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选甩了甩头,扒着她的肩膀直起身来--这样看去他的面容没有那么冷硬,反而有些脆弱。他眼睛费力睁开一条缝,眨动许久,才哑着嗓子道:“翻香?”
翻香知道喝过酒之后嗓子会难受,于是端了杯茶给他。他整个人歪在她身上,不顾她承重承得很辛苦,慢悠悠喝完了,还砸着嘴不满道:“怎么是凉的……”
翻香无奈:“您先躺好了,我出去叫人烧热水。”
江选像是听懂了,身子起来一点。
翻香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却突然又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握得死紧。
“阁主,您又怎么……”
话只说到一半。江选把她带到怀里,低下头来,迅速吻了她。
翻香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吻过她。
这一吻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掠而过,灼热的气息擦着她面颊。翻香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又将重量压在她身上,不再动了。
“阁主?”
没有反应。
翻香侧过脸,才发现他竟又睡了过去。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凄迷。
以至于翻香第二天晨起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虽说醉酒的人一般是不记事了,但是江选……谁说的准呢。清晨伴着还未全亮的天色睁眼,翻香望着龙翔凤翥的帐顶呆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一阵尴尬。
往身边挤了挤,空的。
她长舒一口气。
还好人已经走了,要不她还得费尽心力去应付眼下的局面。
再往屋里一看,呆了。
屋里悄无声息坐着个人。
天色尚早,细风里还带着潮湿的微凉,漫漫卷入室内。
窗户是开着的,十二回廊下,清晨水面如明镜,荡涤着未醒的白莲。
窗下坐着江选,黑衣如墨。他合着眼,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睡着了。
翻香本是被吓了一跳,这样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又安静了。就像是他还只是师父,不是阁主。而她只是徒弟,不是属下,不是情人,也不是夫人。
她其实很想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但是每次看到他冷漠的模样,又会畏葸不前。总归是回不去了。
江选在晨光中睁开了眼,安静得氛围一下就被他的目光刺破。
翻香有些尴尬地披了衣衫下地:“阁主,早。”
她应该改口叫夫君的,只是眼下这情况……不能怪她,这还是第一次和他在一个屋里醒的,感觉真是忒怪异……
“早。饿了么?”
翻香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回去吃就行,不打扰您了。”
江选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恨我?”
他这口气把她叹懵了。过半天才摇头:“我、不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是为师对不住你。”
他突然换了自称,翻香更是不明所以。只听他又道:“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定夺你的意思,你大概也受够了,我就是想补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何况现在我根本没法补救。我想不如这样,从今日起,我再也不插手你的决定。”
翻香疑惑地抬头。
江选顿了顿,凝注她双眼,缓缓道:“若你想离开云岫阁,今日我便放你走。”
翻香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痛苦,习惯到懒得再在他面前挣扎,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江选会亲口说要放她离开云岫阁。
真的不敢想。
“这个孩子你可以带走,若不喜欢也可以不要。你只管放心离开,其他的我会处理,保证你以后与云岫阁没有任何关系。”
翻香不敢轻易说话--他这算是试探么?
要不要说离开?
江选的手搭在她肩上,却没有更亲密的动作。她被压得仿佛有千斤重,额上都有冷汗沁出来--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她离开的机会,她确实如他所言受够了这样惶恐与猜忌中的日子。要是换做从前,即使他是在骗她,她也没什么好畏惧,她本就是孤身一人,父母兄弟姐妹全无。就算是惹怒了江选,最坏的结果,大不了痛快一刀。
可是如今不同。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肚子上,这里存活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生命的延续,真的很神奇。只要想到腹中的孩子,她的思绪就都会莫名被喜悦柔软地填满。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可以支配她,伤害她,甚至轻巧地将她捏碎,然而他却是孩子的父亲。她想要如同对他退避三舍一般,去厌恶他的孩子,但是发现这完全是两码事。她是真的很想留住这个孩子,她现在不敢轻易打赌。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阁主别说笑了,我从小就在阁里,能去哪里?”
“你不走?”
“当然不走。”
“那你想清楚了,这件事不容你后悔。”
她点了点头:“是。”
江选神色有些疲惫,没看出高兴,也没看出愤怒。翻香见他没什么话要说了,就行了个礼要退下,又被他叫住。
“既然你留下,就记着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如果你今后背叛我,我绝不会容情,会千百倍地回报到你身上。”
他声音冰冷,翻香身子一抖:“是。”
嫁人这事,有诸多不便。
比如总会有小丫头把翻香的头发梳成她很不习惯的发式,纠正多次才被丫头战战兢兢改回来。比如原先认识的人都向她投以重新审视的目光,然后敬而远之。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阁里有人用恭敬钦佩的态度试探她,骨子里对她却十分鄙夷。
你们既然那么不屑我,为什么还不知疲倦地来旁敲侧击我是如何爬上江选的床的?
不过除了这些坏处,优点还是有的。
最令她高兴而且惊讶的,就是江选重新给了她行动的自由,并且将移花楼也还给了她。
自她成亲之日起也过了快足一月了,她起先几天是搬回了移花楼住,后来江选和她说十二回廊后面的院子空气好,她便又搬了过去。过两天又搬回来,然后再搬过去--反正都有人伺候着,她只管支使着丫鬟们替她搬东西,倒腾来倒腾去,不亦乐乎。
这两天正在十二回廊后面的院子住。
晌午的时候,鱼连端着午膳从屋后绕过来,放下食盒后悄悄退下去。
菜做得很精细,而且里面没有化功散。
--这也是这一段时间翻香才发现的。刚成亲那两天舍不得来之不易的内力,她卯足了劲干饿自己,死活不吃送来的饭菜。结果饿到近乎形神全灭,才威武地屈了,开始进食。
没想到吃了饭之后也没有出现什么状况,内功依旧充沛。江选居然什么都没给她下。
她刚开始都快感激涕零,后来才想起来,化功散是有药效长度的,上次下了才一个月不到,江选又不知道她已经吃了解药。他才没必要天天拿化功散灌她,那叫浪费。
她吃饱了,拈了一块酥饼站在池子边上,弄碎了喂鱼。
过了没多久,听见身后敲门声,她说了一句“进来”,然后随手把还没掰碎的大半块酥饼扔到了水里。
进来的人是云先生,看到她拿不明物砸鱼的行为,表情一僵。然后又换上笑容:“姑娘真是好兴致啊。”
翻香一见是他,先是惊讶然后气不打一处来:“居然劳动了先生尊驾!正好我有事情想问问先生,上次把我引到云岫祠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算我,也不是我怀疑您--”她说到这里,看了看四周,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很愤怒:“先生到底是哪边的?要是您觉得阁主太忙,要帮他治治我,那还是算了!鱼连,送客!”
平日里寸步不离的跟班鱼连此时全然不见踪影。
翻香有点郁闷。又不好意思再喊一声,想了想道:“那不送了,先生请回吧。”
云先生哭笑不得,这娶的是什么夫人,无怪乎江选总是不让她在外面露面。
“姑娘此言差矣。”翻香正想着这条老狐狸是说那句话“差矣”,听他又道:“上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会有人在祠堂附近突袭。但是发现情况不对之后我立刻就采取行动了,否则怎么会那么快就有人去救你?”
翻香一怔,想想却也是这么回事,又沉吟道:“你和陌上认识?”
云先生笑道:“在阁里,姑娘最好不要轻易提起这个名字。”
“他是什么人?”
云先生但笑不语。
陌上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看样子来头不小。可是为什么连他的名字在云岫阁都是禁忌?
她这才肯定了陌上不是洛颜,因为众所周知,洛颜和江选是不认识的,更不可能和云岫阁扯上什么渊源。
“他是原来的云岫阁弟子么?怎么会……”
云先生道:“姑娘不用担心他,他行踪很隐蔽,人也很安全。姑娘是关心则乱了。”
翻香点点头,他说得很有道……慢着!他说什么……关心则乱?!
她关心则乱?还像个白痴一样听了直点头……翻香忙甩了甩脑袋,抬眼看见这老狐狸眼底的笑意,脸色一沉:“先生说的也太离谱,我不知道您讲的是什么人。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请走吧。”
云先生却一点都不气,还破满意地点头:“你懂得就好,在这里,你不可以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懂么?”
“鱼连,送客!”
这回鱼连倒是来得神速,总算是跑出来送了客。云先生看了翻香一眼,从袖袋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塞给了她,也不避讳鱼连在旁。给完东西之后就像完成任务一般,转身走了。
鱼连鼻观口扣观心,恍若什么都没看见。
翻香把那书册拿起来瞧了一眼,只见蓝色的封皮上写着“止息经”三个字,顾名思义,是教人怎么收敛气息的功夫。
翻了翻里面,除了内功心法的正常叙述,再没有别的东西。
所以说,云先生给她这本书,就等于是教她一门功夫,此外再无其他。
可是这门功夫却大有深意,止息经……这玩意只能教会人闭气,说打架不能打架,说轻功不能轻功。也没有叫人实力大增的法子,唯一的用途,就是可以使行踪变得隐蔽,不易使人发现。
也就是给她个法宝,叫她去听听墙根,打探打探消息。
叫她打听什么消息呢?还是说,云先生这回又想起了玩她的新途径?上一回一张地图,就差点把她的命玩丢。
鱼连静静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