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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铃铛 38 晴空白雪
作者:陈走由 时间:2018-05-19 01:32 字数:3101 字

未等流火做声,舟摇自嘲一般地合起扇子敲一敲手心:“是我傻了,本来就是已死之人,何来杀不杀之说。”

山风在二人间随意流窜,吹动流火绣了玉兰的裙摆,也将她心头吹得纷乱。

“我此次来到凌霄,并未怀起事之心。今日寻你,也不过凑巧见得。”流火的声音如山风一般飘渺,“只是没想到,暗影门出的那个乱子会是你。”

舟摇猝然一声轻哼将流火的话打断:“未怀起事之心?呵,若不是我先唤你一声姑姑,只怕此时你我二人早已动起手来。原以为你来去自如,肆意潇洒,却没想到竟也是暗影门的狗。”

流火皱起眉头。

她深深叹一口气,不去回应舟摇的讽刺:“骨山那帮为非作歹的山匪一年前忽然没了踪影,时人尽道是黑吃黑,然如今想来,应当是你所为罢。”

舟摇得意一般地笑了笑。

“你与暗影门的纠葛我尚且不论,也管不了。可如今你既大仇已报,便不应存在这世间了,就算是抢了鬼胎来,又能撑到几时?”流火道,“不管要做什么,就此打住罢,莫再要越陷越深了。”

默了默,又补充道:“你既叫我一声姑姑,我便不会伤你。”

舟摇眼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真是神奇,当日我还是一个小小孩童,脸皮薄得要命,鼓起全身勇气叫你一声姑姑,你扭头便走;如今我连命也没了,满嘴鬼话连篇,你倒在乎起这声称谓来了。”

他走去那丛翠竹旁边,伸手摘下一片竹叶,拈在指间反复摩挲,嘴角噙着的那分利剑一般的笑却始终不肯隐去。

“小的时候,我娘常给我托梦。说我本来见不得这世间,幸得为你所救,方捡来一条性命。我日夜想着,若能见到你,必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讨你欢心——可你却说,你不喜欢小孩子。我便想,是不是应当快些长大才好?可直到我死的时候,我却后悔了。那时我才十九岁,人生如何繁花似锦,体会过的不过一二。若就那样横刀死去也便罢了,可我偏偏没有死,反而怨恨加身,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我这心中如何遗憾、如何愤怒,长生不老又容颜永驻的姑姑,又怎么能够体会呢?”

竹叶在他手中被捻碎成细末,纷纷扬扬洒去地下。

这是个愤世嫉俗的书生,想将这世间对他加诸的种种不公轻描淡写地带过,心中的苦楚与愤恨却始终无法掩得周全。一朝生变,命途全改。纵他如何想成为那檐下庭前的明月光,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是路边水沟里一个轻薄的倒影,远远望去皎洁圣白,其实存于污秽,轻轻一碰,便晃得稀碎。旁人若见了,既要恐他尖酸刻薄,又不免会生出些心疼来。

“我知道,纵使是将那鬼胎化炼,也支撑不了我多久。可对于我而言,能在这世上多待一天,便是一天。一个鬼胎没有了,我便去寻下一个;一个方子不起作用了,我便用另外一个。”舟摇抬起下巴,冰冷眼神睨向远处的群山,“而在我自己心甘情愿消失之前,若有谁敢来拦我,我却是不依的。”

流火静静看他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方才那个人看你的眼神,我可全看见了。”舟摇忽然道。

“谁?”

“那个姑姑下了追魂印的人。”舟摇说着,脸上浮起一个略带得意的笑来,“不过说起追魂印——姑姑的手艺还是欠些火候……”

“你掺和的事倒挺多。”背后忽有人冷声道。

舟摇眉头微皱,轻嗤一声:“你这小鬼,伤好得还挺快。”

待他慢悠悠转过身去看来人,却像是有些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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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六立在廊下,对着二人的背影望了许久。

老九心中感慨这十六果然也是个情种,拍拍他的肩仗义道:“去罢,师兄替你在这守着。”

苏锦六看着那锦衣公子影影绰绰的背影,不知怎么竟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老九只以为他不敢,继续怂恿道:“我关九是谁,说了替你守着就一定不会动——也绝对不会向老七告密,你就放心好了。”更眯起一双风流眼睛,压低了声音凑到苏锦六耳边去,“霁雪堂那种破落地方,孤男寡女的,你也不怕那小丫鬟跟她家公子发生点什么?”

苏锦六这才有点反应,掀起眼皮去轻轻看了老九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那就劳烦师兄了。”

说罢一拱手,便随着那二人的方向去了。他隐去气息,在一块山石后听了许久墙根,山风吹过,带起一阵陌生气味,丝丝绕绕传入鼻中。

这种气味,带点鲜血的咸腥,传入鼻腔,像是丛林中植物腐烂的涩意。

明明是陌生的气味,却不知怎么有些熟悉。

苏锦六忽然记起,那日他身中追魂印,在那石台上,于足以决断生死的疼痛中反复煎熬。脑中记忆正纷繁错杂演绎至金乌坠下凡世,崖边忽然出现一个黑雾般的影子,如同一把利刃,甫一出现,便将那记忆尽数斩除清断,灵台中唯余混沌,和不甚明朗的天光。

而那时闻见的气味,正与此刻是相似的啊。

苏锦六皱起眉头。这一眼望上去总有些不对劲的公子到底是人是鬼?这气味……又是从何而来?

而她……

他正犹自想着,背后却有人说话了。

却是那海家二子海潮。

此人是何时来的,为何一点声响也无?!这平日里永远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又为何会来凌霄给师父祝寿呢?

海潮看也未看蜷在一旁的苏锦六,目光注视着那锦衣公子,神色淡淡,声音却发着冷:“你掺和的事倒挺多。”

舟摇正是要嘲讽苏锦六不自量力,回头来却看见一张意料不到的面庞,不由有些怔忪。

“姑娘可说错了,这不正是在凌霄见到此人了么。”海潮对流火拱了拱手,继而似笑非笑望去舟摇,“许久不见,没曾想你竟能玩出这样多花样。”

舟摇扮出疑惑神情。

海潮轻轻笑了一声:“瞿公子若要装傻,那便大可不必。我海某虽不才,识破你这份伪装倒还是绰绰有余。”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青铜铃铛来——正是舟摇先前给十五的那只,只是当中一道极深破口,干脆利落,平整锋利,是被人毫不留情劈成两半。如今勉勉强强地合着,然稍一松手,便会无情地分开。

惊诧与愤怒为舟摇的脸上凝起一层寒霜。

海潮慢条斯理:“被渡得魂识报得大仇,已是众多怨灵不可求之事。可你不仅自行与暗影门断绝联系,盗取铃铛来胡作非为,还炼化鬼胎来回归原身……明明是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人,却还想要在人世间长留——瞿舟摇,你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舟摇冷笑起来:“你父亲将他来生的魂魄给我又如何?你还要说这是幸运么?何况人一世便只有一世的记忆,这辈子活得快活便够了,就算往世是猪,来世为狗,又有何干?你暗影门做死人生意又是多么卑鄙无耻,自是不用我来说明。你这一介无为纨绔,丝毫不懂痛苦缺憾为何物,哪里来的说我贪心的资格!”

海潮面色冷肃,丝毫不为所动:“你强行炼化鬼胎,作为怨灵的魂识其实已经淡了,不然为何连铃铛被毁,也未曾察觉。我不管你如今是要做什么宏图大业,但唯有一件事需你牢记——既然契约的象征铃铛已毁,海粟与你从此便再无瓜葛。你若再去寻她扰她,便要问我这个哥哥依不依了。”

他缓缓反过手掌,任那两瓣碎片翻落着坠去地下。

舟摇垂下眼皮,注视着残缺的半弧来来回回地翻滚,手里怒张的扇子似累了一般缓慢无声地合上了。

“这小姑娘,真是好狠的心哪。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他面上露出一个幽怨的笑来,“倒是可惜了。”

“此事与海粟无关。”海潮道,“你若要报复,冲我来即可。”

舟摇脸上的笑越来越开,如同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越落越厚,世界虽归于曼妙莹白,却是一片骇人冰冷。他一边笑,一边摇头,在万里晴空下带着一身白雪走远去了。

直到那身影远得消失不见,海潮方长长叹出一口气。继而他竟化作一抹轻烟,缭绕去似乎是旁观了许久的流火手心。

“所以……你还想在那处躲上多久?”

她出声去询问山石后的那片沉默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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