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乾都城中一个极为清净的小院里,一扇小窗半开半阖,窗前绘着海棠的竹帘松垮地卷着,朦朦胧胧地掩住一个月白色的纤细身影。那身影对着一面小镜,手中执着螺子黛,懒懒散散描着眉。唇间逸出断断续续的婉转小调,正是城中近日流行的新曲子,只是未学得完整,翻来覆去便是其中两小段。
持灯端着水盆自这月白身影后走过,偶然瞥见镜中那张平平无奇的丫鬟脸,大半盆洗脸水不稳当地荡了荡。
那画着眉的女子朝镜子里那不淡定的人扫上一眼,一边放下手中螺子黛,取台上一朵珠花插去发间,一边淡淡道:“也不是没见我易过容,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说着便站起身来整整裙摆,一个转身,便将方才略带些嫌弃的冷淡模样隐去,换上一副含羞的小女儿作态,装模作样行个福礼,娇怯怯道了声“吉祥”。再抬头时,神态便又是极为飞扬的得意了。
“怎么样?”
持灯放下水盆,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把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丫鬟看了个遍,最后伸手一指她双眼,遗憾万分地摇了摇头:“败笔、败笔。”
流火微微一愣,坐回镜前,目光不知怎么似乎有些哀怨:“这也怨不得我。当年我拜了师父学艺,一套易容术十中有九都已学得炉火纯青,正要学最后一招好出师,谁料有个仇家寻上门来,家门都未报,便把我这倒霉师父给一刀捅死了。可怜师父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收了一个弟子,还把这弟子教成了缺一门——缩骨改龄都不在话下,偏偏一双眼睛不晓得怎么掩。”
持灯张口便骂:“师父对你有恩,你怎么不救他老人家?”
流火慢条斯理瞪他一眼:“救了,没救成。那仇家功夫高得很,我不是他的对手。”
持灯讪讪地缩了缩脑袋,转了话题道:“那姐姐今日这副打扮,是要去哪?”
“邱离威那老王八两百岁了,我去给他祝个寿。”
“这种热闹大事,姐姐你居然不带我?”持灯眉毛又竖起来了。
“你身上活人气息太弱,还没到山底下就会被发现,邱离威都不用亲自动手,他底下随便哪个弟子摆个小阵,你的小命就玩完了。”流火捏一点胭脂涂去眼角补上,“比起凑热闹,保命还是更重要的罢?”
持灯哼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弱了,在海宅里头的时候那人可死活追不到我。”
他嘴上虽这样说,却到底还是个惜命的主,过过嘴瘾也便罢了,不再纠缠。
可有人却不一样了。
凌霄声名满中原,来灵嗣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世家大户。众多老牌人熟识或不熟识的,此番都带了自家儿女来,多有互相结交照拂之意。中原贵族间近来奢靡风气极重,这些个公子小姐都娇贵得很,出门都是带呼啦啦一大堆人,流火把周身那点不同于常人的气息都掩了个干净,隐迹在一众丫鬟小厮之中,混进去倒是轻松得很。
她虽说着要与邱离威祝寿,其实一眼瞥见山门口的邱离威便躲得极远。一路在凌霄里游荡,无意往一处莺莺燕燕的园子里一瞥,却见到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那人背手执着一把缎面的折扇,正与一位官家小姐谈笑风生。是个清风明月一般的翩翩公子,身姿挺拔,容貌出众,说话似乎也极为风趣,直逗得那位小姐娇笑连连,红霞满面。
只是在流火看来,这公子头顶笼着一片阴云,印堂还诡异地发着黑,像是个倒霉的短命鬼。
那官家小姐与面前这位周公子虽从未见过,聊得几句,却觉得此人极为有趣,见识也渊博,便起了深交的想法。正要携手同去,却见得一个丫鬟匆匆行来,行个福礼,对着身旁的公子道:“少爷,老爷唤您去霁雪堂一趟。”
周公子皱起眉来,面上神情阴晴难辨,似是对父亲的召唤极不耐烦一般。
官家小姐一愣:“霁雪堂?那处不是已经废弃了么?”
这丫鬟胆子极大,也不怕生,只笑吟吟地望着她:“老爷的吩咐,我们做下人的也只是照办罢了。”
“周公子……”官家小姐还想说什么,却见这周公子向自己拱一拱手,说声“抱歉”,便随着那丫鬟去了。
一路行到霁雪堂,那丫鬟才堪堪停住步子。
“你这怨灵胆子倒挺大,连凌霄也敢闯。”这话说得疏离而无礼,怎么也不像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语气。
“你我二人,难道不是半斤八两?”公子笑得璀璨,“我个已死之人,倒是无妨,大不了便再死一次;你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得了——流火姑姑?”
流火怎么也未料想到能在这子栖山里遇见舟摇,更未想到她与他其实是旧识。海潮与她说起舟摇这个名字时,流火并未明晰地记起什么。这一声“流火姑姑”,才叫她恍然忆起,这孩子曾与她有过些缘分——
当年她一时兴起,撑一叶小舟东渡岷江,半途却遇上风雨。流火自是无事,不远处一艘同样渡江的乌篷船却没这样好的运气,船中数人皆被风浪掀入水中。流火自认不是菩萨,遇见这等事能不伸手便不伸手,远远见得那船沉了,正要将小舟划开,怎料水中突然钻出个水鬼来,扒着舟沿死活也不肯撒手。流火正要拿桨去捣,幸得留神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面色极为痛苦,身下血迹将周围染得一片猩红。她本未到临盆时,可这一番仓皇变故,怎么不动了胎气。
流火动了恻隐之心,未经一分犹豫,便将她拉上小舟。风雨飘摇的狼藉中,那女子生下一个男婴,自己却到了大限。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伴着闪电划破天际。流火抱着他,问孩他娘这孩子叫什么。
孩他娘想了想,轻轻吐出“舟摇”两字。
“他刚生来就要没了娘,命这般苦,取个好名字,不合适。”女子临去前写下一封血书,并将一枚玉玦递给流火作为信物,“我知道我是回不去陆上了,只盼姑娘能帮我一个忙,将这孩子带回到他父亲身边去。这孩子的父亲姓瞿,是九龙镖局的少当家。”
流火依言,将孩子与信物一并交给了他爹,却未久留。
九年后,当少当家变成大当家时,流火曾去看过舟摇一次。这孩子生在镖局,不习武,却喜文,生得一番安静的书生模样。在学堂窗外望见他,正见他紧紧皱眉钻研课文却不得其意,被老夫子打了手板,痛却不敢叫出声。才九岁的小孩子,一双眼睛里的隐忍却积得沉重。
流火不知怎么觉得心中隐隐刺痛。
下了学,学生三三两两地出了教室。流火本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那小书生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流火姑姑”,一双小手在背后不安地绞。
流火有些吃惊。
小舟摇红着脸轻声道:“是我娘在梦里告诉我的,如果见了一个白头发的仙女,便要敬称她一声流火姑姑,说姑姑曾经救过我的命,没有姑姑,就没有我。”
“是没有你娘,便没有你。”流火木着一张脸道,“我不喜欢小孩子,你离我远一点。”
小舟摇有些发愣。
流火掉头就走,此后便再也未曾去过九龙镖局。
十年后,却传来了镖局被人灭门的消息。
“如今姑姑扮成这般模样,倒是折煞小侄了。姑姑这样多年不仅模样未变,眼神倒也是利得很,叫小侄好生佩服。”舟摇脸上依旧是谦谦君子的笑,嘴里说出的话却如同裹着一层油膏的刀剑,一边伤人,一边让人腻味。
流火望去霁雪堂灰尘重重的门匾,转了话题:“你认识朱素么?”
舟摇是死去的人,本是无形。因怨气沉淀,方聚成了人眼可见的黑影。只是他如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自己还原成了生前的模样,凡人根本看不出异样来。那日录渊说素儿是被舟摇掳走,流火本还存两分疑心,可如今亲眼见得这枯木回春一般的场景,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舟摇如同百尺蛔虫,将流火一番心思全都看透。他嘴角勾出一个巧妙弧度,似笑非笑又带些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是个鬼胎,有什么好心疼的?他的捐魂人死了,他自然也活不了,为我所用,也算是发挥点余热。你也不必与我说什么死人不应当再存在在这人世间,对我而言,什么天地平衡、阴阳相制,不过是那些伪君子编出的笑话。弱肉强食,才是这世间的法则——这句话由一个死在山匪刀下的白面书生嘴里说出来,姑姑,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流火见过他浑身是血地降临在这世上时最柔软的模样,也见过他幼年时认真读书的刻苦和被先生责罚时的愁苦相。而今看着面前这个将一张温柔脸当做欺人皮囊的凶狠罗刹,想他一生极短,十九岁时便折在了亲爹仇人的砍刀下,死后更是走过险恶的千山万水,孤苦伶仃地一人坚持到今天,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舟摇展开手中扇子,细细端详过扇面上的清淡竹叶,一双清澈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姑姑,你今日来这里,不会是来杀我的罢?”