知道等男方派人来“压礼帖”,这就算订婚了,双方可以亲戚相往来。看着黄素淡定自若地说话,那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准备把自己嫁出去的妹子,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管家婆。
“阔嘴婶说,林族长对你很赏识,他会支持你建土楼。”黄素说。
“他已经借过我十二块大洋。”黄松说。
“他同意再借给你一笔钱。”黄素说。
黄松心想,这其实是用妹子的婚姻换来的。他感觉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什么也没说了。
吃过午饭,黄松走上二楼禾仓取糯米。他发现米仓里的米不多了,只有不到脚踝高的储量,靠墙还有几麻袋的谷子,碾成米也没多少。夯建土楼以后,一下多了几张嘴吃饭,自然用度大。但他还是舀了满满一笸箩的糯米,他想多打点糍粑,让大家吃个尽兴,这也是补充体力呢,上了棚枕之后的活儿更重了。下到一楼灶间,黄松把糯米泡在木桶里。糯米在水里浸泡一天后,装进饭甑里蒸熟,就可以放到石臼里打成糍粑了。
第二天晚上收工,黄松一干人回到复兴楼,黄素已经把糯米捞起滤干,装到饭甑里,上了灶台的蒸笼里。黄松等人一边在桌子上吃着饭,一边听着鼎里的水卟扑扑地欢叫,蒸笼里飘出一阵阵糯米饭的芳香。
吃过晚饭,黄松打开蒸笼,一股蒸汽顿时弥漫了整个灶间,他从饭甑里抓了一小把芳香洁白的糯米饭,吃了一口,绵软有劲道,放到手心里搓了几下,已经蒸烂没有米心了。这正适宜打糍粑。
黄松两手提着饭甑来到楼门厅,黄素已经把石臼、木棰清洗好了。复兴楼人在春夏播种之后和稻谷收成之后,都要打糍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习惯,无论丰收还是欠收,年年都少不了要打糍粑。每次打糍粑总会吸引一群孩子的围观,似乎已经演变成为一个节日。
黄松把糯米饭倒进石臼里,便开始抡棰击打,一起一落,砰、啪、砰、啪,富有节奏。当黄松将棰子抬起时,蹲在石臼边的黄素迅速地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饭抓下来,或者翻动石臼里的糯米饭。她灵巧的手像一只啄食的鸟,刚刚飞起来,那木棰又落下来了,就在空中倏地相擦而过。这糯米饭越打越粘越韧,也就越难打,对打的人是一种挑战和考验,没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是打不成功的,同时他还要和翻抓糯米饭的女子相互配合,只有配合默契,才不会打到她的手。
白天做泥已消耗了许多体力,打过一石臼糍粑之后,黄松感觉手上的木捶比夯杵还要沉重。黄素把打好的整块糯米饭放到簸箕上,钟五妹帮忙着切成一块块扁状,蘸上芝麻花生,就是柔韧可口的糍粑了。
黄松趁热吃了一块糍粑,满口香喷喷的,越咬越嚼越有劲道。他满嘴塞满了糍粑,只能用手招呼着孩子和大人过来吃。
孩子们一个个把手伸得老长,钟五妹和黄素一人一块分到他们手里,似乎眨眼间,簸箕上的糍粑就没有了。蒸好的糯米饭还可以打两石臼。黄松把嘴里的最后一口糍粑咽了下去,感觉身上嗞嗞地冒出气泡一样长出许多力气。他拍了拍手,抡起木棰继续打糍粑。
第二石臼的糍粑打出来后,江定水吸着鼻子,一路嗅着香味走来,他一边吃着香韧的糍粑,一边和黄松商定,后天上棚枕。黄松高兴地说:“行,明天我让阿素办一桌酒席。”
这一天,黄槐、黄浦和黄来仍旧做泥,江定水带着黄松一起检验做棚枕的枕木,他一手托着木头,一手在上面敲几下,听着它的声音就能断定是否干透。只有缩水干定的杉木才可以用。两个人走在墙头上,江定水背着手,像是闲庭散步一样,时不时弯下腰看看墙壁的弧度,或者眯着一只眼进行目测。他们在墙头上走了一圈,接近中午的日头照着他们,把他们的身影拉长得像两个巨人。巨人在墙头上巡视着,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又可以大干一场了。
江定水爬着木架子往下走,黄松站在墙头上最后望一眼楼墙,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圆环啊。等江定水下到了地面,他才从木架子一级一级地下来,就在这时,右面不远处传来两声枪响,砰,砰,尖锐的响声打得天空也震晃了一下。黄松脚下还有三级木阶,心里一震,就跳了下来。
那边做泥的黄来提着锄头,驼背一耸一耸地跑来,惊惶失措地叫道:“土匪!土匪……”
黄槐、黄浦也扛起锄头,脸色煞白,跑到黄松跟前,连喘气都带着哆嗦了。
黄松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一些,土匪有什么可怕的?我也当过土匪呢!然而这时节碰上土匪的到来,实在是一件倒霉的事情,他的眉头一下拧紧起来,看见前方小竹溪的跳石上,几个黄家坳人仓皇地跳着冲过来,有一个人从跳石落到水里,尖叫一声,爬起身就趟着水往前狂奔。几个土匪端着枪追到了溪边,嘴里骂骂咧咧的。黄松已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经入伙的那股土匪,看起来很面生。有个土匪端起枪往天助楼这边瞄准,黄槐和黄浦惊叫起来,黄来拖着锄头往复兴楼跑。
“先回复兴楼躲一躲。”江定水说着,从地上背起工具箱,手上抓起大板,准备撤退。这地面上一堆堆土料,土匪是不要的,一堆枕木他们也带不走,靠墙放着的夯杵、大板、小板,他们也看不上,他们闯入村子,要的还是钱,或者鸡鸭羊猪,或者大米。但黄松还是和江定水一样,扛起锄头抓起夯杵,能带走的就尽量带走。
一个从小竹溪跳石上跑过来的黄家坳人喘着粗气说:“这伙散匪,我还以为是打猎的,吓死我了……”
大家往复兴楼跑去,一边招呼路边田地里的人,土匪来了,快回楼里躲一躲。祖上就是一路躲着战火和兵匪,从中原躲到这深山密林,对于这些后人来说,躲土匪也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显得特别恐慌,反倒在紧张中体会到一种乐趣。
两个后生子一手推着大门的一边门扇,准备关上大门,大声喊道:“外面还有人吗?快进来啊,快点,快点!”
黄松一伙人像鱼儿一样,接连游进大门里。大门轰地关上,从后面加上了粗大的门闩。
土楼里像是掠过一阵狂风,刮得大家有些晃荡,乍乍呼呼地叫道,土匪?土匪来了?这伙挨千刀的!风吹过,很快风平浪静,大家恢复了常态,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有人在劈柴,有人在淘米,有人在给孩子喂奶。黄世郎带着五六个后生子,提着长枪土铳,上了三楼的瞭望哨。
瞭望哨是从大门上方的三楼墙壁上往外挑出的半封闭木台,可以望远,也可以组织对来犯的兵匪进行攻击。黄世郎走进瞭望哨,往下一望,一伙土匪约十来人正好冲到了复兴楼的大门前。
这伙土匪叽叽哇哇,操着客家话和福佬话,前头的一个矮胖土匪抬脚踢了一下门板,骂了一声。土楼的大门一旦关上,土匪只能徒唤奈何,他们手中的枪对坚硬的土墙根本就无济于事,即使他们用火烧大门,楼门上的暗道立即就能放下水来,把火浇灭。所以土匪被挡在大门之外,使横也使不上,只能死皮赖脸地强行索要,土楼人要是不想惹是生非,干脆就从瞭望哨上扔一些财物给他们,土匪要是不贪心的话,捡了物件就撤离,也算是没白来。
“哎,头家,出来说话!”一个吊眼土匪仰起脖子,朝着瞭望哨喊道。
黄世郎往前走了一步,对下面的土匪说:“你们也真是抢人不看天时,这年节我们也只是刚刚够吃,你们也来抢,哪里抢得到吃食?”
土匪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那吊眼土匪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大笑了几声,半客家话半福佬话地说:“头家,你说白贼话都说不圆滑啊,你说你们不够吃,我看你们住这么大的土楼,又在那边建新的土楼了,你还敢说没钱?骗鬼啊。”
黄世郎微微一笑,说:“那土楼不是族里建的,是一个人建的。”
“一个人?”吊眼土匪惊讶地叫起来,“一个人这么有钱!你们楼出了大富翁了!”
这时,黄松出现在高高的瞭望哨上,往下看着地面上的土匪,问道:“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土匪们看到黄松年纪不大,面相老成,裤腿上沾着点点的泥土,一时不辩他的身份,有人喝问道:“你是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黄松说:“我就是那个建土楼的人……”
地面上的土匪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常识里,独力建土楼的都是白发苍苍的手拄文明棍的回乡番客,像黄松这样土里土气的后生子,自己能赚钱娶个老婆就不错了,还能建土楼?他们很不相信地笑成了一团。
“你有多少钱啊?建土楼?发了横财不成?”那个吊眼土匪仰头问道。
黄松说:“我没多少钱,也没发横财……”
那个吊眼土匪哼了一声,脚一跺,抬起长枪就冲天放了一枪,砰,子弹从复兴楼屋檐角上飞过去。
黄世郎退下瞭望哨,指示端枪的后生们从射击孔做好瞄准,随时准备还击。他发现黄松站在瞭望哨不动,说:“阿松头,子弹不长眼,快下来。”
“郎伯,我没事。”黄松回头说。
下面的土匪嚷道:“你有钱建土楼,没钱打发我们啊?”有人就高声叫喊:“把那土墙推倒,烧掉!”
黄松心里一紧,对地面的土匪说:“兄弟,我们好说话——”
“有钱就好说话,没钱?你那一层的土墙就难说了。”一个土匪说。
黄松知道土匪要把土墙推倒是没那么容易的,有的土楼内部发生火灾把楼板门窗全都烧毁,那土墙在风雨中屹立几十年几百年也倒不了,铁锹砸过去,就丁当一声,留下一块白点而已。但他还是不希望土匪打天助楼的主意,天助楼应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钱你建土楼?鬼才相信你!”又一个土匪说。
黄松说:“我真是没多少钱,我是学蚂蚁驮米,一点一点的来……”
这时,地面上一阵骚动,黄松的眼睛猛地瞪大,张大的嘴巴像塞住一条芋头,整个人傻住了。两个土匪推着黄素从茅厕后面走出来,一个土匪兴奋得满脸通红,用公鸡般的嗓门说道:“这里抓到一个妹子了!抓到一个妹子!”
原来黄素从菜园子摘菜回来,临走近复兴楼时,土匪围上了大门,她只能躲藏在茅厕后面,没想到被一个上茅厕的土匪发现。她被推搡着走出来时,手上还提着一篮子的花菜和芥菜。
那个吊眼土匪向黄素走过来两步,斜着眼说:“妹子,你总算没让我们白跑一趟。”
瞭望哨上的黄松焦急地大喊一声:“别碰我妹子!”
“她是你妹子?好啊!”那个吊眼土匪笑得合不拢嘴,仰头说,“你想要你妹子,晚上带五十块大洋到龙凤谷赎人。”他手一挥,两个土匪挟持着黄素就往前走。黄素不喊也不叫,但她明显不愿意,用脚尖蹬着地,两个土匪一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几乎把她抬着走。她手上的篮子掉在地上,后面跟上来的土匪把花菜踩烂了,另一个土匪索性飞起一脚把篮子踢开。
“阿素,阿素!”黄松发疯般地大喊起来,他又急又恨,退下瞭望哨,从射击孔里端起一把枪,又冲到瞭望哨上,往土匪撤退的背影开了一枪,砰,打偏了,子弹不知打到哪里。他连忙扣上扳机,又打一枪。距离太远了,根本就打不到。
土匪们手上绑架了一个妹子,感觉抓到了大鱼,很有些喜出望外地满载而归,他们经过天助楼时,纷纷抬起眼睛看了看这夯了一层的土楼,那吊眼土匪对黄素说:“你老哥有钱建土楼,他就有钱来赎你!”
“放把火烧掉这些木材。”一个土匪说,见吊眼的头儿没反对,就点了一把火。
黄素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不要!”她想扑向那个点火的土匪,胳膊被死死地拉住,她恨不得变成一张弓射出去。
黄松看着土匪在天助楼前停了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急得全身都要着火了,扭头对旁边的黄世郎说:“郎伯,你看,阿素她……这怎么办?”
“阿素这妹子,怎么不懂得进楼躲一躲?”黄世郎叹了一声。
黄松气呼呼地说:“肯定是关门的人太匆忙,没等人全进来就关门了。”
“现在你要想的是怎么赎人,说这干什么?”黄世郎语气里带着不满。
这时,在三楼、四楼卧室窗前观察土匪动向的人们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字:“火!火!火!”
黄松身子震了一下,扭头从瞭望哨往外一看,只见天助楼火光冲天,那些准备上棚枕用的木料在大火中熊熊燃烧。他惊叫一声,跑到瞭望哨看着火光,那大火好像不是烧着天助楼,而是烧着他。目瞪口呆,火烧火燎,灼痛、心碎,全身顿时被烧成了灰烬。
“土匪放火啦!”“土匪放火啦!”土楼里有人大喊大叫。
黄松真想从瞭望哨跳下去,扑到天助楼的火光里。突然他大吼一声,猛地转身冲出瞭望哨,向楼下俯冲而去。
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来,黄松在廊道上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又站起身,冲过天井跑到土楼大门后面,搬下门闩,拉开大门一缝就挤出去,向燃烧的天助楼狂奔。
火光就在前面,像一群红魔狂舞着、嘶喊着。黄松感觉怎么也扑不到火光里,他要用身体把大火扑灭。
突然,膝盖一软,双脚就跪了下来。黄松直挺挺跪在地上,挥起拳头狠狠地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那些靠在土墙上的枕木、木板渐渐在火魔的狂吻下变成木炭,往下塌成了焦黑的一堆。墙面被烤出了一块一块的光斑,有的黑,有的白,部分墙体烧得开裂了,像一根手指那么触目惊心。
黄松感觉整个人要往地上瘫下去,他咬着牙硬挺着,突然他跃起身子,像一头咆哮的猛兽向烧焦的土墙猛烈地撞过去。
砰,一声闷响,黄松的身子被重重地弹回来,像麻袋一样摔在地上。土墙像是打摆子一样震晃着,还是没有倒。
江定水、钟五妹、黄槐等人从复兴楼跑了过来,黄松的身子在地上蠕动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又准备向土墙撞去。他们连忙跑上前,七手八脚地紧紧拉住他。
“阿松头,别、别……”江定水急得声音也哆嗦了。
钟五妹发现黄松额角有一块血迹,抬手轻轻地擦拭起来,说:“老弟,千万别想不开……”
“阿素被他们绑走,这土墙又烧成这样……”黄松说着,整个人像一团烂泥一样直往地上摊下来。
江定水和黄槐拉着他的两只胳膊,半是搀扶半是搂抱地让他站直。
“阿素……”黄松抖着手说。
“这要想办法,一定想办法把她救出来。”江定水说。
“这楼墙……”黄松抖着手,还是说不下去。
“这面烧坏了,其他的还好着呢,把这面推掉重夯就是了。”江定水说。
“只要人在,你还怕夯不起来?我们都帮你。”钟五妹接上话头说。
黄松咧着嘴,像脱水的鱼一样出着气。江定水和黄槐扶着他缓缓走回复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