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翻香却一下子气不起来了,踯躅了片刻,才道:“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同我……没有缘分,说这些也没有用。你还是快走吧。”
“没有缘分?”他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轻佻地笑起来,贴近她的耳侧:“我看倒也未必。别忘了,刚刚是谁揭了你的盖头。”
“你真!”翻香伸手去推他,而陌上确依旧稳稳地靠在她肩头。右手隔着嫁衣在她的腰际轻轻捏了一把。
翻香急得直咬牙,算算时间,江选再过不久就也该回来了。这要是突然对上脸,叫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跟他说这是我朋友,知道我嫁人了,特地赶过来等在房里给你个惊喜?
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慌忙推陌上。结果没想到他正好也松了手,她身上突然一轻,倒挫得自己连连后退了几步。
陌上已退开她几步之外,笑着说:“看你还这样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翻香脸色一黯:“我的武功已经……”
“我知道。”
翻香一怔:“你知道?”
陌上只是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身影在夜色中一掠瞬间消失了踪影。
翻香尚一头雾水,向窗前紧走两步。却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从她背后的腰带中滑出,落到了地上。
衣服是她自己穿的,这个东西,之前是没有的。
陌上不是举止轻浮的人,可是刚才他很反常地搂了她的腰。
他给了她什么?
翻香回身捡起,是一个折起的纸包。里面盛着一撮浅黄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药。也可能是……解药,再回忆起他走之前那句若有所指的“我知道”
翻香想了想,便不再犹豫地将粉末全部倒进嘴里。过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她试着运起真气,全身的气脉已经通畅了。
隔得远了,前厅中喧闹的吵嚷声听得并不清晰,但是欢乐的鼓乐却一直不曾散去。
翻香侧耳凝神听了听,觉得离江选回来还剩些时间。就将桌上的纸包收到袖子里,提气从窗口跃了出去。
她有些话想问问陌上。
只是到了外面,才想起陌上武功比她高了不是一星半点,她这样漫无目的去追,下辈子也不可能追上他。何况根本不知道他会去哪……她心中突然一动,上次她碰见他,是在云岫祠!
脚步迅速向云岫祠移过去。
路旁的树枝上挂着大红双喜的灯笼,明明灭灭地在恍惚连结成一片,烟树暗千家。
冠云楼宾客未散,今晚上正因为办喜事的缘故,阁中的守卫相对弱一些。她悄无声息地迅速进了竹林,穿过清幽的竹海,找到了云岫祠。
先去了后院,发现空无一人后,又转回了正面。
死寂的木门像一个无底深渊的入口。
她踏着月光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正堂里幽暗沉晦,一盏郁郁的孤灯搁在台上,借着那一抹微弱的光亮,隐约可以看见层层排列的墨黑灵牌,死气沉沉而幽冶诡异。
突然,灵堂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几声。翻香吓得一抖,却见幕帘的背后行出一名持灯的老仆,弓脊垂背。如豆的灯光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不住地摇曳,却照不亮他眼内的一抹浑浊。
翻香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老仆也并不恼:“姑娘可是走错了路?今日阁中办喜事,人多,热闹,难免有闯到这里来的宾客。”他走得近了,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翻香。目光里似乎有一抹探询一闪而过:“从这里出去,穿过竹林一直走就能到冠云楼。”
“请问老人家,能不能让我在这里转转?”
“鬼气森森的,也没什么好看。若姑娘愿意走走,老身便带路。”
“有劳了。”翻香微微欠身,随着他向幕帘后走去。
后面是一段走廊,左右各开一扇小门,尽头处掩着对开的雕花木门,显然是新装上去的。
“这只有您一个人住?”
“我在这里住了多年了,自老阁主还在时就在。”老人在前面颤颤巍巍地端着烛火,昏黄的光摇动着走廊:“这些年是没人来了,也就没人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左边这间是我平时住的地方,右边这间堆些杂物。都乱得很,我劝姑娘还是不要进去了。”
翻香点点头,移步到尽头处的那扇雕花木门前,推开了走进去。
墙壁都刚刚粉刷过,屋内布置得很清雅。一张檀木案上立着一只象牙白的花瓶,旁边摆着一方黑金砂的古砚,背后的墙上是一卷墨竹图。桌案的右边,是一张矮塌。虽然简单,但是精巧风雅,显是用了心思。
“有人要搬进来?”翻香度进屋内,这屋子像是刚布置好的,还没住进人。
“没有,这间是客房。”老仆在她身后回答说。
谁会来住这里的客房?偌大的一个云岫阁,总不会不济到把客人弄来和死人一起住。
这个谎撒的也实在没什么水平,翻香知道他不愿意说实话,多问也是无用。于是转而专注观察起这间屋子来-这里就像是文人遗风的诗卷,简而不陋,清新质朴,件件都是古风珍品。
她的目光突然停在窗边的丹碧镜奁上,那镜奁的顶上,放着一枝新折的翠竹。
翻香伸手打开。光镜缓缓开启,最顶上一格中,是一把缀着紫线流苏的的团扇。白纨素娟,皎洁成妍。
又是团扇。这已经是她见到的第三柄了。
她一下子有些警惕,也有些激动起来:“请问这里刚刚可有什么人来过?”
“姑娘说笑了,这地方哪有什么人来过?”
翻香沉吟着合上了镜奁的镜子,明知面前这人是在说谎,却句句理直气壮,让人无法戳穿。而即使戳穿了他,她也未必问得出个结果。单说这老仆虽然蹒跚,举止间却沉稳、气足,身手也是不弱,便不知道是个埋藏多少背景的人了。
“倒是我多说一句。”见她踌躇,那老仆又缓缓开口,语调锐利而冰凉:“姑娘似乎不该到这里来。”
翻香一惊,猛地转过身。那老仆依旧弓着背,右手秉烛。而沟壑纵横的脸上却透出一丝精明的神色,如利箭一般指向她,目光矍铄地落在她火红的嫁衣裳:“天晚了,姑娘该回去了。”
翻香只得点点头:“打扰了,告辞。”
那老仆也不送她,就站在原地托着灯看她走出去。
翻香回到竹林里,想起刚才的事情,觉得着实十分诡异。但是眼下也不能深究,冠云楼那边她不能离开太久,再让江选独守空房一回,估计就不是勒她脖子几下那么简单了。
趁还没人发现,她匆匆向着冠云楼赶去。结果还没走出多远,就听簌簌几声,两道人影从竹林中飞快地窜出来。
是一男一女,来到翻香面前,齐齐行礼:“拜见夫人。”
两个人五官都很周正,眉目间还隐隐有着几分相似,想来应当是兄妹。只是男的规矩行礼,女的却似乎不怎么愿意,勉强屈一下膝就站直了,面上带着些挑衅的神色。
翻香知道他俩,都是江选身边的近侍,微行和轻夏,据说武功都很高。
微行道:“属下奉阁主之命保护夫人,还请夫人随属下回冠云楼。”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江选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她颓然点点头:“我这就回去了。”
那两人对她说的话却像没听见一样,一定要跟着她,“为了夫人的安全”要把她送到冠云楼。翻香只得随着两人一道走。路上的时候,她问:“宾客已经散了?”
“回夫人,已经散了。”
“那么阁主已经回去了?”
“阁主在房内等候夫人。”
她指尖微微一凉,心里有些畏惧。却听轻夏道:“你还记得阁主?我只道夫人早就忘了自己夫君是谁了!”她的声音本来婉转动听,此时却染上了一层讽刺的犀利。
傻子都听得出来,轻夏的态度有多偏向江选。
翻香有点吃惊,这姑娘不是也相中了江选吧?她心里连叹奇葩真是无处不在,别人不知道,轻夏跟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么?江选这人有多冷淡,冰山的外表下心黑得有多晶莹剔透,轻夏要么是看不出来,要么是毫不在意……当真是个奇女子。
被人抢老公事小,规劝失足少女回归正途事大。翻香想着现在自己好歹也是个夫人,于是端着架子对轻夏淡淡一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自然心里有数。还盼着轻夏姑娘,也能找个如意郎君,早日安定下来。”
轻夏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
微行忙对翻香道:“已经到了,夫人快进去吧。”
“多谢二位。”
“属下告退。”
轻夏嘴唇颤抖了几下,被微行拉了一把,才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走了。
翻香摸了摸脖子,准备去赴死。
云层渐渐地笼住了月色,冠云楼被稀薄地勾勒出了一个漆黑的轮廓。
她进了楼,前厅里点着几盏昏黄的烛火,两三名童仆正收拾着桌上的杯盘狼藉,见她进来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穿过前厅,沿楼梯上楼,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新房门口。
方才脑子一热从窗户跳出去的时候,要多潇洒有多潇洒。现在才知道怕,准备上砧板给人作鱼肉。
屋里黑着灯。
她推门走进去。
一股浓列的酒气扑面而来,房里却出乎意料地格外沉寂。
她反身,把门掩上。
床尾有个人影,是趴伏着的,一动不动。翻香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依旧雕像一具。
她大松一口气,醉了就好。醉了就不会掐人,第二天醒来就会忘事。
她把衣服换了,也准备睡觉。往床上一坐却被硌得又站起来,借着月光摸了摸,发现床上零七八碎的什么都有。这才想起新房的规矩是在床上撒干果,往江选身边摸了摸,发现他居然就这么趴在了一堆果壳上,还颇为乖顺地挪都不挪一下。
翻香觉得有些好笑,费了点时候把干果都捡走,然后把人扶起来。
江选约莫是醉得太沉,被人换了姿势居然小孩一样闹腾。翻香拍拍他的脸:“阁主!起来,别趴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